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3幸憐(三)
第85章 83.幸憐(三)
寧王府占地甚廣,將峰巒湖泉一攬入懷。
昭昭由侍衛領著回了島,剛下舟,便遭黑布蒙了眼,稀里糊塗被塞進一頂小轎中。
她不解,問道:「這是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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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外的侍衛解釋道:「路遠,姑娘腳力弱,耗時太久,還是我們抬著走的好。」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昭昭笑了笑,哪是嫌她走得慢?分明是怕她記住了去時的路。如此遮遮掩掩,也不知要帶她去何處。
兩個侍衛把轎子抬得極穩,昭昭感覺不到半點顛簸,自然也分不出自己在平地還是陡坡。偶爾一陣風來,能聞到幽幽的薔薇香,似是穿過了一片無垠的花海。稍時,風變得濕濕涼涼,夾雜著冷冽的林木青松味,耳邊響起一道道怒波擊岸的濤聲。
轎子停住。
侍衛挑起帘子,扯下昭昭蒙眼的布,「姑娘,到了。」
昭昭頂著風,從轎子中出來,只見四周岸崖高峻,危木林立,寸草不生,滾滾白浪撞擊著殘破的岸石,掀起滿是水霧的風。
風大,頃刻間就濕了額發,朦朧了視線。昭昭用手遮住眼,勉強看清面前有條崎嶇不平的石路,如亂棋般散落在湖水中,斷斷續續地通向遠處高聳入雲的九層閣樓。
侍衛沖昭昭恭敬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前面是禁地,得姑娘自己去了。」
風波險惡,竟是要她一步步踩著涉水的石路去那水上閣樓。
昭昭水性尚可,不怕,指著遠處笑問道:「你家世子爺專挑這種地方與人談事?」
既是不准入內的禁地,叫她一個外人涉足做什麼?
侍衛不解釋,重複道:「姑娘請。」
也罷。
昭昭從前跟著小多沒少爬樹攀牆,下個濕濕陡陡的小階輕而易舉,穩穩地就到了崖下岸邊,踩著在湖水中時有時無的石路往那閣樓走去。
湖水冰涼,深處幾乎及膝,幸而石上未生濕滑的青苔,昭昭挨著冷,走完了這條崎嶇的路。她登上閣樓底層的小階,走到上過新漆過的小門前,輕輕敲了敲:「世子爺。」
無人應聲。天空飄起了雨,昭昭不想在外面吹冷風,稍一用力便將門推開了。
擠進去後,昭昭才發現這門沒上閂,而門側的小椅上竟然早就備好了擦水的粗布,還有一雙合腳的木屐。
昭昭沒客氣,利落把自己擦乾,踩著木屐往裡走。
噔噔的腳步聲在空蕩死寂的閣樓中迴蕩,走過一段狹窄昏黑的過道,眼前忽然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一道古樸典雅的木梯如通天橋般出現在昭昭面前。
閣中幽暗,只有抬頭時能望見頂上有幾點如星子般的光。
昭昭怕摔,小心地踩上木梯,扶著牆走。沒走幾步她便覺出這牆的觸感不對,既非梁木也非磚石,湊近了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牆竟是由成千上百本的捲軸書本緊緊砌成的,每不遠處便有標籤索引的木牌,方便翻找搜閱。
難怪空氣中浮著濃濃的松墨香,敢情她是被淹沒在書山卷海里了。
昭昭往上走,心中覺得修逸好笑——梁木書籍易燃,臨水也來不及救。把她個外人引進來,就不怕她一把火燒了這藏書樓?
話又說回來,談事有什麼必要要到這種地方談?莫不是因為上次她說過想讀書,想拜老師,修逸就存心沖她這泥腿子炫耀家中文蘊了?
