第233章 天子

  第233章 天子

  義妁『沒法救』的話一出口,會得到個什麼反應,其實是可以預見的。

  「你是沒法救,還是故意不想救!?」協律都尉李延年面作嗔怒狀,情緒激動,厲聲喝問。

  此刻。

  殿內眾人同時朝義妁投去質疑的目光。

  回應大家、回應協律都尉的,依舊是義妁那副平淡的語氣,「我既然來了,進了猗蘭殿,倘若能救,就一定會救。」

  「但不能救,就是不能救。」

  如果看診之後仍然能撒謊、能對病人的狀況顛倒黑白,義妁何必要讓自己的侄子在中途殺死自己?

  安安穩穩進猗蘭殿,裝腔作勢一番,再給李夫人判死刑,不是也行?何必要搭上自己侄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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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義妁所說。

  來了,能救,她就一定會救!

  愚蠢嗎?執拗嗎?不知變通嗎?

  或許吧。

  但個人有個人的堅持,當一個人為了一件即便外人看來是愚蠢的堅持,仍然願意為之付出自己的生命時。

  旁人就無法再去苛責這是『愚蠢』。

  看不懂沒關係,理解不了也沒關係,『二桃殺三士』很多人都無法理解。

  沒關係!

  義妁懷揣著自己的堅持,做自己就好,她甘願為此付出代價。

  今天她本不想來,因為她不想救李夫人,但她還是來了,所以她會救,但很可惜……

  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

  女國醫的這個回答、這個態度,顯然是無法讓殿內眾人信服的,皇帝擰著眉,直言不諱道:

  「朕知道義縱一案中,李廣利對你弟弟多有打壓,但李廣利是李廣利,李夫人是李夫人。」

  「若是能救,還請義公救上一救。」

  嘖。

  皇帝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姿態放得這麼低,屬實不易。

  昔年王太后患病,劉徹派人去民間請來義妁,與之相比,今天這幅情形也不遑多讓了。

  皇帝有這幅姿態,義妁很感動,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但她依然搖頭,言辭懇切道:

  「老婦不喜李家,這是事實,但私怨是私怨、治病是治病,我見到了病人,就不會做他想。」

  「李夫人生育時傷了身子,又斷斷續續拖了這麼久,一月前讓老婦來,或許能救,現在委實不能。」

  說著。

  義妁再度搖頭,言語平淡卻堅決:「陛下今日就算要將老婦砍頭,我也無能為力。」

  這話說完,且不論皇帝聽了作何反應,身旁關心則亂、或者說一直帶著有色眼鏡看人的協律都尉,再也無法忍。

  義妁的託詞他一句都不信!

  李延年瞪大雙眼,前逼一步,怒火攻心之下,憤然吼出那句人人皆知、人人避而不談的敏感話——

  「一定是太子命她不准救的!」

  「太子想讓夫人死……」

  嘭!

  話到一半,皇帝猛然轉身,一腳將其踢翻,「狗東西,再敢亂吠,朕割了你的舌頭!」

  只見先前僅僅神色凝重的皇帝,此時卻雙眼含煞、戾氣勃發,盯住李延年的目光像是要擇人而噬!

  撲通!

  四周一眾宦官立刻跪地,踉蹌倒立的李延年同樣不例外,俯首間模樣驚駭、面色慘白。

  立在旁側的宦者令斜了李延年一眼,心說給你安排個協律都尉的官職,真把自己當作朝堂諸公了?

  那身皮穿的再久,你也是個奴婢!

  皇帝一抬腿,宦者令就知道主子在想什麼,所以此刻老太監橫著周遭,陰惻惻道:

  「都給咱家記好嘍。」

  「明兒個外面有一句關於皇家的閒言碎語,咱家割了你們所有人的舌頭,餵狗!」

  皇帝說的可能是氣話,但宦者令說的,從來都是實操。

  一眾內侍瑟瑟發抖之際,老太監看向殿內另一位沒有跪的臣子,臉上表情就像變戲法一樣,瞬間扯出個笑容,「義公見諒。」


  「老婦知曉輕重。」義妁木著臉,回了一句。

  見狀。

  宦者令猶如咬完人的狗,收了淫威,也收了所有表情,默默躬身,立在皇帝身後。

  到了這時,劉徹那吃人的目光才慢慢收斂。

  皇家陰私向來都是有得說不得、聽得傳不得,確切發生過且瞞不住的,被人私下裡嚼舌頭也就罷了。

  沒有的事也敢給皇家扣帽子、潑髒水,若不是念在李夫人面子上,劉徹非宰了李延年不可!

