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招兵(二)
南門左右把守著四員巡檢,眼巴巴地看著不遠處發生的這「踴躍當兵」的場面。
他們皆是在查抄徐家家財之時出了力的巡卒,有人是查抄了城外田莊,有人是查抄了城內府邸。
但無一例外,他們都在其中拿到了好處,就算最不貪心的,也撈到了一兩銀子以上的油水。
「這李百總,倒是大方的很,說發錢就發錢啊?」一名巡卒酸道:「說起來我這好幾個月的餉錢都沒見著影子。」
另一巡卒安慰搭腔道:「讓人賣命,還不得先給人點好處麼?我可是聽說了,這姓李的在劉游擊那立了軍令狀,有再多的錢不能保住命來,難道帶到陰曹地府去花嗎?」
聽到這,那巡卒才略微平衡了一些。
而李昭鳳這面,在有了餘子舟的打頭之後,那些看起來活骷髏一般的流民,推搡在自己搭建的木台下,使得自己都覺得有些搖搖欲墜。
「河南歸德府鹿邑縣葛茂才。」這是一名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也不會寫字,看不懂夏完淳寫了什麼,按下了手印,接過銀子就哭了出來。
他一步躍下木台,哭嚎著擠出人群:「爹!娘!咱有活路啦!」
木台後面,是一片沒有野草,光禿禿的土地,乾淨到連蟻蟲都沒見到幾隻——早就被之前飢腸寡肚的饑民給撿去吃了。
餘子舟坐在板車邊緣,身後是自己的老爹老娘,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余父使著力氣,顫巍巍坐起來,留下一行淚來:「兒啊,是我們害苦了你,要不是我們拖累,你早就該考上舉人的,做了官也不至於這般丟臉……」
「父親別說那些話,考什麼功名,也不如好好活著。」餘子舟握住父親的手,油理順了母親的髮絲,而後轉過頭去。
這片空地已經坐起了七八名拖家帶口的男丁,手裡捧著銀子,當做寶貝一樣捨不得揉搓。
而後是剛才才領了安家費,攙扶著老母親來到這裡靠牆歇息的葛茂才。
——這人他在來的路上見過,那時他拉著板車,這葛茂才就坐在路邊,苦喪著臉,嘴角都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此刻的葛茂才,卻是一副滿懷希冀的樣子。
安置好老母親後,他跟自己身邊這位「秀才兵」搭起話來:「兄弟,你是河南嘞,俺也是河南嘞,俺倆是老鄉。」
餘子舟「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就當回應。
他家在沒遭難之前,也有幾畝薄田,再加上自己秀才的出身,就算眼下大家都是受苦受難,也難以把葛茂才當做和自己一個階級的百姓。
雖然吃了冷落,但葛茂才熱情不褪,依舊開心的嘮起家常:「俺比你早來兩天,本尋思著也沒了活路,沒想著今天就碰上這好事兒啦,這叫啥來?天……」
「天無絕人之路。」餘子舟冷冷說道,他身上沒什麼力氣,本不想搭腔,出於禮貌還是接上了話。
葛茂才樂呵道:「要不還得說是恁這些讀過書哩,俺說個字恁就知道下句話是啥啦。」
餘子舟冷哼道:「有什麼可開心的麼?當了兵,那跟從匪有什麼兩樣?」
葛茂才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不瞞你說,我前兩天還真想過要不找個土匪窩窩搭個伙算了。」
孺子不可教也,果然是粗鄙之人,心中無一絲仁義。餘子舟皺了皺眉,卻黯然傷神起來,自己不也是投了官兵嗎,有什麼可看不起別人的。
心中鬱氣無法舒展,他只好嘆了聲氣。
就在這時,從城裡又走出一人,穿著乾淨的布衣,面容黝黑,身後跟著幾人,推著推車。
那人先是教人把推車停好,然後從麻袋裡翻出粗面窩頭,掰成小塊,過來分發。
還囑咐道:「先吃著墊肚子,切記要細嚼慢咽,不能一口吞下。」
餘子舟接過三塊,回身遞給父母,禮貌的道了聲謝,而後問道:「我看你沒穿號衣,難不成你也是營兵?」
裴七愣了一下,嘟囔道:「啥跟啥啊,你看見台上那個胖子沒?」
說道「胖子」時,他還壓低了聲音:「他是我家少爺。」
「少爺?」餘子舟摸不著頭腦了:台上的那美少年一看就是好出身,那百總還是個書香門第,現在這魁梧的胖墩都是少爺了,這豈不是在鬧著玩麼?
