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小小見面禮
木牌是古老的木牌。
從林淵口中說出的話，也早在無數個歲月前響起。
天地為之一震。
深淵下的黑影紛紛停下，忘了去踩踏、抓握，紛紛掉落。
那一雙雙猩紅的眼睛，遍布在懸崖兩面，眨動著，等待著。
遠處，一隻黑手舉起在空中，已成下墜的姿態，堪堪停止，渙然消散。
三隻狐狸隨之緩緩落下，落在被冷眼旁觀的黑煙所覆蓋的地面上，落成了三個人。
先回頭的是冷倩。
她依然是那一身酒紅色的連身裙，依然是深邃而迷醉的雙眸。
林淵頭頂上空，巨大的金色蝙蝠也緩慢拍著雙翅落下。
即將觸地時候，卻收住了雙翅的動作，四腳嘭的墜地，踏得地面的黑氣和灰塵滾滾而起。
裹著黑氣的灰塵，正好擋在林淵和冷倩三人中間，正好比林淵的視線高些許。
金色蝙蝠似乎沒有變小的念頭。
來回踱了幾步，終於停下，垂下的右翼擋在林淵身前。
「我早就知道你是盤妖人，我卻沒有想到你會來。」
「我已經來了。」
「我不該讓你來的，你也不該來的。」
「我是不該來，也應該來。」
許久，冷倩迴轉了身，重新望向黑手伸出的深淵。
金色蝙蝠也迴轉了頭，眉頭捏了捏比碗還大的雙眼。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不是啞謎。」
「那是什麼？」
「暗語。」
「什麼暗語？為什麼要說暗語？」
「為了讓你聽不懂。」
金色蝙蝠的雙眼，已經被捏成了半圓，忽地收回頭去。
「我都不屑於聽！」
林淵笑了。
只是一笑而過，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蔓延流淌在地上的黑氣上，不覺間，忽然同時睜開一雙雙眼睛，猩紅的眼睛。
眼睛慢慢鼓起，慢慢抬升，抬起一個頭，抬起一段脖子，雙臂，身體，直到抬起一個完整的人。
一個個人影，站滿了林淵目光所及之處。
所有的目光也正望著他，慢慢靠攏過來。
此時，天空中的黑色漩渦中心，也睜開了一隻眼睛，卻不是猩紅色的，而是淡藍色。
淡藍色的眼睛，發出淡藍色的光，塗抹出淡藍色的地面，淡藍色的樓房。
仿佛夢幻的童話世界，卻透著最極致的詭異。
林淵以前沒有討厭過藍色，相信以後他也不會討厭。可是現在，他卻討厭，簡直討厭到厭惡。
人影攢動，圍在林淵幾人的四周。
淡藍色的亮光下，四周圍攏過來的人長什麼樣，就算是瞎子，也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林淵，好多個你！」
金色蝙蝠似乎很開心，一邊翅膀掃過幾個「林淵」，「林淵」消散。另一邊翅膀又掃過幾個「林淵」，再消散。
消散的「林淵」很快又重聚，恢復成完整的，面無表情的「林淵」。
金色蝙蝠打得也很開心，繞著林淵本尊，又是用翅膀拍打，又是用大腳踩。
還有遺漏也沒事，下嘴咬就行了。
林淵身前，冷倩三人突然騰空而起，劃作三道光芒，直衝向天空的淡藍色巨眼。
三人騰飛的身影已經很快，從深淵深處忽然伸出的三隻黑手更快。
一下子，就握住空中的三道光芒。
光芒淹沒，黑手消散。
三個身影停滯在半空一會，跟著同時直線墜落，剛好落在林淵身前不遠處。
三人都是躺著落地，再沒有站起來。
「我已經五十多年沒有見過盤妖令，沒有遇到過盤妖人，無以為敬，這三人聊表敬意。」
一個沉重而沙啞的聲音響起，辨不出聲音發出的地方，卻又似乎是從每個地方發出來。
「多謝。」
林淵望著面前密密麻麻的「林淵」。
「小小見面禮，不敢承謝。」
說話聲不是來自什麼地方，而是來自每一張「林淵」的嘴。無數張嘴，同時張開，同時合上。
