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吾仗院
一路出來,視察各官署,到御史台接受言官風聞受奏後。孰料神策軍的表現引起了朝野公憤,不但氣得中官們牙痒痒被一番整頓,朝臣也是告狀不停,李曄一來便有御史進言。
於是,聖人也沒讓西門重遂失望,開始折騰。
下令在左右金吾仗院檢閱軍容,命駐紮在龍首原下的當值神策軍到此會操。
左右金吾衛的性質相當於漢代的南軍,負責宮廷安保、檢查人員出入等,也是皇帝出行的儀仗隊。同時,也參與首都的治安、突發事故處理。從丹鳳門進來,詔訓門和光范門外之間的廣闊空間建築就是執金吾駐地。其校場之大,李曄放眼一去,按照後世足球場的換算。
估摸著能容納兩萬大軍。
考慮到防備刺客,左右金吾仗院皆無綠植,是以一隊隊士卒開來後,非常顯眼。不多時,校場上便黑壓壓一片,遮天蔽日起來。軍士們席地而坐,嘻嘻哈哈喧鬧著,沒點規矩。
直到鼓樓上響起緩慢沉重的鼓聲:「咚,咚,咚……」
軍士們一陣鼓譟。
「娘的,這麼冷的天還要演武。」
「凍死俺了。」
「聖人的屁事可真不少。」
「……」
嘴上雖然罵著,但還是整理著儀容裝備開始列隊。
王從訓見狀,揮了揮手中三角小紅旗。隨即,站在垛口後的中郎們紛紛舉起旌旗,然後同時探出長戟,指向校場:「喝!!!」
許是被城牆上這一陣略顯凌亂的喝聲所驚,校場上漸漸安靜了下來。
「聖人,可有吩咐?」王從訓得意揚揚,解釋道:「國朝方鎮會操,牙隊持槊左右,軍士須展示擊步槊、擊騎槊、陣列變化,以及騎術、射術、斬擊等。優者賞,劣者,則笞都頭。」
皇帝好奇道:「哪個藩鎮?」
「額……」王從訓啞然,天下藩鎮不都這樣乾的?
表現不好的挨鞭子都屬於輕的了,換做燕、趙之鎮,被斬首的都不在少數。
如李罕之、朱溫那等人,要是不入法眼,一隊軍士全給砍了。
「這些北軍將士,唉!」皇帝嘆氣道:「我不敢指使他們,萬一當場作亂,與我兵戎相見……豈不害了公等?就讓他們站著吧。」
王從訓一掌劈在城磚上,罵道:「那肯定陸陸續有匹夫溜走。」
「無妨。」皇帝倒是渾不在意,眯起眼睛打量著校場上交頭接耳的軍士,笑嘻嘻道:「半途走的我不心疼,記錄名冊後都驅逐出軍。十戶之家,必有忠信,這兩萬壯漢不至於無一良人。」
陪伴在皇帝身邊的翰林學士韓偓聽到這話,忍不住嘆氣:「憲法不綱,國家六師,墮落日常,令人痛心。想艱難以來,神策軍討二朱,誅劉辟,過黃河,戰李希烈……何其威名吶。」
再看看現在這副鳥樣,也只能欺負欺負老百姓。
「卿知神策軍史?」李曄也想深入了解下。
前漢、北朝、隋唐之取天下,兵源主要就是關中各郡的耕農少年。
可如今,陝西老鐵居然這麼不給力!
按理說在長安當兵,也兼具著保衛妻兒的任務,可誰想到被藩鎮騎臉輸出都不敢吭聲?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明衛所的丐幫弟子呢。
「聖人知道,神策軍伊始並不是禁軍。」
韓偓目光西望,如數家珍:「開元以來,國朝牧馬陰山,賞雪折羅漫,使四方王國受服,獨吐蕃必死之寇。十三載,哥舒翰沿洮水建金天、耀武、天成、振威、神策等八軍。洮水南岸的磨環川,就是神策軍城所在。安史艱難後,自西域而東,盡發蕃漢將士,神策軍次當行。」
「至德二年,從汾陽王子儀攻香積寺。」
「乾元二年,從子儀攻鄴城。」
「廣德元年,從子儀御吐蕃。永泰元年,分左右兩廂,魚朝恩主之。」
「大曆、建中、貞元之年,收平盧軍刑君牙部、陽惠元部,燕賊史朝義部、尚可孤部,收朔方軍健兒及朔方軍郭子儀、李光弼、郝廷玉、駱元光、李朝采等部牙軍入神策軍,又收夏綏、鳳翔、河東、陝東諸州勇士萬人,又收中外群臣勛貴子弟及諸胡諸國有武力者入神策軍。」
「淄青節度使不受代,河朔同拒朝廷,神策軍從西平王晟攻之。」
「元和初,劉辟不受代,從高崇文攻劍門關,蜀平,東征。至長慶初年,駐京左右神策軍及京西北布防神策軍,及各路鎮遏守捉防禦等使轄下神策軍,計十八萬餘驍銳之士。」
「……」
「艱難以來,凡起兵革之禍,列聖皆以神策軍為爪牙,揮戈所向而無不敵。」
「今昔竟判若日月星火。」回過神來的皇帝不禁一聲無奈感慨。
而校場的軍士,陸陸續續已經有人離開,開始只有少數幾個人貓著腰一溜煙竄了出去,慢慢的就大張旗鼓開來,一群一群吆五喝六地扛著刀槍朝著遠門施施然而去。這讓皇帝的心情更加沉重,僅僅是站都站不住,真拼命的時候能指望?可惜西門重遂的錢糧養了這幫龜男!
