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自由,毋寧死
西門重遂宅邸。
聖人將三百餘名扈衛留在外面,獨與十來侍從入內。
嘩啦啦。
府邸各處衝出大群身穿各色服飾的武士,將聖人一行團團包圍,這便是所謂的「長安俠少」。
長安俠少,以三輔人為主,還有一些成分不明的流浪武士。每至春時,結朋聯黨,各置矮馬,飾以錦韉金鈴,並轡於花樹下往來,使僕人執皿隨之,遇好酒則駐馬而飲。這些俠少大都家庭富裕,因此有餘力從武事,是以大多弓馬嫻熟、身強體壯,中官非常喜歡收買俠少。
無他。
培養成本低、財務負擔小,又兼有刺客死士之習性,忠誠度和素質也相對較高。
故而國朝中官到外鎮擔任監軍,都喜歡在護兵之外另僱傭長安俠少若干。荊南監軍朱常侍卒,俠少們購棺木封之,徒步千里將主公遺體一路護送回京城安葬,可謂仗義。
西門重遂也蓄養了一批極其勇武的俠少。
此時,鮮衣怒馬的俠少們手按刀柄,直勾勾地盯著聖人,目光在聖人身上來回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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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郎將劉仙緣眯著眼睛,一把將聖人拽至身後。
噌!
劉仙緣橫刀半抽。
見狀,俠少們同時上前一步,逼視著劉仙緣。
「都幹什麼?」左散騎常侍李導冷汗直流,呵斥劉仙緣道:「快收起來。」
劉仙緣一甩手,將李導推了個趔趄,斜著眼睛瞥道:「再聒噪連你一起宰了!」
「你!」李導氣得七竅生煙,一跺腳,不再吭聲了。
庭院中復陷死寂,氣氛竟這般地詭異。
噠噠噠。
木屐踩地的急切腳步遠遠傳來。
正廳,一隊侍女走出。
李曄抬起頭。
隨後,西門琦、西門昭、西門元元、駱全灌、劉季述、韓福立等中官呈一排自客廳緩緩而出,隨行朝官的怒火,在看到這些內豎毫無表情的木訥老臉後,瞬間就消散一空。
內豎身後還跟著大群神策軍武夫,一個個漲紅了臉,似乎剛喝了酒,眼睛在聖人身後的女官身上打量。
趙氏等人捕捉到了這些侵略性的目光。
「聖人……」有女御害怕,小小而快快地挪動腳步靠了過來。
「慌什麼?」
李曄大步上前,凝聲道:「今日朕來探望軍容。」
內豎們一語不發,良久才有人輕飄飄道:「阿父在酣睡,聖人請回吧。」
「哈哈哈。」庭院裡響起陣陣鬨笑。
身後,有大臣愴然落淚。
皇帝自降身份上門看望「家奴」,卻被「家奴」的家奴掃地出門。
古來最嚴重的禮崩樂壞也莫過於此吧?
李曄忽然有些悲哀。
他想起了被刀斧相向的曹髦。
他想起了後世被按著腦袋認爹的朱厚熜。
今時今日,與他們的境遇何其相像。
作為普通人他可以不在乎,但如今作為天子,這個身份是他最大的翻盤本錢。若是今天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了,一傳十,十傳百,他這個聖人也就沒有必要再當了。
念及此,李曄一撩衣袂,走到池塘旁邊的涼亭坦然坐定,迎上內豎、武夫們輕蔑的嘴臉:「朕今天必須見到軍容……」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語氣柔和而平淡地開口:「不自由,毋寧死。」
他慫了這大半年,事事曲意順從,但如果忍氣吞聲一點用都無,為什麼還要窩囊?
至於失去……
陰詭的印金綬紫,跋扈的持節封王,左右狐狸兩旁,傀儡坐明堂。
他這個天子本就一無所有,又有什麼可失去的?
最壞不過被中官揪著頭髮拖到小黑屋打罵。
他早就被關了好幾次!
還畏懼麼。
當不了薄冰哥,沒有走到對岸的機會,那就一腳踩爛冰面帶著內豎一起淹死完事。
「不自由,毋寧死?」
內豎、武夫、俠少們交頭接耳,沒想到乖順了一段時間的聖人又硬氣了起來。
「再關他一個月!」
「不如逮到少陽院鎖起來,或幽閉興慶宮,擇一皇子繼位。」
「聖人頗有自由之志,又不聽話了。」
「……」
隨行朝臣個個臉色鐵青,見李曄仍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右散騎常侍韓射不禁扯了扯聖人的袖子,低聲道:「聖人萬乘之貴,不可意氣用事,既然軍容不見客,就且回宮讀書聽政吧。」
李曄看了韓射一眼。
君子不立危牆,道理誰不懂?
可眼下的問題不是天子要不要坐垂堂。
他最近和西門重遂的關係還不錯,西門重遂也很久沒罵過他。他好意上門探望,西門重遂也沒必要拒絕。現在這幫內豎攔著他,其險惡用心看大臣們的臉色就明白了。
是要看聖人出醜,是這些內豎要籍此順手再馴化皇帝一次。
三馴兩馴,跟被危牆塌死還有什麼本質區別!
