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覺悟之人
命運就像彈簧,受了壓迫,總是要反彈的。
周秉昆和曹德寶被處分了,不光要寫檢討,還要被罰款,說是抵帳醬油廠的損失。
下班之後,曹德寶提議,找個地方喝一頓,吐吐苦水。
他原本是個有夢想的人,家道中落,一心想著重回上層,遭遇一個落難公主,然後學阿拉丁上位。
可惜燒兩塊錢的香,許兩千萬的願,是不會應驗的。
不光被灰姑娘喬春燕俘虜,還當了上門女婿,成了被兄弟們日常調笑的對象。
在家喝不合適,現在家家都有孩子,而且老婆也都不願意伺候局兒。
鐵道邊有個無照經營的小攤子,就成了這次聚會的首選地點。
周秉昆回家安頓了家小,又去叫上了趕超和國慶,順著廢舊鐵道,找著了已經喝了半瓶的曹德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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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花毛一體,一瓶五大連池,兩串雞腰子,曹德寶喝得一臉苦大仇深。
趕超和國慶扛了一天的木頭,也是累的渾身跟散了架似的,坐下之後,啥話不說,先幹了半杯白酒。
路上秉昆已經大致說了情況,所以倆人也不多問,只是陪著默不做聲的喝酒。
燒烤攤老闆過來送上一把肉皮,又添了一盤毛豆花生。
「哥幾個,我準備辭職了!」
曹德寶一句話落地,差點把其他人嗆著。不是說來聽聽牢騷,倒倒苦水的麼,玩的這麼狠,可怎麼勸啊。
趕超放下酒杯,伸手拍著德寶的後背,「兄弟,不至於,多大的氣性也得忍著,咱都快三十的人了。」
「就是覺得歲數這麼大了,我才不想忍了。去他娘的吧,破副科長誰愛干誰干。」
國慶不屑的看了一眼,心說你小子就是人菜癮大,半瓶酒喝成這個熊樣,晚上回家不得挨掃帚疙瘩啊。
「有啥不痛快的就說出來,別跟工作較勁。你看我倆,二十八了還干抬料工呢,不就是為了一口飯吃麼!」
酒局上,最幸福的就是那個先上頭的人。
曹德寶半閉著朦朧的雙眼,緩緩的搖著頭。「沒指望啦,沒啦,以前的路走不通啦。」
拉起趕超的一隻手,掰著他的手指頭,「醬油廠完蛋啦,以前日銷五噸,現在連三噸都賣不出去;工藝下降,又苦又咸,還一股哈了味兒;人浮於事,接收了一百多白吃飯的知青;還打擊我們銷售科,阻止我們給廠子找活路。」
「一是曲老太太領導無方;二是廠里領導班子治廠無能;三是工藝落後思維守舊,四是....」
秉昆一聽,曹德寶這是要瘋啊,往天屬他拍馬屁最凶,今天這是倒反天罡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浪走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他媽大粑粑。跟醬油廠混不出頭,我得換個山頭試試了。」
男人喝多了吹牛逼很正常,喝之前他是哈城的,喝多了哈城都是他的。
但德寶這種瘋狂中還帶著點理智,讓哥幾個無從評價,一時間辨別不出真假。
國慶怕他耍酒瘋,抬起一隻手,按住肩膀,把他的酒杯挪遠了一點。
「秉昆,你跟不跟我走,咱們一起,離開它醬油廠個狗日的。」
走,往哪走?