正想著,頭頂泛起昏黃的燭光。
昭昭已經到了頂層小閣,只見此處與古樸素雅的樓下大相逕庭,擺設豪奢裝飾華貴,把小小方寸之間打扮得像個精美的金屋,密不透風。
昭昭停住腳,對屏風後醉躺在地毯上的身影輕聲說:「世子爺。」
酒味,沉香味和松墨味混成一種清冽又頹廢的氣息,被角落爐中的薄碳一烘,甜絲絲的,昭昭光是聞著就快醉了。
見修逸躺在地上沒反應,昭昭繞到屏風後,站在他頭邊又說了一遍:「世子爺。」
案上的琉璃燈散著澄黃的光,柔柔的,如輕紗般落在修逸醺紅的臉上。他似是醉了過去,手邊的酒壺倒了,濡濕了一小片霜白紋金的衣裳,玉山將傾,富貴綺靡。
昭昭垂眼瞧著修逸,以往他總是高高在上,那副驕矜的做派讓人討厭。如今他頂著一張漂亮貴氣的臉,懶懶倦倦地躺在自己腳邊……昭昭不禁戲謔地想,他若和自己一個出身,當戲子定然被小姐老爺追捧,絕對是風月場裡一等一的好手。
他眉心有顆小小的紅痣,在燭火的照耀下宛如世間最名貴的寶石。昭昭心底生出了幾絲詭異的暴虐,她指尖發癢,若是用指甲去掐下那顆小紅痣會如何?他會不會故作清高地冷著臉,卻愁眉淚眼,好不可憐?
目光再往下,昭昭看見他玉白的頸上有兩排未消去的牙印,慘兮兮的,和她肩上的黥字一樣不乾不淨。
那是她留下的。
許是昭昭目光太過熾熱,修逸緩緩隙開了眼。他眸色很淺,在鵝黃色的燭火下泛著一層薄薄的金,和出生不久的小獸一個顏色。
他醉得沒什麼力氣,說話聲音懶懶的,少了平日的鋒利:「你來了。」
昭昭如夢初醒,立馬將方才的陰晦心思收回去,問道:「現在說,還是你醒醒酒再說?」
修逸見她一臉正經,輕輕笑了。他指了指矮几上的茶壺,「等我清醒些吧。」
昭昭煩他那種看穿一切又懶得點破的神情,她倒了茶遞過去,坐到一旁的矮凳上,眼觀鼻鼻觀心,懶得再看他一眼。
樓外風雨急急,樓內燈柔香暖。
兩人一起沉默著聽風雨聲,昭昭知道他在看自己,卻又不想和他對視,於是開口問:「為什麼要讓我來這兒。」
修逸揉著眉心,腦中那股熱乎乎的酒意還沒散盡:「我爹見不得我喝酒,我平日都躲在這兒偷閒。」他指了指角落的幾壇佳釀,「喝多了,下不去,只好叫你來了。」
昭昭自是不信,她沒接話,兩人又靜下去。空氣凝住了,昭昭覺得自己仿佛落了下風,指著地毯上亂糟糟的一迭宣紙中最上面的那張問道:「香酒醉酥劉伶骨,陋禮豈摧老阮魂……什麼意思?」
她不懂詩,也對詩沒什麼興趣。但她知道修逸有文癖,又喜歡賣弄天資,問這話他定會解釋出一大堆,不會再讓氣氛尷尬。
這種伎倆用在小多身上百試不爽,可修逸不吃這套,淺淺解釋道:「劉伶和阮籍都是魏晉竹林七賢之一。」
昭昭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劉伶也愛喝酒嗎。」
「愛。」修逸抿著茶,「他嗜酒如命,朋友勸他少飲惜身,他卻說『死便埋我』。」
沒有昭昭預料中的滔滔不絕,兩人又靜了。
昭昭討厭無話可說,「世子爺,你酒醒了吧。」
沒等修逸回話,昭昭已將手邊的小布包打開,裡面是雀兒的遺物。她將那些珠釵首飾一一在矮几上擺明,又從懷裡掏出遊明的那半塊玉佩,正色道:「小人有冤要訴。」
她忽然就演上了,修逸也跟著入戲:「何冤?」
「小人好友被人溺殺於寧王府南湖中。」
「何人。」
「兵馬司游明游大人。」
「證據。」
昭昭拿起那半塊玉佩:「小人好友屍體中有此玉佩的另一半,二者可合一。此乃游大人的貼身之物,溺殺小人好友時玉碎,一半隨著屍體沉塘,一半……」
她頓了頓,把那玉佩推到修逸面前:「世子爺,明天我就要去敲登聞鼓,剩下的時間怕是不夠你派人把這東西塞進游府了。」
修逸不急不慌:「從他府里搜出什麼東西,由我說的算。」
昭昭失笑,權貴想給人扣帽子真是簡單。
「游明為何要害你好友。」
「此事小人不甚知曉。但隱約曉得好友是游大人安插在七殿下身邊的棋,為的就是探聽情報。」昭昭指著那堆華貴首飾,「小人好友確實得了七殿下青睞,也因此暗生情愫,不肯向游大人吐露消息。游大人惱怒,借著寧王妃壽宴當日賓客無數,渾水摸魚殺了小人好友。」