  李夫人病危後,太子宮有沒有動手腳,是個什麼動靜,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下。

  劉徹盯著跪在腳邊的協律都尉,眯眼問道:「李夫人之前病重時,為何不請義妁來?」

  「臣……奴婢、奴婢該死!」李延年仿若回到幾年前因罪入宮的那一刻,戰戰兢兢,連連磕頭。

  瞧見這一幕。

  皇帝臉上陰沉似水,他豈能猜不到,抬腿又是一腳踹出,「防、防、防!太子還能像你這個蠢豬一樣,讓義妁給夫人下毒不成!」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後面『廢物』兩個字尚未出口,便聽裡間忽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咳咳咳!」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聽到宮女欣喜又慌亂的喊叫,皇帝身形一頓,先是朝里望去,隨即立刻轉頭看向義妁。

  義妁有些猶豫。

  可皇帝現在的耐心明顯不多,希翼的眼神在轉為凶厲的前一刻,義妁低聲道:「我看過太醫院開的藥方,其中有些猛藥,再上吵鬧聲……」

  「這並非症狀好轉。」

  她就差把『迴光返照』四個字明說了。

  聞言,劉徹眼角止不住跳動,凶厲的神情終究浮現在臉上,他驀地扭頭看向宦者令。

  老太監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出了大殿。

  這時。

  跪在地上的李延年後知後覺,意識到義妁的話是什麼意思,神色由白轉青,悲戚迅速爬滿臉頰。

  「夫人!」

  「嚎什麼嚎!」

  皇帝暴躁的斥罵一聲,甩袖就要往裡間走,沒曾想,隔著一道屏風的後方先傳來阻止聲:「不要。」

  「陛下不要進來。」

  被攙扶走下病榻的李夫人乞求道,虛弱的話語傳來,皇帝立時頓住腳步。

  「陛、陛下無需訓斥兄長,他也是為我著想,擔憂過甚……」

  一陣長久的喘氣後,柔弱聲再起,「臣妾容貌憔悴,無顏面見陛下,唯有隔著屏風辭謝,今後……」

  「今後,祈望將髆兒與兄弟託付於陛下!」

  聽到這話。

  跪在一旁的李延年淚流不止,皇帝滿臉難色與揪心,「縱然夫人要託付後事,於朕見一面再說,又有何妨?」

  「臣妾貌未修飾,不敢見君父。」

  「何至於此?」

  「陛下,請、請回吧!」微弱的低泣聲傳來,戚戚瀝瀝,引得寂靜的大殿一片悲涼。

  劉徹的臉色更是難看,神情來回變了兩番,望著屏風後那道身影,幾次都想強闖,但終究強行壓下。

  最後,無奈拂袖離去……

  寢殿內旁人盡皆散去,床榻旁,李延年看著妹妹蒼白的臉頰,昔日那張傾國傾城的面容,如今早已沒了嫵媚。

  只有萎黃與枯槁。

  「妹妹何必惹陛下不悅,見一面又何妨呢?大兄他們……唉!」李延年哀聲說了一半,再難言語。

  床榻上的李夫人輕輕搖頭,無力道:「我不願見陛下,就是為了大兄等人。」

  「我以色悅陛下,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陛下堅持要見我,皆因平生美貌。」

  「如今我容貌不再,陛下若見,必生厭惡,日後如何還會追思、恩澤你們……」

  殿內言之諄諄。

  殿外,風聲鶴唳。

  大漢又一名太醫令下獄了,他還算比較幸運,因為他的三名屬官直接橫死,全被杖斃在猗蘭殿外。


  義妁離開時彼處血跡仍存,那個善於變戲法的老太監又給她表演了一次變臉。

  上一秒,狠狠打,往死里打。

  下一秒,賠笑道:「義公要出宮?可不敢怠慢,咱家這就安排人送您。」

  出了宮。

  確切來講,是出了那宛如血盆大口一般的未央宮,義妁全程繃著臉,臨上馬車時,侄子義呈一邊扶著她,一邊低聲說道:

  「那個奉車都尉,是江陽侯蘇嘉,我打聽下才知道,他有個弟弟,就是太子舍人蘇武。」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義妁暗鬆一口氣,待坐定後,回望了一眼未央宮,沉默良久,緩緩閉目道:

  「走吧。」

  「哎……」

  天光大亮,朝陽初升,巳時將盡之際,長安東側清明門外。

  李延年到時,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只是搖了搖頭。

  見狀。

  站立許久的李廣利雖然極力控制情緒,可不停抽動的臉頰,顯然沒有掩住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華夏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素來不擅長向外表達情感,即便在親人離世時,哀傷也是含蓄的。

  有時候眼淚更是躲躲藏藏的。

  然而。

  李廣利得知自己妹妹病危不治時,他短短几息間顯露情緒,卻是格外強烈的。

  震驚、悲傷、惶恐、憂慮、憎恨、憤怒、乃至歇斯底里,全部攪合在一塊!

  若要問,他為何有如此強烈豐富的情緒,如此多情緒又在表達什麼?

  這個問題。

  在一旁帶著鐐銬的李季臉上,或許能找到答案。

  李家四郎清楚自己大兄一直等在這兒是為了什麼,當二兄搖頭時,他也清楚那意味著什麼。

  那一刻。

  李季猛然站起,臉上先是震驚,再是悲傷,之後,就是無盡的遺憾與恐懼。

  他震驚那個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死了,他悲傷自己的姐姐死了,失去了一位貴為夫人的姐姐,他很遺憾。

  靠山沒了……

  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流放,被弄去幾千里之外的蠻夷之地,未來一片黑暗,從山巔跌入深淵,仰仗的靠山突然沒了,將來還如何東山再起?