正因為李曄現在不是個普通人,而是天子,他才要堅持坐在這不走。
「陛下!」見聖人不理會,韓射換上了正式嚴肅的稱謂,捉住聖人的袖子泣聲大叫道。
其他十餘侍從也紛紛拜倒附和:「臣等請陛下回宮讀書聽政!」
趙氏心思一轉,立刻搞明白了韓射等人的用意——這是在給聖人台階下。
因為被家奴的家奴掃地出門確實難堪,皇帝肯定要爭一口氣回來,但是被侍從勸回宮總要體面得多……
於是,趙氏也流出兩行動情的眼淚,捧著聖人的手,哽咽喊道:「聖……人!」
李曄伸手將趙氏拉了起來,卻並不就坡下驢,但溫言道:「卿等莫哭,古來受辱的天子太多太多,朕並非第一個,不可冒犯的才是鳳毛麟角。今日之事,退無所退。」
「嗚……」聞言,有人痛哭失語。
「嘖嘖嘖。」看到這一幕,有神策軍武夫發笑,正要奚落一句,但看到劉仙緣殺人般的目光,又訕訕地收住了。
他們不敬畏聖人。
但劉仙緣這個素有凶名殺人如麻的屠夫,他們會害怕。
指不定哪天就在路上遇到了……
室內。
病榻上,西門重遂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如同母豬,斷斷續續的如雷鼾聲時不時停頓一下,幾讓人擔心他窒息。
「嗬嗬嗬……嗬——」又是一聲鼾生生頓住,西門重遂吧唧了兩下嘴巴,翻了個身。
這時,隱隱喧鬧再次穿透窗戶:「聖人……」
「啪!」西門重遂煩躁的睜開眼,狠狠一拍木牆,罵道:「哪個孽畜在外吵鬧!」
嚇得一旁侍女慌忙跪倒,戰戰兢兢顫聲道:「回軍容,是、是……」
「是誰!」西門重遂一腳蹬飛了被子,暴虐的大叫。
「是聖人。聖人聽說軍容臥病,就來探望。」侍女強忍住恐懼,口齒伶俐快速地說道:「軍容假子們以您在睡覺,就讓聖人回去。聖人不從,正在涼亭等待軍容傳召……」
聖人?西門重遂大感意外。
小皇帝只怕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怎麼會上府來關切呢。
旋又想到不願受辱的聖人強自坐在風中等待,掙扎著就要坐起來穿衣服出去看看,結果四肢綿軟無力,頭也昏沉的緊,只得一聲哎喲又躺了下去,沙啞道:「去,去請聖人進來吧。」
想到那些人的做法,心裡不禁怒火攻心。
這些孽障仗著自己的勢給聖人難堪,不是在朝野給自己招仇恨嗎?
自己打罵皇帝是在隱秘的宮裡,鮮有人知道。
這些畜生也不看看場合……
涼亭。
侍女畢恭畢敬走到李曄面前,深深拜道:「軍容醒了,無法起身,還請聖駕少移。」
朝臣聞言一窒。
他們大多數人雖然也擔心聖人安危,卻還沒忠誠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沒看見那些披堅執銳的俠少、武夫嗎?嚇人……因此只是隱蔽的扯了扯聖人的袖子,暗示聖人別進去。
劉仙緣每天都被季父嚴厲囑咐「不許聖人有失」,當下見侍從一個個都裝死,恨恨說道:「請以扈從入內!」
「免了。」李曄用力掙脫袖子,拍了拍劉仙緣肩膀一笑,然後領著太醫令惠屠朝侍女道:「帶路。」
說著就大踏步跟上。
假子、中官、武夫紛紛投來目光,冷冷逼視著聖人。
鮮衣怒馬的俠少們將庭院擠得滿滿當當。
侍女一聲炸喝:「滾開!!」
俠少們讓出一條路。
走在人群中,迎著密密麻麻的眼睛,李曄目不斜視,與侍女保持一尺的距離,步伐不疾不徐。
待進入一間陰暗的精緻內室,侍女緩緩拉開飛天菩薩圖屏風。
李曄隨之看去,西門重遂正艱難地從床上坐起,苦笑道:「這可好,連老奴都病了。」
聖人的眼淚一下掉了下來。
他恨過西門重遂。
他動過殺心。
但此時此刻看到這副畫面卻莫名一陣傷感。
也許是庭院裡的羞辱勁太足,也許是西門重遂始終給了他基本的尊嚴,也許是只有現在他這個可憐的皇帝才有了一點君王的體面……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見狀,侍女知主僕有私人語要說,拉上帘子無聲退出。
「你哭甚麼。」西門重遂嘆著氣,責備道:「俺早早就給你說過,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哩,不會由著你的愛憎。這些匹夫目中無人,便是對俺恐怕都多有圖謀,何況你?」
聖人卻不回答,只是問道:「你生了什麼病了。我下達的屯田令,關內豪族多不服,至今無人理會,還有將校世家揚言造反,要引藩鎮入京殺了主持此事的司農卿李群,再抄略長安。」
「糊塗!」似是看到聖人才受了辱,西門重遂語氣軟了下來,輕聲道:「那些人當初就叛了先帝向朱玫那廝阿諛獻媚,一道詔書就有用,還等你來幹這利國利民的德政麼。」
說著又埋怨道:「還探病,俺就知道你找上門來定是沒好事。」
「真心的,順帶與你聊聊軍政。」李曄擦了擦臉說道:「還有,你說讓擬個禮單回贈河東。這事我與太尉商議了,決定送李克用三萬斗谷種,以應春耕。」
「甚好。」西門重遂嘆了口氣,幽幽道:「不過,咱們與李克用結盟,汴人得知,定心有憤恨,你得想個招堵全忠的嘴。」
「準備加他部將官職。」李曄說道。
「聊勝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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