沉默中,皇帝忽然開口:「召神策軍的將校、官吏上來答話。」
「唯。」
沒過一會,一群或穿甲冑或著常服的「老少男女」便在近侍劉子劈的帶領下,沿著城階朝著鼓樓走來……老頭,中年人,少年郎。男的,女的……這倒是讓皇帝大開了一把眼界,神策軍這種軍事機構里還能有女人幹活?
韓偓看皇帝張了張小嘴,連忙不失時機的解釋道:「累年制度,左右神策軍各設大將軍一人,將軍各四人,統軍各二人。護軍中尉、中護軍各一人,判官各三人。」
「又置勾當官、孔目官、表奏官、計算官、驅使官等各數人。」
「又有長史、考工、武庫、錄事參軍、倉、兵、胄等分司及主副官。」
「以上皆各有從吏,人情複雜,或借調南衙,或以中官,或拔掖庭局女官充任。」
說人話就是,神策軍這個軍事單位龐大,下屬事務部門機構非常多,很多活兒武夫們幹不了,那就得找幹得了的人來干。西門重遂這廝也是飢不擇食了,連掖庭局的女官都強行徵召。
突出一個節約。
女官們一份薪水干兩個單位的活……
正思量間,眾人一起拱手,稀稀拉拉參禮道:「臣等拜見聖人……」
皇帝背著手兒來回踱步,突然在一個老頭面前停下腳步:「卿主何事啊?」
被皇帝身後的上百雙眼睛盯著,老頭明顯有些緊張:「行營判官,理行營大小事,上傳宰相、樞密院,下達行營,不使外軍健兒與朝廷有失、離心。」
哦,韓偓剛講過,神策軍在京西北一帶還有散出去布防的,這便是所謂的外軍行營吧?
那這個老頭的職責就相當兵團司令部辦公廳的主任了。
傳達上面的政策命令,反應下面的訴求和動靜。
「嗯。」考慮了一下,皇帝問道:「京西北神策軍轄下軍城、堡壘、柵寨有多少座?」
老頭眉頭微蹙,沉默了一會,勉力答道:「經年變化,奉天、武功、扶風、好畤、麟遊、普潤、興平、鄠縣、陝州等地皆當駐防,如今大半都被藩鎮侵占了。現有軍城十七座,東渭橋、中渭橋、咸陽、藍田等地還有兵,少則幾十,多則數百。」
皇帝立即又問:「神策軍現在籍軍士多少?」
「數次募兵後,神策軍總計有軍士七萬三千四百餘人,馬一萬兩千餘匹,騾九千餘匹。」老頭主動做出了說明:「分掌在軍容使、樞密使、左右中尉等人手中,但兵荒馬亂,具情不知。」
這不是等於沒說麼?
先是中官們火拼了一場,李順節又帶走本部萬人去打華州,不知損了多少。後面四鎮犯闕,亂兵散了一地,跑的跑死的死。風波過後,西門重遂又裁汰了不少人,如今怎麼可能還有七萬多軍士,五萬有麼?嘿這老梆子,淨打官腔呢。連中官們各自擁兵幾何都不肯說。
沒錯了,肯定是西門重遂的狗腿子。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皇帝忍不住拍了拍老頭肩膀,感慨道。
在場眾人頓時爆笑,聖人這嘴巴可真是會說。
「臣……」老頭羞得滿臉通紅。
皇帝卻已走到了另一人面前呵呵笑問:「今日受閱軍士是多少人?」
「大概一萬人。」有人囁嚅著答道。
「可以。」皇帝掃了一眼校場上還剩下的軍士,拍了拍手:「這就是神策軍,人數七萬,鮮衣怒馬,以三倍之賞而戰力不詳,那就好聚好散吧,走掉的讓他們永遠別回來了,想必樞密使等人也不會反對。至於剩下的這些健兒……」
皇帝打量著寒風中還堅持站在那的軍士,零零落落的大概還有三四千人的樣子,不過看起來比剛才黑壓壓的畫面順眼多了。李曄就不相信全是混帳,這不就淘出來了一波苗子?
