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夫唯不爭
大順二年十二月廿五,宮府各處掛起燈籠。
侍臣們進進出出,打掃除塵,已是一派新年氣象。
位於內侍省東北方向的皇室左藏庫內,房間採光不是很好,雖有燭火搖曳,視線卻依然晦暗。一老一少盤踞在蒲團上,相對而坐,在屏風上落下兩道影子。
沒錯,考慮了很久,為子孫後代和家族計,西門重遂最終還是決定找聖人「談談心」。
「老奴待大家怎麼樣?」
「不罵人還行。」
「老奴可以滿足大家一個心愿。」
「按照流程,一般不應該是三個嗎哈哈哈。」
「……老奴默認大家的願望是掌兵秉權,自操賞罰。」
皇帝更興奮了:「樞密使知我,但軍政大權在樞密使和宰相手裡,這不就等於我掌握了麼。」
西門重遂翻了個身,用腚對著皇帝,幽幽道:「老奴世世代代幹這行很久了,太清楚皇帝想要什麼,無非權力、美人、功績,很正常的願望。大家最近那些小把戲,老奴都看在眼裡。老奴覺得,再這麼下去,咱主僕之間搞不好也會鬧得兵戎相見吶,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深深的感到焦慮啊。」
「不過……咱得現實點。」西門重遂換了個語氣,愁眉苦臉道:「李氏子孫尚多,大家的資質非常一般,想要掌握帝王的權力必須有帝王的才略,我們是不會權力把交給一個庸主的。一旦革命,皇帝還有二王三恪的古禮,朝官們也可以另尋出路,老奴這幫沒根的怎辦?」
皇帝不服氣:「我怎麼就資質一般了?」
「韋昭度伐蜀是你堅持的吧?討伐李克用是你同意的吧?其他的就不說了,你看看你惹的這些禍……再讓你這麼搞下去,大唐亡無日矣。過去的就過去了吧,既然大家想掌權,那老奴且問問,讓你主持度支、轉運、戶部、鹽鐵等庶務,一年給朝廷賺上個千萬緡,有這本事嗎。」
皇帝沉默良久,一仰面躺了下去:「一年?一千萬緡錢?如今這情況,便是宋璟、劉晏、楊炎、第五琦重生,怕是也難。」
西門重遂大聲嘲笑:「你的好太尉杜讓能不就做到了?像個沒臉的老叫花子,拿著個破盆四處討。今日遣使河東,明日致書河北,誰不賣他幾分面子。」
「太尉當了快十年的宰相,當然了。」
「那你去操練武夫,選將點才。有藩鎮不臣,便出師討之,當那京兆節度使,能做到麼……」
「啊,我?」皇帝舉起右掌:「太宗復活還差不多。」
「聖人這樣讓我很難辦啊,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奴就不好安排了。」西門重遂摳了摳鼻孔,在蒲團上一擦:「罷了,咱也別鬥來鬥去,老奴不當那仇士良,你也別做無情的李昂。如何?」
皇帝大呼冤枉:「我也沒拿樞密使當仇士良啊?」
「你瞞誰呢?」西門重遂哼唧了兩聲:「我可是聽人說,你手心還有傷,氣急之時自戕的吧。」
「我睡覺洗澡你都監視?」皇帝打了個哆嗦,咿了一聲:「嘁。」
「不過咱主僕一場,也是緣分。」西門重遂翻了個身,打量著皇帝:「不是喊著武功勝天下麼,許你自行練兵。鬧出軍亂,跟我沒關係。另外,岐、邠、同、華四鎮犯闕後,韓建窩在鄭縣不出門,關中又以他軍勢最弱,你想個法子殺了他,這事我不插手,若能辦成,老奴也可放心找個大鎮去監軍了。再在旋渦呆下去,早晚步了田令孜後塵,被你們君臣聯手整死喲。」
皇帝臉一沉,拽著西門重遂的袖子,左右搖晃起來。一邊扯,一邊哭喪著臉:「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呀!」
西門重遂抬腳欲踹,斥道:「皇帝自重,別發瘋!」
