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約翰的一天
茉莉死了,
在2055年9月4日,她的十八歲生日前。
現在的四明宗除了一個人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包括站在茉莉宿舍門口的約翰——這位茉莉在宗門內唯一的朋友。
約翰手中正緊緊攥著一株鮮紅色的玫瑰,因緊張而生出的手汗,將花莖浸潤得不再那麼刺撓。
他挺直腰板,時不時將胸前送,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像一位有禮的紳士。
這是他為茉莉準備的驚喜。
花了十銀元。
約翰的一位最見多識廣的朋友曾告訴他,在庸城的巴伐利亞風情街,和一位西歐女郎共度一晚的價格只需要四十銀元,原裝的則稍微貴些。
只要約翰存上一個月的工資,便可以把他至今為止銷魂的春夢變為現實。
www.sto9.com為您帶來最新章節
約翰猶豫過,也到過那個地方,但那裡不是屬於他的街道。
他就像條衰老殘敗的黑狗誤入了一片漫溢情慾氣息的幽暗森林,引得那些麋集於此搜尋獵物的黃皮膚主人對他報以嗤笑。
於是他落荒而逃了,
可能因為恐懼、可能因為送禮的心足夠堅定。
說來也是奇怪,
約翰不過是四明宗的一個普通黑人員工,
在「八月暴亂」的風波平息後,托前任盟主敕令影響的福,便在這裡做工,不分寒暑地為四明宗開車往來,運送物資。
按地位來說,與茉莉這樣的宗門弟子成為朋友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
但這同樣得益於茉莉的特殊身份——四明宗唯一的白人女弟子。
因此茉莉連宿舍都是單獨一間。
茉莉曾向約翰炫耀過自己的宿舍,這裡配備著先進的門禁,擁有AI系統和防衛火力,隨時能和通訊設備做連接。
所以約翰認為只要茉莉攜帶著手機,都不會不回應。
現在的老約翰有些可見的侷促,但他仍不懈地按著這輕薄到沒有實感的屏幕。
他心裡開始默數起數字,指尖按壓呼叫鍵的時間隨著數字變大而變久,仿佛這是個儀式,能讓心裡所想的人出現。
或許茉莉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在做。
約翰這麼安慰自己。
緊接著他泄掉了所有勇氣般地耷拉著頭,將玫瑰花和口袋裡的書信一同放在了門口,灰溜溜地從路盡頭走向仰天大道。
他是抽空過來的,還需要回工作室完成今天的工作。
門上用掛鉤懸掛的人物公仔望著約翰離去的背影,嘲笑著他所做的無用功。
約翰走到這一條貫穿四明宗的主幹道,道路盡頭是又長又高望不到頭的石階,
石階的盡頭則是仰天台——
仰天台原以石料所築成,在幾次翻新後鋪上了最新的地坪,台的正中央擺放著精密的圓柱形立體投影儀。
投影的出光口向上散放著強烈的光,讓它即使在陽光下,也能形成清晰可見的人物投影,精細到能看清頭髮的紋理,
投影每天白天都會播放,目前展示的是四明宗歷史上最富盛名的一位掌門的全息影像。
投影儀同時還投影出一個刻滿文字的虛擬劍碑,上面記述了旁邊所展示的這位蓋世英雄的生平與功績——
「鍾孟,庸縣人士,少聰慧,尤好俠義之事,鄉里皆稱善。及其稍長,孟之名廣披諸里,時四明宗掌門聞其賢,遂下山以求之。孟以不喜門規拒之,乃再求,遂入宗。孟於宗內,勤習傳武之道,潛心於劍法,終成「分水劍法」之大成。庚戌年十月,英巴頓教徒肆虐中原,擾民生計。孟攜弟子百餘人,於會稽北大敗敵寇,獲輜重秘籍無數。」
可能是為了防止一些像約翰這樣不太懂舊語言的人無法知曉和瞻仰這位偉人,下面還貼心地用新語言補充道,
「鍾孟此役,親自陣斬了巴頓教派的領袖,是歷史上中原武功先進性展現的重要一環,也為日後中原武林定鼎天下做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
不過這些話約翰已經看了很多次,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只是每次投影中鍾孟那凝聚著生命力的眼睛都讓他不敢注視太久。
那是一種怎樣的的眼神?
