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血雨之夜(下)
第441章 血雨之夜(下)
張安年按了按額頭,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站了起來,他慢悠悠的朝著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天穹上的雨水落在地上,像是一顆顆碩大的珍珠一樣。
他輕聲問道:「盈安,你跟著朕多少年了?」
盈安低著頭,陰影將他的眼眸全都遮擋住,他低聲回答道:「啟稟陛下,已經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了?
張安年感慨了一聲,一向不喜歡念叨往昔舊事的他不由自主的念叨著說道:「當年朕尚且困居在深宮中的時候,你便在朕的身邊了。」
「當年你我的情況十分嚴峻,在冷宮中因為不得父皇的喜愛,所以什麼人都敢踩在你和我的頭上,甚至連一些慣例的餐食都敢剋扣。」
「咳咳咳——」
張安年說著說著,便一連串的咳嗽,盈安走上前,輕輕的為他拍著背部。
「當年,你為了我甚至願意去暗中打聽老師的蹤跡,最後幫助我演了一場戲,得到了老師的眼神,最後成功的離開了冷宮。」
「邇來二十多年了!」
盈安的聲音中也帶著些許的懷念之色:「是啊,陛下。」
「距離那個時候,已經二十多年了。」
張安年的嘴角噙著笑容,他看著遠處那閃電密布的天空,輕聲說道:「今夜怕是無法善終了,我之前便察覺到,楊堅他們想要做什麼,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最後他會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
盈安只是看著張安年的背部,心中卻有些疑問。
張安年真的沒有看出來楊堅想做什麼事情麼?
他有些不相信。
但他卻並不在意。
他只是陛下的一條狗,陛下想要做什麼,他就帶著陛下做什麼就是了。
「走吧。」
張安年最後看了一眼遠處漆黑的天空,以及那天空上無數的雷霆閃電,最後毅然決然的走入了這更深的陰影當中。
皇宮外
一個人撐著傘緩慢的走來,臉上的神情中帶著些許淡然,似乎沒有看到那些窮凶極惡包圍皇宮的人一樣。
但那些士卒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有什麼動作。
因為面前的人腰間懸掛著一枚玉佩,一枚此時正在發光的玉佩。
那柔和的光芒在黑色的雨夜之中更顯得柔和璀璨,無數的光芒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樣,他們都見過這枚玉佩,在那位陳氏家主的身上。
陳氏當代家主、大虞鎮國王、安國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哪怕是如今正在皇宮中進行政治爭奪的那兩位也無法媲美的人。
蘇威站在雨中,看著這位家主的到來,眼睛中帶著畏懼。
哪怕他的身後有千軍萬馬,哪怕這位如今看似只有一個人一把傘。
他走上前,臉上帶著害怕瑟縮,但仍然不捨得、不敢離去:「下官參見鎮國王殿下,不知鎮國王殿下此來所為何事?」
陳湛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蘇威:「怎麼?你要攔我?」
說著,繼續往前走去。
他甚至沒有看蘇威一眼。
而他的前方所至之地,如同大禹治水一般,隨著他的到來而緩緩的劃開一條清晰的界限。
這也是蘇威害怕的原因。
假若此時陳湛說一句:「隨我陳氏誅賊!」那麼他們立刻便會被定義為謀逆的反賊,不說百分之百的人,至少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立刻倒戈!