「哈哈。」皇帝笑嘻嘻的:「我心中這萬里江山,終於有機會實現了啊。但是我可沒有耍什麼把戲要針對你,楊復恭那老狗,宰相皆議驅逐,我都不忍心,何況樞密使呢?」
「給你敲個警鐘,要是再惹出禍來,仔細你的皮肉。」西門重遂自覺心結解開,輕鬆了不少。他自己倒是不怕皇帝發難,就是這把老骨頭已經不行了,哪天一口氣不來,子孫們危矣。
「難啊。」
「自漢以降,如老奴這樣的宦官,很難善終啊。」西門重遂悠悠一嘆。
皇帝避而不答,鬼使神差的岔開話題:「誒,樞密使,楊復恭既已失勢,留在長安你礙眼,我尷尬,他也恐懼。他不是和李克用交好麼?我想讓他去河東監軍。這樣他應該可以安心離開吧?」
西門重遂一揮手,惱怒不已:「休提老狗!你自己看著辦。」
「哈哈哈。」
「拒絕精神內耗,有事直接發瘋。」
也幸虧左藏庫一向私密,沒什麼人出入,不然看到皇帝這個樣子,還以為怎麼了呢。
西門重遂也習慣了,只悠悠道:「夫唯不爭,故莫能與之爭啊……」
……
下午,翰林院傳出旨意。
加樞密使西門重遂紫金光祿大夫,封興平開國縣公。
加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楊復恭開府儀同三司,遙領太原留守兼代北行營招討副使。
這兩道詔書直接由翰林院在內朝當值的學士受皇帝口諭而草,未經中書門下,顯然皇帝在這件事上並不想和宰相們商量。
楊復恭是個聰明人,見到使者立刻明白了詔書對他的暗示。
先前他和聖人的矛盾公開化,結果政變不成,反被中官們聯起手來掀翻。接著就是岐、邠、同、華四鎮以清君側為名圍攻長安,跑來要他的命,瓜分他的地盤。
至此可以說已是孤家寡人,朝野四面皆敵。
進退兩難間,聖人現在幫他解了圍,讓他可以體面的離開舞台。
詔書里讓他遙領的太原留守,說白了就是讓他上書請辭,聖人可以允其監軍河東。
知道你素善李克用,去李克用的地盤當能放心吧。
而且河東也是天下三大名鎮之一,去那裡養老,不算委屈了。
這一點,楊復恭明白。
十二月二十六日,軍容使上表請致仕,上不許。
走完三辭三留套路給足面子後,聖人終於命其來年赴太原代替張承業,擔任河東新一任監軍。
……
迷迷糊糊的李茂貞揉著腦袋睜開了眼睛。
一摸身上的被子,隨即便是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站起,語氣猶自驚魂不定。
「此何地?」
只聽榻邊不遠處一個正在織布的老婦人啞聲答道:「你醒啦?俺家五郎上山伐木,看到你睡在林子裡,以為是死人,要埋了你,可一探還在出氣,就背你回了家,想著救人一命。」
聞言,李茂貞一屁股坐了下來,老婦人沙啞的聲音在他聽來竟如天籟。
「這居麻城多遠?是不是邠寧軍的轄區?」
「老身不知,我們這是麟遊縣,好像是屬岐州治下。」
「多謝老人家救命之恩。」李茂貞徹底鬆了口氣,心裡開始盤算起來。
現在肯定不能回去,否則還不知道那繼侃逆子會做出些什麼罔顧人倫的禽獸事來。
麟遊縣就在岐、邠兩鎮的邊境上,離得最近的城池便是太和關,要不到一日路程便能聯絡上鎮將。只不是不知當地親信是否還活著,被繼侃逆子殺了,還是被王行瑜、楊守亮殺了。
李茂貞本來想請老嫗去送信,可想到老嫗連家鄉在哪個州都不清楚,又如何託付呢。
唉。
能從那魔窟逃出來便已是邀天之大幸了,再多的奢望只怕連神明都會斥責貪心吧。
索性便靜下氣來養傷,決定等身體好些自己上路。
可誰料到,睡到半夜又隱約聽到一陣馬蹄聲。
李茂貞下意識驚醒,直接翻身爬起,現在的他聽到這個聲音就害怕。
「阿娘,縣裡又來惡吏捉人了。」那個被老嫗叫做五郎的漢子一溜煙竄進院子來。
老嫗擺了擺手:「五郎背著那個可憐人先去,我走得動。」
娘倆正急急收拾的當口,外面響起了暴力的砸門聲:「開門,開門,開門!」