  念及此處,李季開始恐懼。

  他開始害怕。

  被人送進廷尉大獄時,李季不怕,因為他還有一位傾國傾城的姐姐,他相信沒人敢把自己怎樣。

  等到判決下發,流放三千里,李季……還是不怕。

  他姐姐,傾國傾城,不就是去蠻夷之地逛一圈,他李四郎遲早有一天,還會回來的!

  可是。

  當傾國傾城的姐姐沒了,李季開始怕了。

  李四郎的情緒變化,無疑是自私自利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最樸素、直觀的。

  作為他的大兄,平南侯李廣利,與那些吃喝玩樂相比,李廣利所要渴望的更多,欲望更多,慾念也就更多!

  他此時內心的翻湧只會比李季強烈百倍!

  千倍!萬倍!

  所以這一刻,他的身體在顫慄,他死死摟住二弟的後勁,抵住對方的額頭,呼吸急促,惡聲道:

  「是太子下的手?」

  孔安國、李季、李廣利自己,如今又是李夫人,有關李家的噩耗一個接一個,由不得李廣利不懷疑!

  然而。

  李延年痛苦閉眼,回答兄長的話卻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啊——!」

  突然,李廣利嘶吼一聲,猛地揚起馬鞭向後抽去,立在身後的李季臉頰狠狠挨了一鞭子。

  不待他因劇痛哀嚎出聲,下一鞭子又來,馬鞭劃破空氣,嗖嗖響,抽打在李季臉上、胳膊上、軀幹上。

  鞭鞭入肉!

  要不是因為這個該死的弟弟,李廣利哪會被太子抓住把柄、哪會貶官,李夫人哪會死!?

  他簡直該死,李廣利就該早一點宰了這個禍害!


  「啊!別打!別打!我知道錯了、啊!」

  「嗚嗚嗚嗚!」

  「啊——」

  須臾間,李家四郎便血漬呼啦、皮開肉綻的躺在地上,慘叫聲撕心裂肺,可李廣利獰厲的面孔依舊,心底那口惡氣仍存,手上動作始終不停。

  大有將自己親弟弟打死當場的架勢!

  直到……

  「平南侯,這是我等押解的罪犯,可不能打死了。」廷尉府差役硬著頭皮上前,勸阻道。

  如今李廣利聽到平南侯這個稱呼,只覺得嘲諷意味十足,平南、平南,呵,他現在的確又要去平定南方!

  鞭打終究還是停了。

  同時他們也該啟程了,惡氣再多,憋著。

  李季流放嶺南,李廣利貶為南海郡太守,南海郡郡治,正是前南越國都——番禺城。

  這處地方,是劉據特地替他挑的。

  很合適。

  雖然李夫人臨終前託付皇帝關照自己的兄弟,但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皇帝並沒有……

  該流放流放,該貶官貶官。

  李廣利斬殺南越趙建德時,曾說那裡是蠻夷之地,他沒說錯,往後推一千年,嶺南都貶官流放的好去處。

  瘴癘橫行,環境惡劣。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對於李廣利來說,那個地方的人,才是他最應該提防的!

  以後平南侯夜晚睡覺,恐怕都得睜一隻眼。

  李廣利離京時,臉色黑如鍋底,眼中儘是陰鬱與深沉,想必心情不大美妙……

  同一天。

  從宣平門外也走出一道身影,那是領了丞相府調令,準備去膠西國赴任的孔安國。

  撞牆,牆太涼。

  辭官,辭不得,更捨不得,遂此一去,生死難料。

  依舊是同一日,猗蘭殿李夫人,薨,天子大哀——上以後禮葬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

  至此。

  一場連續多日,猶如狂風暴雨般的朝廷紛爭,終於落下帷幕。

  有人失去了很多,有人什麼都沒有得到、但立了威,也有人坐山觀虎鬥、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可到頭來仔細想想,好像,似乎,用一句千年之後的詩文形容應該比較貼切,那便是——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可再仔細想想。

  往前幾百年,往後幾千年,只要天子真龍、王侯將相仍在,哪朝哪代不是門戶私計?

  廟堂、廟堂,何處不是蠅營狗苟?

  立在高堂之上的每一個人,他們難道都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不。

  身處高堂上的絕大多數,都並非高尚的。

  奔於油鹽醬醋的百姓家,儘是雞毛蒜皮,忙於升遷貶調的袞袞諸公,全是雞鳴狗盜。

  思來想去、算來算去,那層層宮闕里,不儘是些爾虞我詐、蠅營狗苟?放眼望去,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黨同伐異、攘權奪利、貌合神離、明爭暗鬥,一切的一切,美其名曰:

  人事,即政治!

  時來天地皆同力,誰能得份自由?

  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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