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見字如面
老天從來不會在意世間的芸芸眾生。
不在意山崩洪水,地裂泥流;不在意海水是凝結還是沸騰,種族是興盛還是滅亡;更加不會在意夜色里的廝殺多慘烈,血泊里的妖物是否倒地不起,屍骸旁有多少人身首分離。
所以那風依舊陰冷,那雨依舊沒停。
在一片廢墟之上,書生的血早已染紅了一身長衫,由於色彩的反差實在太大,讓周圍的人一時之間無法適應。
轟———
雲層里的雷鳴時不時響起,剎那的白光總是將他的剪影拉扯的無比巨大。
沉默就這樣持續了好一會兒,終於有個人回過神來,踉蹌著往前幾步,扶起了還在愣神的秦榆,這個動作讓周圍的其他人跟著微微一怔,這才趕緊掙扎爬起,有些人顧慮著修行者的安危,快步走向了遠處的老人,而更多的則是朝著那顆頭顱圍了過去。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願意再發生任何變故,所以必須先確定妖精的死亡。
而當人們看到那顆頭顱的殘骸之後,心中的不安變瞬間消散了,因為那妖物無疑死的十分徹底,甚至於大家都需要仔細的找上一會兒,才能確定到底哪些才算是屍體。
從血肉,到骨骼,腦子,脊髓,反正所有能切碎的,所有能剝離的,哪怕是脖頸里的每一寸關節,以及連接關節之間的軟骨都被拆的無比細碎,那本應該承放大腦的空腔內此刻已經被挖的乾乾淨淨,連眼球都被擠爆,裡面的神經連根抽了出來,不知道扔去了哪,反正和泥漿混在了一起。
以這種方式終結一個生命實在是太過於純粹,太過於認真,甚至有的人看著看著,後脊樑隱隱的泛起一陣涼意,他們不太理解的,醫者的本職應該是拯救生命,可怎麼摧毀生命時,也這般的專業徹底。
不過也沒有人去問,因為他們對於那位醫者實在是有著太多太多的疑問,導致了現在他們全都不自覺的望向那個身影,目光中除了疑惑外,還包含著諸如震撼,感激,茫然,還有某種極其古怪的尊敬,或者是畏懼。
可突然的,就在這些目光的注視下,那書生身子忽的一個晃悠......
咣當!
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
許仙昏了過去。
在如此重傷之下,他其實早就應該昏過去,甚至是死過去了。
而隨著他的身體倒在血泊之中,周圍的人一下子也慌了,有幾個離得近的趕緊跑了過去,在看到了對方那全身上下不知道多少的血洞之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麼重的傷,似乎也不比旁邊的年邁修行者強多少啊。
這小子還能活麼?!
那守衛下意識的想要趕緊叫人去請大夫來,不過緊接著就意識到,附近能治療如此重傷的人,應該只有眼前這個快要咽氣的傢伙了。
一時之間,鎮妖將士們都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過也就是這時......
噠~噠~噠~
一陣輕快的馬蹄聲突然響起。
人們順著聲音望過去,然後就在夜色之中,看到了一匹馬......不對,是一隻雜毛小驢子不緊不慢的走了過來。
大家皺起了眉,因為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隻沒有人騎的驢子獨自走入了這濃烈的血腥味道之中,怎麼想也不對勁,甚至有的人已經再次將手伸向了背後的武器。
好在那老者和秦榆也都只是蹙著眉,並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危險神色,這代表那驢子並不是什麼妖精。
所以就這樣,人們看著那驢子一路踏過廢墟殘骸,蹄子在血水之上吧唧吧唧的踩著,也不顯得驚慌,反而有些不大樂意的虛著眼睛,走到了許仙身邊。
只見它很熟練的用鼻子碰了碰許仙的手,發現沒有反應,又把耳朵往下湊了湊,似乎是在感受地上之人的呼吸。
在發現對方好像還有一口氣之後,這小驢子扭了扭屁股,讓背上的行囊掉落,然後轉過頭,將腦袋埋入行囊里,翻了半天,總算是翻出了幾株草藥。
看起來也不是什麼生長在靈山水澗里的仙草,就是灰蓬蓬的,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小驢子不管不顧的將這幾根草葉子往書生的臉上一丟......
其他人看的有點蒙,不知道這是要幹什麼。
不過很快!
「咳咳咳————」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聲。
那書生竟然被幾株草藥嗆得醒了過來,而且由於嗆咳的太過於劇烈,讓他不得不痛苦的弓起了身子,過了好半天,才臉色慘白的緩過勁來。
「說了多少次了,下次要用薄荷,別用麝香。」
許仙十分嚴肅,但又透著股子無奈的強調道。
不過那小驢子只是隨意的打了個響鼻,用蹄子刨了幾下腳下濕漉漉的泥土,顯得渾不在意。
......