「只是如此嗎。」修逸從地上亂糟糟的宣紙中找出仿寫好的書信,「本官卻得了幾封書信,皆是游大人的手筆。雖不知他去信給誰,但商量的事宜確是暗殺皇子——其罪當誅。」
他把書信遞給昭昭,還附上了游明平時寫的公文,竟仿得一模一樣,昭昭瞧不出任何差別。
昭昭笑道:「巧了,游大人也給小人好友寫過信,正是這副字跡。可惜信找不到了,世子爺,你幫忙找找?」
修逸從地上抽出一張泛黃的做舊宣紙,提筆沾墨,幾筆就寫好了游明指使妓女打探消息、毒害皇子的證據。
他擱了筆,欣賞自己仿寫的字跡:「游大人,可惜了。」
昭昭瞧著他精緻貴氣的眉眼,心中不由嘲道,這長得漂亮的人哪怕作奸犯科也這麼不塵不垢,任是無情也動人。
「誰的字跡你都會仿?」
修逸的語氣散漫:「丑的仿不來。」
雖未點明,但昭昭曉得他是在笑話自己。她不甘示弱地頂回去:「上次你讓何必拿給我看的兩頁字,我知道其中有一頁是你寫的。」
修逸示意她繼續說。
「你寫的不如另一個人的好看。」
昭昭不知道兩頁都是修逸寫的。
修逸懶得點破,只是用左手攥住了昭昭的手腕。
昭昭像只孤僻的貓,從不和人過分親近,即使是窈娘也一樣。
修逸的手如同溫潤的玉,但昭昭受不起,她像被踩了尾巴似地甩開他的手,冷臉道:「做什麼?」
修逸不答,把左手又放上她的手腕,再次被重重甩開。
昭昭知道自己命賤,可她受不得一星半點的冒犯,忍不住怒了。
她正要罵幾句,卻聽修逸開口了:「感覺到了嗎。」
語氣平淡至極,像潭死水。
昭昭怒氣頓時消了:「感覺到什麼?」
修逸再次把左手搭上她的手腕,指節微動,攥了攥,力道輕得像在撫摸小貓一般。
「沒有力氣。」修逸道。
昭昭覺得莫名其妙:「你用點力不行?」
「我用力了。」修逸拉起衣袖,把左手手腕露給昭昭看,如玉般肌膚上有道醜陋的疤痕,「但於事無補。」
「手筋斷了。」他說。
昭昭空了一瞬:「……為什麼?」
「以前年紀小,太狂妄,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修逸雲淡風輕,無悲無喜:「帶了一隊人繞到敵軍後陣,想斬他們主帥的頭。被抓住了,跟我去的人都死了。我原本也要死,但有蠻子認出了我的身份,嚴刑逼供。後來逃出來了,手卻廢了。」
「你……」昭昭的語氣柔下去,卻說不出半個字。
難怪他渾噩度日。
昭昭想,若是她在十七歲時成了半個殘廢,自以為傲的天資無法施展,她也會嗜酒如命,放浪形骸。
兩人靜下去,昭昭想安慰幾句,卻聽修逸繼續說:「我不值得同情,也不需要憐憫。我只是想告訴你——」
他用左手拿起筆,在宣紙上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我是個左撇子。左手用劍,左手握筆,十幾年的習慣一時想改過來不容易。」
昭昭的目光隨著修逸的筆尖移動,忽然被他點了點額頭。
修逸示意她看牆上的一幅字,有些得意地說:「那是我十三歲寫的,如何?是不是比你上次說丑的那頁要好得多?」
……說來說去,昭昭以為他要說什麼呢。
結果他只是惦記著上次昭昭作弄他的小事。
昭昭覺得他好笑,又覺得看不懂他。前一刻還在羅織罪名,熟練嚴密得讓人心悸。下一刻就像個小孩兒似的,用一堆解釋想為自己扳回一城。
她又不懂字,也沒什麼酸腐的文癖,更不會像窈娘一樣,因為誰誰誰會吟風頌雅就心生仰慕。
話已說盡,昭昭起身告退。
修逸卻道:「你去角窗看看。」
昭昭走到角窗邊,微微隙開一條縫,頂著冷風,往下看了一眼。
只見天地間暴雨如注,湖上怒濤惡浪,她來時踩的石路已經被淹了個徹徹底底。
「你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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