這就是陳氏!這就是陳湛。
蘇威看著身旁的親衛,低聲道:「抓緊時間去通知將軍。」
他此時還沒有叫那一位為「陛下」,因為畢竟還沒有登基,越是到了這個時候,越是要小心,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的差錯。
風雨中,一個人,一把傘,朝著那吞噬人的皇宮走去。
勤政殿中
楊堅站在大殿中往日他所站著的地方,不曾有一點逾越。
張安年走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楊堅背對著龍椅,身影顯得十分隆大。
聽到腳步聲後,楊堅回過頭去,看著張安年輕聲說道:「臣楊堅,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個讚頌聲是自從張安年登基之後便改了的,將之前的稱讚改為了讚頌萬歲,畢竟他自己的年號就是萬歲,昝讚頌萬歲意圖得到長生。
張安年沒有理會楊堅,只是一步步的走到了那高高的龍椅上,而後看著楊堅問道:「楊將軍,如此深夜來此求見,所為何事?」
楊堅看著張安年,嘴角帶著溫和的笑容。
「陛下,自您登基以來,任用奸佞之臣、親小人遠賢臣,天下萬民與您離心離德。」
他慢悠悠的講述著張安年的罪行,仿佛這一刻張安年已經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一樣。
楊堅笑著說道:「所以陛下,臣覺著,您不能夠再坐在這個皇位上了,您不配。」
「您沒有好好聽從當年丞相的教導,也沒有聽從先皇的教導,而是將自己弄成了一個四不像一樣的東西,所施行的政策就像是頑童嬉戲一般。」
「臣為天下蒼生故,請您退位。」
張安年神色怪異的看著楊堅:「楊將軍,你覺著朕會同意麼?」
楊堅從懷中拿出一封聖旨:「由不得您不同意。」
他笑著,但已經沒有了那種假惺惺的溫柔,反而變得猖獗猙獰:「臣已然為您準備好了這禪讓詔書,若是您乖乖的,那麼臣或許還能夠給您一條生路。」
「若是您不乖巧麼」
楊堅短促的笑了一聲:「臣就只能夠送您去死了。」
張安年眉頭一挑,但卻沒有絲毫的驚訝與恐慌,只是走了下來,走到了楊堅的身邊:「哦?那楊將軍做的可真是不錯啊。」
「你說是吧?放聲。」
大殿外,陳湛緩緩收傘走了進來,他的身上沒有沾染上多少雨水,他只是一個人,他的神色很溫和,看起來應該是手無縛雞之力。
但.
楊堅依舊是被嚇了一大跳,他甚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臉上張狂的神色也如同秋風掃落葉一樣盡數消失。
瞥了一眼楊堅之後,陳湛看著張安年說道:「的確是不錯,一步步的都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做了,陛下的心思城府果然是深沉,竟然差點連臣都騙了過去。」
張安年短促而又愉悅的笑了一聲:「既然放聲知道了朕的想法,為何還要來?」
他好奇的問道:「難道是為了維護皇權與神權的至高無上?」
陳湛淡淡的說道:「陳氏從來不需要維護那些東西,因為陳氏不需要他們也能夠持身光明正大——陛下,臣是來完成當年先祖與張氏約定的。」
「臣會帶走陛下的子嗣,而後安置在蘇杭。」
陳湛似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一樣:「自此之後,便再也沒有大虞張氏,只有蘇杭張氏了。」
張安年點了點頭:「挺好的。」
「張氏原本不過是一介布衣而已,如今能夠成為一個龐大的世家,這已經是很不錯的事情了,朕自然沒有什麼意見。」
他低聲呼喚了一聲,一個黑衣人便走了出來,正是「道卒」。
「去,帶著放聲去將朕的兩個兒子接走,另外便是旁系的張成仁、張允、張平等人,按照我之前給你的名單,帶著他們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吧。」
「完成此項任務之後,你便跟著陳氏吧以後。」
黑衣人微微頷首,他身為「道卒」如今的領袖,自然是知道一些「傳統慣例」的,比如每個皇室傾塌之後,他們所掌握的「暗中力量」都會消失。
根據他們的調查,這些人都是歸入了陳氏。
楊堅此時已經是被嚇到有些說不出來話了,自然也不能、不敢對此有什麼意見,等到陳湛的身影消失在這大殿中後,張安年才看著楊堅笑了笑。
「怎麼?」
「楊將軍很困惑?」
「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楊堅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看著張安年,想要請求張安年解答自己的疑惑。