好好調教,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斟酌了一番措辭,皇帝意興闌珊地說道:「讓樞密使單獨編為一軍吧。」
近侍劉子劈上前一步揖道:「以有才力者典兵,三日一操,奴婢以為可稱強軍。」
「哼。」一旁的王從訓不服氣的說道:「就這麼站了一會算什麼強軍?待樞密使募兵回來,臣一定讓聖人看看什麼才是鐵軍。」
聞言,人群中一名神策軍將領呸了一口:「待樞密使募兵回來,關東人皆猛士,誰練不出來。長安這些油滑少年,便是讓朱全忠來練了,又如何?能把飯桶練出來,才算是本事。」
皇帝揮手示意王從訓不要爭,然後饒有興致的指著這個年輕將領:「你是何人。」
年輕將領似乎沒想到皇帝會過問自己,出列行禮道:「宗室子,李彥真,拜神策軍十將。」
「宗室?」這成分還挺複雜,不過在李曄的印象里,唐朝對宗室防得非常厲害。
「系貞觀戾太子之孫——恆山愍王李适之——少子之後。」年輕人雙目看地,不卑不亢:「廣明中,家人皆遇害巢亂,宗正寺收臣掖庭,內侍省宮女吳氏乃假母。及長,入飛龍院,為奉車都尉。樞密使看我有勇力,授十將。」
喲。
重量級人物。
沒想到還是李承乾的後代。
不過想想也正常,李承乾的子孫既有當宰相的,也有當節度使的,混得還可以。
只是黃巢一波嚯嚯下來……落得個抱宦官大腿的寒酸境遇了。
「原來還是朕的兄弟啊!」皇帝不由感慨。
想想,身邊可以發展的人還不少,皇帝對此感到很振奮。
宮內的環境太惡劣了,到處都是西門重遂的眼線。
「我得去跟樞密使好好說說!」皇帝大聲道:「我的手足兄弟怎麼能是個小小的十將呢?」
韓偓出身說道:「陛下,北司前往各地募兵買馬的使者年後就陸續回京了,我看李十將銳意正盛,虎背熊腰,屆時可請樞密使授其兵馬使。」
皇帝立即追問道:「善騎射還是善步戰呢?」
「願為騎士。」
「善,到時候龍捷軍有你一席之地。」皇帝大方許諾道。
現在他承諾甩出去了。
就看西門重遂到時候給不給。
給,皆大歡喜。
不給,李曄頂多挨頓罵,反正也習慣了,穿越者的最大優勢就是拉得下身段,但李彥真怎麼想就不知道了。
隨後皇帝理所當然的陰陽怪氣了一通,斥責軍吏們尸位素餐,但基本上沒有處置人,僅僅只是放話要責令太尉杜讓能召回部分渾渾噩噩的文職。
回宮的路上,皇帝幽幽念叨著:「要君者無上,非聖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
……
皇帝在金吾仗院檢閱神策軍的行為很快引來了多道目光。
自下詔驅逐楊復恭失敗後,險些被廢黜的皇帝自此對軍政要務一概不問漠不關心。以前還跟中官們鬥法頂嘴,這最近兩三月也是任其擺布,整日只躲在望仙台上和女官們嘻嘻哈哈。
這讓西門重遂等人一開始很是詫異。
但回憶了自己的調整後,西門重遂意識到了不對勁。
被任命為龍捷軍使的劉仙緣是劉崇望的侄子。
被他任命為英武軍左廂指揮使的王從訓原本是天威軍的牙校,亂軍進攻長安時被劉崇望降服,送到皇帝身邊擔任中郎將。
現在又來一個宗室子,皇帝又許諾要拜其為兵馬使。
聯想到皇帝之前代飛龍院的宦官們討官的事情。
雖然予奪權力掌握在他手裡,但隨著時間流逝這些人大概率是會倒向皇帝的。
而且。
自己如果不給,豈不是平白增加一敵?
皇帝看似無心隨興而起的「微操」,西門重遂感到如芒在背。
換做以前,他又會把聖人提溜到小黑屋「好好談話」。
可如今的聖人卻是……
西門重遂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感覺。
一陣痛罵,聖人不但不惱怒,反而動輒「對對對,樞密使說得太對了。」
這讓他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可奈何。
既然打罵都不起作用,該怎麼防止聖人再許承諾呢。
可聖人連楊復恭那老狗都沒趕盡殺絕,自己是不是又想太多了呢。
皇帝興致來了,封官許願很正常。
聖人笑容下到底藏著什麼?
這一刻,西門重遂強烈地想要和聖人談談心,溝通一下。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