約翰說不清、道不明,只是每次被注視,血液都被浸染得涼颼颼,暈乎乎,無序地在血管內亂撞。
現在是下午,人流如浪濤般涌動。
出神的約翰先是聞到一股別樣的香薰氣息從面前拂過,隨後身體的碰撞與失衡讓他發現自己不著眼地撞上了一個人,讓二人都摔得不輕。
約翰擔心對方沾染上自己身上油膩的味道,手掌和膝蓋並用地往後退,在退開一段距離後,才顫巍巍地抬起頭。
濃墨色的長髮,榛子色的瞳孔,楊梅葉似的雙眼,在約翰見過的眾多女弟子中,這位女子的長相也算是相當的標準和高貴。
女子的發尾挽著一個簪子,沒有生氣地垂落在肩上攜帶設備的背包上,包中的冥想儀則因為這次碰撞摔出到了地上。
約翰注意到冥想儀的盔面上還提著某位堂主的字,但因為是舊語言,他並不理解字的含義,只能從這點上判斷自己撞上的不是一位普通弟子。
「黑—」,女子看著約翰,眼神中透露著不加掩飾的厭惡,但看到約翰畢恭畢敬、佝僂著身軀的可憐模樣後,又有一絲高尚的慈悲從她瞳孔中一閃而過,讓她把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無妨,下次注意點就好。」
在這之後,女子麻利地整理好掉出的物品,轉身離開,沒有過多理會四肢低伏,額頭輕輕點在冰涼石板上的約翰。
這讓約翰緊繃的身子瞬間釋然,趴在地上的同時慶幸自己在一個素有俠義的門派做工。
在經過仰天大道後,向西便是分水堂所處的區域。
分水堂作為四明宗三堂之一,位置處在半山腰處,約翰走在橫亘在河間的石橋上,能看見對岸不少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的弟子。
抬頭望去那大片的火燒雲就像畫家無意間打翻的丙烯顏料,濃烈的橙紅色胡亂地浸染了整匹藍色粗麻布,河水也像一面鏡子,將一切都泛起亮光並浸入天空的火紅之中。
——————
約翰來到自己平時工作的地方,這是一間位於山腳處的屋子,四四方方,整齊得像個棺材,零碎的幾個窗戶懸在有些剝落的磚牆上。
他剛走進門,一個令他不悅的聲音就傳到耳朵里。
「今天沒活干?」張小驢雖然在和約翰說話,但實際並沒有看約翰一眼,他眼神熱烈地盯著面前眾多的懸空投影監控,似乎在琢磨著什麼。
這傢伙是約翰的同事,約翰一向不怎麼待見這位臃腫肥胖的同事,他每次說話時那恨不得所有人都聽見的偌大嗓門就足以令人厭惡。
在張小驢嘴中,大抵上所有四明宗的女人都是隱藏的蕩婦——表面上知書達禮、一本正經,背地裡卻淫亂不堪。
張小驢每天最大的樂趣便是觀察經過監控下的女弟子,並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幻想中各個女弟子與他在床上風流的樣子。
但他實際上也是個苦命人,據其他同事說他家裡之前在庸城因為某件事招惹了不得了的幫派,父母都被殘忍的殺害,孤身一人無處可去,機緣巧合下流落到四明宗,被當時的一位掌門所收留。
據說當時那位心善的掌門本想收它入門做弟子,但鑑於他性情實在頑劣,又不善習武,才找個閒職養著他,姑且算是行善積德。
「是,因為之前那段時間太緊張,給了半天假期。」約翰一想起之前的工作就有點心悸,他不知開著卡車在四明宗與庸城之間跑了多少個來回。
張小驢轉過頭接著向約翰詢問道,「你之前送上山的貨都是從威客那邊過來的吧?」