張安年往前走著,走到某處,那裡放著一個棋盤。
他從頭為楊堅講述了一個故事。
一個少年時候讀陳氏先祖留下來的典籍後,發現如今天下最大的賊子竟然是皇帝,但他卻陰差陽錯之間成為了皇帝的故事。
一個少年想要改變一切,但卻發現自己最後終究不可阻止的成為了「惡龍」的故事。
屠龍者終成惡龍,這是少年所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這個少年做了一個決定。
他首先要給天下人、天下蒼生心中留下一個「種子」,一個「土地國有」的種子,將這個種子種下之後,靜靜的等待發芽。
他要讓所有人都逐漸的認識到,土地國有制無論是否最後會演變成和私有制一樣的惡魔,但在國有制之下,終究能夠給這些百姓保有一線生機。
而他也想要讓下一任皇帝知道,這樣做才能得民心。
其次,他要親手打破「皇權至高無上」的「神聖性」,因為他知道,唯有「皇權至高無上」、或者說「皇帝神聖不可冒犯」的神聖性被打破,後來者才能夠前仆後繼的認識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道理。
所以他布局,他要讓自己死在一個臣子的手中,死在一個下位者的手裡,他要讓皇帝的神聖性徹底顛覆。
從此之後,天下人必然會認識到一件事情。
「哦,原來皇帝也不是不能殺死的啊。」
有這樣的念頭,他們就會知道,所謂天生富貴、所謂我家祖上努力過,我就可以享受的這些人也不過都是與他們一般無二的血肉之軀!
所謂官三代、所謂富三代、乃至於某些所謂三代,所謂了不起的世家大族又能如何?
不過是尋常血肉之軀!
在長槍短炮之下,一切眾生平等。
張安年一邊講述,一邊看著楊堅恐懼的面容,心裏面的扭曲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開懷釋放,他最後看著楊堅說道:「朕知道,朕這樣的行為像是打開了一扇不可捉摸的大門,日後或許臣殺君的事情會變成常態。」
「可那又如何?」
他大笑出聲:「朕從來都不是一個皇帝,朕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張安年的眼睛中帶著憤怒。
「我要用我的身軀來為這天下蒼生開啟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我要讓他們知道,所謂權貴、所謂高貴,不過是觸手可及!」
「只要他們拿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去反抗,那麼便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昂著頭,神色無畏。
楊堅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最後都沒有說出聲,他的聲音已經沙啞的不成樣子了。
此時,陳湛帶著幾個人已經緩慢的從宮門處離開。
蘇威等人看著都有些茫然,這是發生了什麼?
他們連忙入宮。
勤政殿內
閃電划過天際。
蘇威、許誓、無數的士卒趕到勤政殿的時候,便發現楊堅坐在那裡,雙手在顫抖。
他的手上沾染著鮮血。
無數的紅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明顯,一旁的地上,那位往日裡高高在上的萬歲帝正躺在地上,金黃色的長袍之上全部都是紅色的鮮血,金色與紅色交織在一起,在這閃電之下顯得格外刺眼。
一把長劍插在他的胸口。
萬歲帝死了。
一個士卒猛的尖叫一聲。
「楊堅殺了陛下!」
是的。
這一刻,這位士卒猛然之間崩潰了,這一幕對他的衝擊太大了!
他撥開人群,走到楊堅面前,之前臉上的猙獰全數消失,只剩下了悲痛:「你不是說,你只是想要皇位,不會殺了陛下的麼?」
「自古以來,華夏大地皇朝傳承千年,從未曾有過殺君主的臣子!」
「楊堅!你是第一個!」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我也是第一個!」
這個士卒驟然之間拿起地上的長劍,而後猛的拔劍自刎。
「咣當——」
聲音清脆。
周圍的士卒臉色都變了,他們看著楊堅、看著蘇威、看著地上的萬歲帝,心中第一次有了一個念頭。
「楊堅能殺皇帝,難道不能殺我們滅口麼?」
繼而第二個念頭出現。
「楊堅能殺死皇帝成為皇帝,我們難道不能殺死楊堅成為皇帝麼?」
野心,正在滋生。
萬歲十四年,九月一日。
帝崩於勤政殿。
時有傳言,曰:楊堅弒君於勤政殿雨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