「怎麼來得這麼快!」五郎臉色大變,眼睛頓時通紅,卻來不及多說,背起老嫗拔腿就朝柴房後門跑去。
李茂貞也急急披著衣服跟上。
可才沒走兩步,後門牆外也是幾個火把。
「殺你耶!!」
五郎立即低聲咒罵,仿佛遇到了無比絕望憤怒的滔天大禍。
李茂貞雲裡霧裡,問道:「哪裡的惡吏下鄉拉人?」
只聽那五郎口水亂濺道:「還能是哪?那害人節帥派來的!十來年換了五個節度使,都姓李,卻沒一個好東西。不是他們整日裡造反,俺四個哥哥怎會死了!殺你耶的,殺你娘的!」
原來,老嫗的四個兒子陸陸續續都被捉去為「李大帥」打仗了,這些年來全都沒個音信。
以李茂貞推斷,十有八九都死了。但看老嫗哭得厲害,也沒法明說,只好無力安慰著:「說不定今年就回來了呢……」
李茂貞還想說些什麼讓老嫗寬寬心,可嘴巴張了張卻憋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砰砰砰!」柴門被錘得震天響,一聲兇惡的叫聲打斷了三人:「再不開門燒了你們的房子!」
五郎火氣上來,抄起刀,咬牙道:「我去殺了他們。」
老嫗哽咽道:「那你就連老娘一起殺了吧,咱們一家人到陰間團聚。」
緊接著,老嫗又哀求道:「五郎帶著那個可憐人去灶下躲著。至於老娘半身入土的人,被捉去能作甚?」
說著,就杵著棍子朝柴門走去,應道:「來了,來了。」
五郎淚流滿面,嘴角上下劇烈抽搐,默默鑽回灶房,將鍋掀了起來,把李茂貞一點一點塞了進去。
灶孔底下逼仄不已,李茂貞幾乎縮成一團,像個小刺蝟。
唯有如此,才躲得過那些岐兵。
想到這,李茂貞忍不住苦笑,沒想到自己在老百姓心裡就是個殺千刀的怪物。
他腦子裡從沒什麼綱常,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看不見的老百姓就等於不存在,他只關心能不能兵強馬壯,極盡所欲,消滅一切敢於反對他的勢力。可這番聽到恩人痛罵自己,李茂貞的心裡竟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複雜滋味,讓他很不好受。他的心跟石頭一樣硬,可現在又真真切切覺得悲傷了。
也許經此大變,死裡逃生後,就連李茂貞這種無情無義的人都有所頓悟吧。
隱約間,李茂貞聽到柴門被重重踢開,惡吏和軍卒們一擁而入,嚷嚷著什麼上頭要徵發兩萬壯士入伍,好跟山南、邠寧交戰。只要出一個丁,就給二百斤麥子。
出三個勞力,今後一年都不用上交任何賦稅。
老嫗一遍一遍哭訴著家裡就她一個,但那些軍士並不相信,跑進屋裡一通翻箱倒櫃。
當有吏拿著棍子敲鍋的時候,躲在灶孔下面的李茂貞心跳加速,害怕得要死。
果然是逆子的人馬!
他敏銳的捕捉到了要跟山南軍、邠寧軍交戰的消息。
好在他們沒有掀開大鍋,屋裡隨即一陣叮叮咣咣的倒騰動靜,他猜一定有物什被順走了。
一片嘈雜中,可以聽到老嫗苦苦的哀求。
李茂貞不知道五郎藏在哪裡的,但他是真擔心五郎突然紅著眼睛蹦出來和軍卒拼命。
幸好,五郎忍住了,可老嫗的結局就非常不好了。
李茂貞聽見那些軍吏商量著要將老嫗帶回前線填壕煮飯打雜什麼的。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沒了聲息,恢復了那亘古不變的黑暗,一片死寂中響起了五郎的哭泣。
李茂貞小心翼翼摸出門,似乎在期望老嫗沒有被捉走。
「走吧,這裡不安全,我估摸著他們要回來……」李茂貞拍著五郎的肩膀低聲說道。
忽而,院牆外貓著腰走來兩個黑影,用耳朵貼在門板上凝神聽著。
「裡面在哭!」
「我就說這一個獨老婆子怎麼可能住在這半山上?」
「喊人回來捉了!」
嘭!