半個時辰之後......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終於小了些。
遠處的山脈盡頭泛起了一絲不太容易察覺的光暈,這預示著黎明即將到來,廢墟之上,一些帳篷再次被搭建起來。
受傷的將士們彼此攙扶著;有的艱難的退去厚重的甲冑;有的躺在地上,齜牙咧嘴的叫喚,試圖用這種辦法減輕身體的疼痛;有些受傷輕的人開始在四周回收散落的武器箭矢;那畫皮的屍體碎塊被塞進了一個像是棺材一般的古怪大箱子裡,又纏了好幾圈的黃色符紙,上面畫著看不懂的複雜符文......
與妖鬼戰鬥後的場景,大多數都是如此,而且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加專業的天樞處人員趕過來。
到時候,這片戰場廢墟應該怎麼處理,死去鎮妖將士的屍體和撫恤銀錢應該怎麼分發,百姓居所的重建是哪個衙門接手......那都不是這些鎮妖軍人們應該應該操心的事情了。
他們現在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兒而已......
不過和往常稍微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此時空閒下來的人們,似乎總是會時不時的將視線投向廢墟旁的另外一個小帳篷。
而那個帳篷里,有一名遊方郎中。
......
此刻,小帳篷里燃著篝火,許仙十分仔細的將一根線穿過手中的細針,然後嫻熟的單手在線尾打了個結,這個動作由一個男人做出來,總顯得有些過於嬌柔羸弱,像是個只會在燭燈下繡花的女子。
可是那根針沒有用於刺繡或者縫補衣裳,而是刺入了一處鮮紅的傷口之中。
猙獰可見骨頭的血肉外翻著,那根針就在血肉里穿行,帶動著後面的線一點點將傷口拉緊縫合,燭影搖晃,娟秀和血腥極其詭異的融合在了這副畫面里。
許仙赤裸著上身,那副本應該細緻白皙的軀體上儘是恐怖的疤痕,或大或小,一層覆蓋著一層,也不知道到底要經歷什麼,受過多少重傷,才會將一副軀體摧殘成這個樣子。
而這段時間裡,不止有一位天朝將士特意過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告知他,若是身體還能撐得住的話,可以現在就準備一匹快馬前往內城,以便接受更好的治療。
不過許仙只是笑著搖頭,表示不必麻煩,只需要一盆熱水就好。
雖然很難去相信,一個人要怎麼自己給自己治療如此可怕的重傷,但是這年輕醫者在這個夜裡,實在是帶來了太多太多的震撼,所以士兵們都不再多言,準備好幾盆熱水,幾塊白布,便不再打擾他。
燒紅的匕首將暴露出來的血管烙平,一些草藥被攆成粉末,攥著伸進體內,敷在了被貫穿的內臟上,幾根骨頭被硬生生的拼接到了原本的位置,一些用烈酒蒸煮過的布料纏繞在傷處,遮蓋著那些新傷舊痕。
許仙似乎對這種事情十分的得心應手,而那些平平無奇的藥物到了他的手裡,也不知為何,就好像擁有了不同尋常的效果,甚至就這么半個時辰的功夫,幾根斷裂的骨頭就有了隱隱癒合的趨勢。
很快,他將最後一塊布料仔細的敷上藥粉,又更加認真的將其纏繞在自己碎開的肩頭......不久前,一名軍卒送來了一套嶄新的長衫,估計是去附近的百姓家裡徵用過來的,許仙沒有推辭,而這會兒穿上後,發現大小正合適。
他的臉上洋溢起了一抹滿足的笑意。
帳篷外的人們還在忙碌著,接應的隊伍還沒有趕來,老人剛才用盡了最後的真氣,這會兒再一次陷入了昏迷,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
風靜,雨歇,一時之間,帳篷里的書生明明受傷最重,但卻好像又是最清閒的那個人。
身邊只有燭火搖曳,影子映在黃白色的簾幕上,如同許許多多個孤單的夜晚。
許仙伸出手,在旁邊的行囊里,拿出了那個小冊子。
然後又拿出了筆,用旁邊的熱水將乾涸的墨跡潤濕......
在那漫長的遊歷路途之中,很多人都知道許仙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孤寂之時,總是喜歡寫一些東西。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他寫的是什麼。
不怎麼明亮的光影下,許仙抬起筆,臉上的笑意似乎有了些變化,顯得他這個人很遙遠......
筆尖與紙,黑與白的相觸。
《萬曆七五年,八月廿,夜雨》
《吾妻,見字如面》
......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