周秉昆現在一身拖油瓶,夫妻倆照顧著三個孩子,一個半大的瞎子,一個腦子稀里糊塗的老太太。
父親周志剛的錢都支援了大哥大姐,家裡全指望著他的工資生活呢。
沒了蔡曉光的幫助,他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好單位接收自己了。
德寶打了一個酒嗝,推開國慶按在肩頭的手臂。
「你倆也是,難道還能扛一輩子木頭?說個消息,有個地方要人,電扇廠你們知道不?」
仨人沒太在意,心說滿大街的賦閒知青,有地方招人,也輪不到他們幾個啊。
不過德寶並沒有在意他們的表情,繼續著他的招攬,「李修來,銷售公司的經理,那是我新認的哥們。只要肯干,保底二十,多勞多得。弄好了一個月賺一百多,到時候讓媳婦上趕著端洗腳水。」
李修來?秉昆想了一想,那不是電扇廠的職工麼,跟著一起搞福利抽獎的小領導。
「他咋跟你說的,說啥你都信啊,電扇廠也人員超編一兩百,招個屁丫子人啊!」
德寶推開扶著的二人,扥了一把馬扎,重新坐正。
「不是電扇廠,是掛靠在他們廠里的銷售公司。進去了不賣電扇,專門負責搞下鄉抽獎的事兒,跑廠子搞聯營,要不就下去干現場。能獨當一面了,可以挑一個縣城,管理一家百貨商店。」
越說越玄乎,他李修來誰啊,憑啥就能脫離政策管理,憑啥能在縣裡開百貨啊。
「你們別不信,這幾天我琢磨出來個道理,團結就是力量。」
秉昆哥仨笑的前仰後合,看德寶這鄭重其事的樣子,還以為能說出什麼有深度的大道理呢。好一個團結就是力量,這不是打小就會背的歌詞麼,合著你快三十了,才悟明白啊。
「笑個老屁丫子!我問你們,到下鄉去抽獎,你們誰能幹成?弄了二十多家廠子聯營,還是先賒的貨,你們誰有這個本事?捐款捐物上了報紙,受到政府表揚,你們誰有這個待遇?」
「一天天的,坐井觀天,三飽一倒。投機倒把,破壞市場秩序,破壞統購統銷政策,這事兒你們敢幹麼,幹了能不被抓麼?」
「咱光字片蓋個偏廈都能打破腦袋,開個剃頭攤子都能讓人一天攆八回,你們好好想想。」
三人一聽,好像確實不對勁啊。
一個同樣經營困難的小破廠,咋就忽然間打通了任督二脈,來了「以獎代售」這麼天外飛仙的一招呢。
而且,一般人這麼胡搞,應該早被收拾了。他倆送點庫存醬油都被處分了,為什麼電扇廠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可是主謀啊。
秉昆不禁想到曲秀貞的告誡,這涉及到了上層的路線之爭?
德寶擼了兩串肉皮,又炫了一嘴花生。
「人多,團結。這就是我悟出來的道理,李修來他們廠,最大的倚仗,實際上是那五十來個轉業的知青。他們可是跟秉義大哥一樣的,受了多年的軍事訓練的。你想想,要是把他們處分了,讓這些人沒了工作...」
不用往下想了,現在到處都有劫道兒的,十點之後都不咋敢出門。
就這還是一群找不到工作安置的普通人,要是讓建設兵團的人沒了生計,那擔心的人,就該變成哈城的領導們了。
「秉昆,你還記得那個叫林飛的設計師不?」
「有印象,咱加入下鄉,不還是他介紹的麼!」
「這是位高人啊,不但一眼就看出了咱醬油廠的弊端,還給開出了藥方,只可惜曲書記不聽勸。李修來跟我說,這個搞下鄉的銷售公司,也是出自他的手筆。而李修來和他們的徐廠長,其實跟那五十多個人都是戰友,你們想明白沒有?」
「想明白啥啊,有話說,有屁放。」
「那天慶功宴上,我順嘴問了一下,咱哈城有多少他們轉業的戰友,一萬八啊,一萬八千人啊。」
國慶停下了摳牙的動作,整個人僵直了一般。他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倏忽間遠去,可惜沒有抓住。
「沒有人能阻擋銷售公司的模式了,早下注,早開盤。與其在老單位這么半死不活的混著,為啥不出來試一試呢?」
「老闆,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