暴力的一腳踹門聲響起,李茂貞嚇得半死,抓住五郎袖子喊道:「殺回馬槍了,快翻牆走!」
說話間,李茂貞已一馬當先蹬著土牆,打算翻出去竄進黑夜裡再做計較。
可才攀上去,一把刀便直直飛來,插在他頭頂大概一尺高的土牆上。
果然是剛剛那些捉人的軍吏又被叫回來了,其中一個隊頭模樣的軍漢指著李茂貞兩人,也不廢話:「跟著俺走。」
五郎老娘前腳被捉,自己也沒跑得,憤怒難以遏制,聞言罵道:「走你耶墳上去?十年前你們捉了俺大哥、二哥打巢賊,七年前拉俺三哥,三年前又拐了俺四哥,今天又抓走俺老娘。現在又要帶俺走,你就不怕俺到了營里,半夜殺了你報仇嗎?」
「哈哈哈。」那隊頭呵呵笑起來。
「是個好苗子,俺就喜歡你這樣桀驁的,將來哪天咱們逮到機會宰了節度使,吃香喝辣,美女環繞,不比在這山上強?要不是這次打漢中佬,你想當兵還沒門呢。」
「去恁娘的!害死俺兄弟。」
頭目嘿了一聲,翻身下馬大聲道:「你兄長又不是俺捉的,你這夯貨把帳算俺頭上?」
「正反你們都是一幫鳥人,找你不是一回事?」
那頭目罵道:「聽你這廝念的甲子,捉你兄長的節度使們都已被殺了。三年前拐你四哥的李茂貞半月前也讓人砍了腦袋。而今的岐帥只是他義子,你這渾漢好不曉得事!」
「死得好!」五郎呸了一口。
一旁的李茂貞害怕這伙拉丁的是繼侃逆子的人馬,只能低著頭裝作聽不見。
誰料那隊頭竟贊同五郎這聲罵,哈哈大笑點頭道:「那李茂貞,老子們早就想宰了他,之前趕著咱們冒雪攻城,可恨!現在鳳翔被他的兒子奪了帥位,你倆就跟俺走吧!」
聽到這話,即便李茂貞是個吃人剝皮的魔頭,但回憶起撤軍半路上就被繼侃逆子奪了帥位的狼狽,一時心裡又傷心又憤怒。
終於,那隊頭耐心耗盡,擺手道:「把這倆漢子臉上燙字,栓上腳繩,帶回去。」
隨即便有幾名軍漢拿著工具大步上來,喝道:「跪下去把臉抬起來!」
李茂貞連見皇帝都不跪,此時怎麼可能給嘍囉下跪。
他的無聲抗拒立即招來了毒打。
一拳正砸在面門上,李茂貞登時鼻血狂噴,如下了鍋的麵條軟軟癱倒在地。
如果是以前,他一個人就可以輕而易舉將這些軍漢打得半死,可現在的他實在太虛弱了。
「這一身筋骨還挺板正。」
軍漢們拿著繩子栓他的雙腳。
被當成奴隸一般評頭論足上足縛,李茂貞一顆心又猛地暴怒,但厄運還不止於此
被綁住後,兩個軍漢用膝蓋頂他背上,一邊抽巴掌一邊將其死死壓在身下。
接著,一個吏從屋裡走出,拿著在柴房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便狠狠摁在李茂貞額頭上,頓時發出一陣烤肉的滋啦聲。李茂貞羞憤難當,卻掙脫不得。
「嘿嘿,這下看你怎麼逃軍!」
小吏得意洋洋的收起烙鐵,又去燙五郎。
那邊響起嘶吼聲的同時,李茂貞宛如一個被強暴後的弱女子,呈大字形平躺在那,雙眼空洞地盯著黑夜,兩行眼淚無聲滾落。
他憤怒。
他悲涼。
他後悔。
他卻無能為力!!!
這種如同被賣成奴隸的奇恥大辱對他造成的精神傷害遠超肉體。
他甚至開始後悔跑去攻打長安。
他甚至開始後悔從土城魔窟里逃出來。
哪怕亂軍之中被部下所殺,哪怕被王行瑜活活餓死,也比現在體面一萬倍吧。
「你這廝,哭甚!」一名軍漢走上來踹了他一腳。
見其不吭聲,又是一巴掌當頭打下。
這些軍漢的拳頭就像鐵缽,李茂貞為著保住小命東山再起,終於徹底放棄了所有情緒,低低地開口道:「別……別打了,俺要打死了。」
「這才對嘛。」軍漢們鬨笑起來。
「大點聲,沒吃飯呢你。」
李茂貞閉上眼睛使出所有力氣喊了一嗓子:「別打俺了!」
馬背上的隊頭扔下一袋乾糧。
「收了心跟著俺們打仗,大刀一砍,江山都送來。要是還惦記著逃跑,哼哼……」
毫無徵兆的,隊頭操起刀背照著李茂貞的臉就是重重一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