木台上,李昭鳳又剪出一把碎銀,挑揀著塞到張寶手裡,讓他發放給按了手印的流民。
而後,走到夏完淳身前,低頭看了一眼:「嚯,可不少了。」
那小本子上已經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快三頁,粗略算來,七八十人也有了。
「先生,待會可真要把這些話講給他們聽,他們應該聽不懂吧?」夏完淳落下一字,抬頭問道。
他指的是李昭鳳費盡腦汁撰寫出的「宣誓詞」,這玩意當時在李昭鳳看來,都有些心理沒底。
李昭鳳咂舌道:「等到了晚上,再把他們聚在一起,講給他們聽。」
怎樣練兵,怎樣掌兵,對李昭鳳來講都是第一次,他有前世的經驗,但畢竟與現在處於兩個不同的時代。
若按現在的練兵法,舞兩下刀,會使火銃,就算是個合格的戰卒了,那肯定是不夠用的。
可跨時代的經驗,也不能一下子用在現在的士卒身上,誰知道會起什麼副作用?只能一步步摸索著來,定下幾條容易理解的東西。
他現在對自己的頭銜都有些心虛,說是百總,其實一個公印都沒有。也不能像那些空降的將官一樣,直接在現成的軍隊裡「選鋒」。
何為「選鋒」?其實就是在一隊人中挑出合適的兵苗子,組建新的軍隊。而這其中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力氣,也不是身材多麼魁梧,是這個人夠不夠好勇鬥狠。
人皆是隨大眾的,好的軍隊其實就是一個小熔爐,會把一切雜質提煉出去。
當整個軍隊的思想都是以鬥勇為主時,貪生怕死的人自然就會被大眾所排擠。
而為了融入集體,這些人就會逼著自己變成跟他們一樣以死戰為榮,逃生為恥的士卒。
可見對於一支軍隊,思想才是最重要的武器,只不過很難做到就是了。
夏完淳點了點頭,他現在已經覺得先生是全知全能般厲害的人物了,自己也不禁期待起來:若是這些流民,真的能做到先生說的這些,放在明軍里那也是軍級嚴整的精兵了。
要是把一群流民都能練成精兵,那先生想做的大事,豈不是易如反掌了——這天下最多的不是兵,也不是官,更不是農戶,眼下最多的,正是流民!
李昭鳳轉身,看向這些擁擠的饑民,心裡也有些唏噓,到底是沒在這裡面看到當時在城外見過的熟面孔。
張松齡極其興奮,他沒有軍職,也沒帶過軍隊,但就是想湊這個熱鬧,為了今天,他前兩日還特意去買了兵書,只可惜沒那麼容易買到,回家把《三國演義》又來回翻看了數遍。
待到夏完淳本子上已經寫滿了一百個人名時,張松齡敲響了鑼,呵斥道:「都散開,散開!不要人了,不要人了!」
這群流民頓時唉聲嘆氣起來,不死心的還想擠到台上。
李昭鳳嘆了口氣,說道:「讓裴七把窩窩都發給他們吧,一人發個半塊,省著吃還能吊兩日命。」
於是裴七又叫人推著推車,往更外側走了走,高聲喊道:「沒選上的都來這裡領窩窩了!」
自知吃餉無望,但好歹也不算白來,還能拿塊窩頭填填肚子。
這幫饑民便又推搡著圍了過去,唯恐輪到自己又發不到吃食。
但僧多粥少,怎麼可能每個人都能領到窩窩,有人又沒選上做兵丁,又沒領到吃食,直接就坐地哭了起來。
更有甚者,當場還氣死了一個。
張松齡靠近小聲道:「你咋就不多要點人,讓你當百總你還真只招一百個人啊?」
「招多了無用啊,本來就是跟著我去送死的,運氣好大家互相保著能殺出來。」李昭鳳舉起「新社」旗幟,躍下木台,「若是運氣不好,便是在黃泉路上有個伴了。」
他看向在木台後聚集的「幸運兒」,笑道:「大伙兒,跟著我走啊,我帶你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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