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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景福元年三月初十。

  經聖人與太尉杜讓能等商榷,中書門下頒詔:

  免徵畿內二十二縣農民今年的青苗錢。

  並要求畿內侵吞公田戶口的豪強地主限期一月內造冊登記,歸還私占的土地戶口,由司農卿李群對佃農、流氓重新編戶授田。

  詔書下達,群情洶洶。

  畿內豪強有不少是神策軍武人累年形成的將校家族,自貞元以來一直享受各種法外特權。

  家屬犯事有司不敢問,監察御史不願意入境巡查,京兆尹對其兼併土地的行為持默認。此時得到消息,如何肯皈依伏法?大都勒令僕從,嚴守鄔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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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杜讓能府上,此時也是主賓濟濟一堂。

  「若非巢亂,武夫殘暴,百姓又豈會逃到我等門下?所謂侵占公田、戶口,實子虛烏有,乃不得已。如今田地已耕作多年……」原萬年尉、咸陽人韋嘉坐在下首,對著杜讓能拱手,語氣急切的勸道:「太尉簡在帝心,大權在握,為朝野景仰。正該諫言聖人,為仕民陳情才是。」

  杜讓能知道這些人家資甚巨,田畝交錯縱橫,僕僮財貨可觀,還經營著市肆。如今聖人要收回他們非法所獲,就跟從他們身上剜掉一塊骨頭似的。

  但無論出於什麼理由,杜讓能都不想與這些豪強交往。

  於公,昔年先帝播越鳳翔,孔公號召群臣赴難,可這些人卻不為所動,甚至急著向朱玫那廝討好獻媚。這在杜讓能眼中已是叛國賣聖人之舉,行為處事自然要劃清界限。甚至當初楊復恭要對這些人判處極刑,也是他百般勸說,以大局為重,才讓楊復恭那屠夫收了心思。

  不然這些豪強還能坐在這跟他說話?

  於私,他於今上如師如長如父,心裡只有對牢籠中飽受欺凌的小皇帝一片熱誠。

  皇帝做的事只要對,他當然要竭盡全力以應,如何因私情廢德政?

  杜讓能本不欲接見韋嘉,但一起到來的還有蕭、陳、何、王、羅、朱等十幾家富族的代表,另外還有一些雖涉事其中的宗室、外戚,都在等待杜讓能表態,或者說逼他網開一面。

  杜氏家族自老祖杜如晦起勢,累世公侯出將入相者不知凡幾,作為踩著七姓五望上位的三百年門閥,與門楣榮辱存亡比起來,杜氏在畿內兼併的田地實在是微不足道。唐業不衰,杜氏就不會有消亡的那天。

  因此,詔書還未下達,杜讓能便立即吩咐諸兄弟子侄將兼併的土地戶口登記造冊,交付使者,勿因小失大。

  但與國同休的杜氏不在乎眼下這點得失,可像韋嘉這些分支以及其他新興豪強,一旦沒了這些田地戶口,以後還怎麼混?


  所以他們才會聯袂而來,請求深孚人望的太尉主持公道。

  「我等清楚太尉為難,但事涉畿內數百家族生計,聖人如此無情剝奪,不知會讓多少人散財破家。聖人心懷神劍,頗有振作中興之志,國之福也,但畢竟視事未久,執政難免失當。還得太尉多多勸說。」

  「還請相公體諒。」

  到這,眾人齊齊朝他拱手作揖:「請相公體諒……」

  「讓皇帝收回既定成策,此伊、霍所難,老朽不敢聞命。」見這些人態度堅決,杜讓能無可奈何地說道:「編流氓為戶,強農自耕,屯田以備戰,奪豪強之勢,這是秦漢以來的慣例。何況如今王業暗弱,江山動盪?於情於理,老朽都不能阻攔聖人。公等所請,恕某愛莫能助!」

  奪豪強之勢!

  這讓韋嘉等人心頭一悚。什麼意思?

  如果我等不從命,聖人就要像漢朝那些刻薄皇帝一般,翻臉不認人,以成酎金奪侯、禁錮陵邑、告算之緡……?

  好哇,沒想到今上還是一如既往地膽大包天!

  收拾藩鎮、中官不成,歪主意又打到老百姓身上來了?

  俄而,一老者又試探著問道:「田地,流氓種是種,我等僕從同樣也是種,又不是不繳納賦稅。與其讓聖人另行收回,重新編戶授田,倒不如就此賜予我等,還可免去諸多麻煩。」

  侍奉在一旁的杜讓能少子杜綠衣聞言譏笑道:「直接攤派農民,比起從公等手中收取,二者可謂雲泥之別。聖人言,男耕女織,殊為不易,聖人要做的就是減輕子民負擔。」

  被杜綠衣毫不留情的點破,老者羞紅了臉。

  好歹都是面子人,說這麼直白是為甚?就連杜讓能都忍不住一皺眉,斥道:「豎子退下。」

  這時,老者又抬起頭道:「關內國人,社稷之本也……列聖無不寬容施恩,取財富於河北河南富庶之地,廣建倉庫。劉晏之改財政亦問江淮,是知國人艱難……」

  「陳公!」

  眼見老者的發言越來越危險,杜讓能忍不住拍案道:「今天下一家,四海一姓,關內關外俱為一體,何來國人之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豪強地主侵占的田地戶口歸根結底是天子的。天子想給誰就給誰,哪還敢討價還價?且聖人只要公等交出非法兼併,豈會傾家蕩產?」