「是的,怎麼了?」約翰自然知道威客公司,威客是如今新型科技的領頭羊,專營機械和神經方面。
威客能順利發家靠的是他們的創始人沈地生,是他首先通過人體實驗發現了電子和元氣中的元子的共通性,並成功發明了能讓武者通過身體的元流控制電信號來使用的外骨骼等機械義體。
也正是威客的日益昌盛,讓這些近些年新興的科技企業們和傳統武林界在影響力上形成了足以分庭抗禮的局面。
「聽說這都是那姓袁的一個人的主意。不過估計是因為其他兩個老古董堂主都不贊同使用這些玩意,所以到現在也沒看到有哪個弟子使用了義體。」
張小驢所說的「姓袁的」是四明宗內一位年輕有為的堂主,憑藉著出色的武功和開朗的性格受到了幾乎全宗的尊重,當然,這份尊重並不包含張小驢。
「袁堂主年輕,習武觀念和思想開放些也正常。這不是我們這些人值得操心的事。」約翰希望趕緊切斷這個話題,他實在受不了張小驢這張嘴。
「你就是這樣,才幹啥都被人踩到頭上。我跟你說,我們這邊的人就數你愛瞎攬活干,小事攬一堆,大事拎不清。」
張小驢很不滿約翰的說法,吹鬍子瞪眼地反駁道,
「這監控雖然也就覆蓋了一片地方,單你說萬一看到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抓住機遇,這輩子不就有機會翻身了?」
「所以你看了這麼多年看到什麼了?」約翰看著自鳴得意的張小驢,用他能翻出的最大的一個白眼回敬道。
「呵,」張小驢似乎正等著約翰問這個問題,他劃拉嘴角,擰出一個讓人不舒服的笑容,
「我看到的東西那可太不得了了,不過這與你無關。像你這樣的人,最適合的結局就是帶著你的那份忠厚入土為安。」
「那就祝你好運。」約翰別過頭揮了揮手,同時也是揮別張小驢的異想天開。
張小驢輕蔑地望了約翰一眼,不再理睬對方,重新精神奕奕地看起監控,同時翹起嘴唇,像是要吹口哨似的,散發出難以抑制的歡欣之情。
約翰也對這樣的對話感到索然無味,他走到外面用瞳孔識別解鎖倉庫的大門,準備最後清點完裡面的東西便結束這一天的工作。
——————
山下的停車場停滿了畢方,汗血寶馬這等的豪車,這使得約翰的車在裡面非常顯眼,正如約翰本人一樣。
這輛產自普魯士特別行政府的破舍卡車的外表刻滿了來自歲月飽經風霜的痕跡,但對約翰來說,這是他賴以工作的愛車,是他的家。
車門在一陣沉重的悶響過後慢慢上升,約翰猛踏一步,想借著上車的力把整個身子狠狠地坍進車座里,屁股上異物的刺痛卻無法讓他如願以償。
約翰自覺倒霉地抬起臀部,攝出罪魁禍首的快閃記憶體盤隨意地甩到副駕上。
車載屏幕上的電影在一半的進度上被按下了暫停鍵,那並不是最近上映的熱片,而是他的那位有導演夢的——同時也是他唯一的黃皮膚朋友,不久前所發來的電影。
約翰邊摸索手套箱邊重新播放起了電影,電影此時正一鏡到底地跟著一個男孩緩緩向前推進著。
但約翰疑惑的是為什麼這個片段中要穿插一堆其它的鏡頭,而且內容多是些和之前完全無關的東西,比如倒塌的大樓,鍛造中發紅的鐵,女人的高跟鞋。
實際上這一事實約翰一直不敢告訴那位朋友,那便是自己看不太懂他的電影,也難以理解他的藝術理念,只是在對方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談著一堆自己聽不懂的名詞時不停點頭。
一開始還是約翰出於身份上的附和,到了後面,約翰雖然依舊雲裡霧裡,但似乎也在一遍遍地文化薰陶下摸著了點欣賞電影的門道。