「不小。讓你費功夫，撐開妖界和人類世界的結界出來，送這麼份禮物。無論如何，我都得謝。」
「你知道我沒有衝破結界。」
「我知道。」
「你知道即便我沒有衝破結界，也能殺了你。」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
「我知道。」
「我為什麼不殺你，是不能，還是不敢？」
「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敢。」
「那是什麼？」
「是因為你不能殺死你自己，我卻能殺了你。」
在冷倩三人騰空的時候，金色蝙蝠已經停止了打地鼠一樣的遊戲。
而在所有的「林淵」開口的時候，金色蝙蝠已經站在林淵本尊身側，始終不說話，直到現在。
「你們在說什麼？」
「暗語。」
金色蝙蝠眼睛小了小，乾脆繼續閉上嘴。
「人在令在，令毀人亡。盤妖令的確能摧毀我，卻也會讓你魂飛魄散。」
「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救他們？」
「要救。」
「為了三個妖類？」
「一個也救。」
「為了什麼？」
「我救他們，也是在救我自己。」
「我讓你活著，就是讓我活著？」
「是。」
「如果我執意要你死呢？」
「那我只能死。」
許久，周圍的「林淵」遲遲都沒有再張嘴。
天空中，淡藍色的巨眼散發出來的光亮開始慢慢變淡，直至巨眼消失。
黑暗重新占領整個世界的高地。
周圍所見的一切，再次淹沒在黑暗裡，包括所有的「林淵」。就算視力再好的人，也再看不清他們的模樣。
林淵長舒口氣，金色蝙蝠也長舒了口氣。
「還真別說，幸好之前，我沒有咬掉你那張嘴。別人三個狐妖都打不過那隻怪，倒讓你那張嘴給說走了。」
黑暗中，林淵想笑卻笑不出。
「正主雖然走了，它的恐懼領域還沒有走。我現在倒是寧願，你之前就咬掉了我的嘴。」
「我現在還是可以咬！別惹我不高興，跟你說。喂，怎麼樣？他們沒事吧？」
「都沒死，看起來只是暈過去了。不過，讓怪類的恐懼直接擊打在神智上，我只希望他們的神智能撐得住。否則，他們還不如死了。」
「那我們怎麼辦？」
「等。」
「等什麼？」
「等天亮。」
「為什麼要等天亮？」
林淵嘆了口氣。
「你為什麼突然嘆氣？」
「因為你太多問題了！我現在感覺著，我渾身上下都已經長滿了皺紋，虛歲至少得有兩百一十二了。」
金色蝙蝠笑了，此時的黑暗中，再沒有比這笑聲更動聽的聲音。
事實上，除了笑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我知道你為什麼等天亮了。」
「我也知道你終於肯動腦子了。」
黑暗中，又是一聲輕笑。
笑聲中，巨大的金色蝙蝠身影慢慢消散，化作一隻站在林淵肩膀上的小金色蝙蝠。
「你在等天亮，是因為這裡是人類的城市。就算那隻怪膽子再大，也不敢在天亮時候，弄出這麼個東西蓋住小區，對不對？」
林淵站了起來，抬頭遠望著天空的黑色漩渦。
「或許吧。如果是這樣，我希望它的膽子不要再長大了。否則，我買的帽子就都要丟掉了。」
「它膽子大了，跟你的帽子有什麼關係？」
「因為它膽子一大，我的頭就要變成兩個大，家裡的帽子還怎麼戴得下。我除了丟掉，還能怎麼辦？」
金色蝙蝠笑了，在林淵的耳邊。
林淵也笑了。
他笑的卻是金色蝙蝠竟然沒有發現，他突然變得很囉嗦。
夜還很長，距離天亮還很久很久。
他還要變得更囉嗦。
也需要更多的笑聲。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安然度過這漫漫長夜，而不至於陷入恐懼。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