  「須知要君者無上!」杜讓能發出警告。

  老者猶不死心,哭喪著臉追問:「更無其次之法?」

  杜讓能起身最後提醒道:「惹得西門重遂那廝跳出來與公等辯論,悔之晚矣。」

  眾人一窒。


  「中官群賊作威作福,還不是仗著兵威強橫!」有人憤憤不平。

  說罷拂袖而去。

  見太尉堅持不肯為諸位承情,眾人也只得無奈告退。

  廳堂復寂。

  若有所思的杜綠衣湊到父親身邊小聲道:「如今乾坤擾亂,父親也該內結禁軍將校,外交藩鎮以圖自固。連聖人也感慨過,刀把子砍出至尊……」

  杜讓能抬手欲打:「住嘴。」

  怎麼一點心思沒有呢,若兵強馬壯就可為天子,那聖人現在還配坐在那個位置上嗎?

  「父親豈不見韋昭度、張濬、徐彥若、孔緯殷鑑乎?手無兵柄任中官宰割……」

  杜讓能無言,嘆道:「禍亂天下者,謀權興兵。日後敗杜氏家門者,必三郎也!」

  「兒知錯。」杜綠衣不敢吭聲了。

  一旁來府中請示公務的吏部侍郎崔胤終於找到機會勸說師長,接過話茬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聖人內外受制,太尉既為人臣,又身居三公,為了社稷考慮,正要結交藩鎮,以捍威權,圖謀中官。」

  杜讓能看了他一眼,很不喜。

  此輩玩弄權術,陰行詭計,經常出些劍走偏鋒的危險主意。

  見太尉不言,崔胤又以微不可聞的聲音緩緩說道:「攻取者先兵權。」

  杜讓能拂袖呵斥:「但知攻取者先兵權,豈不知建極者尚王化?兇器非吾屬外臣所可持也。」

  ……

  「聖人,河東進奏院來消息了。」趙氏匆匆走進蓬萊殿,對正在看地圖的李曄說道:「軍容謀為聖人求取隴西郡王之女,以成秦晉之盟共抗汴人。河東進奏官飛報太原,李司徒聞訊大喜,已遣使入京,與軍容商討大事。」

  大喜?

  李曄揣摩著這個詞語,而且李克用這麼快就派人來了京城,看來日子非常不好過啊。

  其實光從在朝會上聽到的消息也能知道。

  李克用現在的處境和朝廷極其相似,四面都是強敵。

  北面與赫連鐸諸部草原雜胡交惡,隨時都有被偷襲雁門老家的危險。

  南面與汴人爭奪澤潞,去年李存孝敗於丁會之手,被斬萬人,可謂傷筋動骨。

  東面河朔各鎮認定李克用這個鄰居不是日子人,幽、定、鎮、魏遂同盟以成萬全之勢勠力攻晉,動輒十餘萬甲士對砍。

  一個不慎,李克用就得像乾符年間那樣北遁大漠逃命。

  朝廷需要盟友,李克用也需要,而且是急需。依稀記得歷史上他就四處收義子招婿,把家族的少女見縫插針地聯姻。其中比較出名的女婿有王重榮的兒子,還有後蜀開國皇帝孟知祥……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聖人幽幽一嘆。

  那這樣一來,這樁政治聯姻就不是李曄和那個姑娘能做主的了。

  就算是個傻子麻子也娶回來供著。

  這一瞬間,李曄突然理解當年高歡的難言之隱了。

  蠕蠕女丑胖又臭還不洗澡,高歡得罪不起岳父,吹了燈只能捏著鼻子上……

  還有北周武帝宇文邕,突厥公主「陋而無寵」,到了皇宮也還是按照草原的生活習慣,給宇文邕搞得那個崩潰,但是能怎麼整?照樣得偽裝成貼心暖男。

  還是陳美人身上香!

  算了,為圖大事,還是先忍一忍!

  「還有一事。」趙氏又稟報導:「軍容遣人來說,須擬一份禮單回贈李司徒。軍容言,李司徒不善生產,用度匱乏,最好送些麥子、粟、稻穀以解春急。」

  春耕陸陸續續都開始了,李克用不也得給老百姓弄種子麼,可河東將士出征在外都已窘迫到宰屍吃肉果腹了。

  他哪來的谷種撥給老百姓春耕?

  這個春天要是沒經營,入秋以後鴉王的日子更難熬。

  反正都准女婿了,能幫的就幫一手吧,何況還是西門重遂提出的。

  不過,這事西門重遂可以自己搞啊,內莊宅使韓全誨的帳目上應該還有數額較大的財貨。朱全忠進獻的二十七萬匹絹、十萬斗鹽、兩萬石糧等等,大部分都入了內藏庫。王建之前討要節度使,進貢的物資也相當豐富。

  難道西門重遂和韓全誨鬧翻了?

  但是他又沒聽到消息。

  而且,他也好些天沒看到西門重遂進宮了。

  「這幾日軍容都在忙什麼?」

  「他……」趙氏低低道:「軍容偶感風寒,惡疾尚未治癒,還在家中病臥呢。」

  !!!

  李曄腦海里瞬間想起隋煬帝問自家老祖的那句名言:啊,什麼病呀?會不會死掉啊。

  「準備車駕,我要去看望軍容!」

  換了一身黃色常服,聖人帶著太醫令和部分隨從在中郎將的扈送下,前往延壽里西門重遂府邸探病。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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