約翰費了好大功夫從手套箱的雜物中拿到了自己今晚的食物,並不是他不想找,只是他覺得這樣在一堆東西中漫無目的地抽獎很有樂趣,自己的人生已經抽爛了,至少自己能主宰這盒速食拉麵的命運。
約翰嗦了一口細長的麵條,浸潤著滾燙濃稠湯汁的麵條滑過約翰厚重的嘴唇,一股腦湧進嘴裡。
他的朋友曾說拉麵的價格純粹是因為背靠文化才這麼高的,在味道上並不如價格便宜得多的披薩。
但約翰不這麼認為,正經的拉麵店光是裝潢和環境就已經勝過很多披薩店了,而且很多像他這樣打入中原圈子的異邦人,都對拉麵趨之若鶩。
電影放到了男孩遇見一位女孩的經典情節。
約翰突然想起自己曾答應對方或許可以介紹茉莉去客串他微電影的女演員,畢竟對方曾數次不經意地抱怨這些用老舊的武功秘籍換來的街頭演員實在是缺乏基本的素養和水平,根本無法詮釋他想塑造的角色。
約翰把吃完的拉麵盒擱到置物架上,打開聊天軟體,自己和茉莉的聊天記錄仍然停留在前天的最後一條消息上。
他給茉莉發了一條消息詢問。
隨後約翰放下手機,想起茉莉給他發的第一條消息,那是一個兩隻貓爪握在一起的表情包,配文「我們是朋友了」。
後來茉莉曾和他說這個表情包自己收藏了很久,但在四明宗約翰是第一個收到這條消息的。
當時的約翰在受寵若驚的同時,想到茉莉作為四明宗的唯一一個白人女弟子,在門派中的修煉生活想必是困難的。
很多人都認為茉莉不過是因為新的政策要求各大門派都至少要有一位外族弟子,因此帶來的洋娃娃般的政治擺設。
但幸好就約翰認識的茉莉,是個堅韌不拔的少女,不僅對生活報之以歌,而且擁有出色的武學天賦。
她曾告訴約翰她在一次切磋訓練中,僅靠著剛學一年多的武功,便無傷戰勝了一位內門師姐,乃至一位堂主也因這件事表達了惜才與栽培之意。
這讓約翰頓時莫名萌生出老父親般的自豪感,聽同僚說那天約翰開車時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但最近的茉莉似乎是消沉了下去,本就不高的消息頻率也陡然降低,於是窘迫的老約翰才打定了送禮的主意。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越來越多的雨滴飛蛾撲火般地撞到車窗上終結自己的生命,狂暴的風拍得本就不穩固的車窗鎘楞作響,約翰不自覺地將身子蜷縮起來,慶幸自己的這一方小天地替他抵擋了外面的一切。
電影的進度條仍在向前走,約翰已然有些聽不清角色的對話內容,他強撐起飽含睡意的身體,用朦朧的雙眼看著鏡頭中的男孩用他那生澀的演技,一字一頓地將台詞擠出來「沒有人生來如此。」
今日的四明宗,經歷了幾個月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雨。狂風肆虐,穿過卡車,掠過深秀谷,也直逼宿舍門口。
整枝的玫瑰花已不復存在,只剩下零星的花瓣被雨滴肆意蹂躪。
那封信在空中孤獨地搖曳著,信封被風緩緩拆開,裡面露出一行歪歪扭扭的漢字:「茉莉,生辰吉樂——約翰」。
幸運的是,最後的結果並不會因為這件微小的意外而有什麼影響,反正茉莉無論如何都收不到這封信。
此時距離她的屍體被發現還需要一些時日。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