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試煉
此時趙奇猛地撤劍、後退三步。他在地上站定,一把將劍插入土中,又從袖中摸出幾張符紙,轉頭向李無相喝道:「香!」
李無相稍稍一愣,趙奇又補上一句:「稻草!」
李無相立即會意,衝到床邊向下一掏,抓出一束稻草來。這時趙奇疾走幾步,將那些符紙在劍的前方迅速放好,共分兩排,每排三張。這六張符紙就與他那天晚上看到的類似了——用墨水畫成小人,只以硃砂點了眼睛,左手邊一排小人持著芴板,右手邊一排小人持著刀槍。
趙奇一撩下擺,在劍後坐定,口中開始念咒。他念得極快,李無相聽不清具體內容,但清楚地聽到了幾次「東皇太一」的名字。他心裡微微一跳,忽然覺得趙奇擺的這陣勢有點眼熟,下一刻立即明白過來——這差不多就是自己被困在爐灶里時的情景,一位皇帝坐在上首,左右兩排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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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量間,趙奇的咒已念完,將右手中指在劍刃上飛快一拉而後停住,鮮血就沿著劍脊蜿蜒而下。他又一伸左手,李無相立即將三束攪了起來的稻草遞上。趙奇捏住稻草,嘿了一聲,草尖一陣亮紅、無火自燃。他將這三束充作香燭的稻草插在身前,直視著那撲騰不停的鬼怪,喝道:「誅!」
他這聲音不算大,但聽起來極為清脆凌厲,仿佛在屋子裡響起一聲炸雷。李無相被他這一喝,只覺得眼前猛地一晃,仿佛瞬時暈厥、周遭的景物全都跟著晃了晃。
這該是然山派的厲害手段了吧?聽趙奇念的咒文,他是被這鬼逼得要請下他們供奉的東皇太一的神力了!
可接下來,卻又是什麼都沒發生——那一聲斷喝消散之後,李無相倒的確覺得身周有一股轉瞬即逝的沛然偉力繚繞了一瞬,但下一刻就消弭不見,只是叫他略略覺得精神一振、身體舒暢、飢餓緩解,體內似乎也發生了什麼細微變化。
可他現在無暇去關注自己了——趙奇這一招仍不見效,那鬼就仍舊在圈禁之內凶性大發,身周的黑氣已濃得化不開了,更從地面化作滾滾的黑霧往外沖。地上那一圈火灰細線本就黯淡了,此時再被這黑氣一衝立時熄滅,而後逸散四方。
那鬼的身子猛地閃爍一番,瞬時消失不見。趙奇愣了愣,正要鬆一口氣,聽見李無相喝道:「身後!」
趙奇猛地回頭,正與那鬼對上了臉,他立即抽身退後,但只稍微一動那鬼也身形一閃,又現在他背後、猛張大口用力一吸!
趙奇的身子如遭雷擊,登時顫抖一下,抓住了地上的劍柄才沒倒下。下一刻他一把拔起劍,卻不去找那鬼、也不去找門、窗,而朝著陳三咬奔去。但他剛邁出一步,鬼就趴在他背上又猛吸了一口,趙奇的雙腿一下子癱軟下來,差點跌倒在地。他用左手撐了一下地面,繼續朝陳三咬奔去,那鬼就又吸了一口,這下趙奇摔了個結實,連劍都幾乎脫手,臉上也開始肌肉痙攣、口舌大張,像之前的陳三咬那樣流出涎液來,一雙眼卻仍盯著陳三咬。
陳三咬有古怪?!
李無相立即衝到陳三咬身邊,看到他雖然仍癱軟在地上,但這麼一小會兒已經稍微緩過來了,正在努力翻著眼皮,像困極了的人想叫自己趕緊清醒過來。
此時趙奇只有眼睛能正常活動了,他瞪著眼,向李無相使著眼色,但李無相搞不懂他究竟要叫自己做什麼,索性將陳三咬猛地從地上拽起來,又狠狠推搡著抖了抖。
陳三咬之前掙扎的時候,已將自己的衣衫都弄得散亂了,這時候被李無相一抓、一抖,那衣裳就脫落下來、散在地上,露出被血浸濕了的胸口。
而陳三咬的衣裳一落地,趴在趙奇身上的鬼就一下子滾落下來——原本是像個幻象一般輕飄飄地浮於半空,此時則先落在趙奇背上,又翻去了他身旁,口中的氣息一下子斷了。
趙奇立即長吸一口氣,一把抓起身邊的長劍刺進它的腦袋。惡鬼嗡的一下散去,化作一片腥臭的液體,嘩啦啦地澆在地表。
室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再環顧四周時,門窗也都歸了位。李無相要去扶地上的趙奇,他卻已爬起來了,氣沖沖地打開李無相的手,兩步奔到陳三咬身邊。陳三咬這時候被李無相搖晃得清醒了,懵懵懂懂地想要開口說話,趙奇一腳將他踢得短促地「啊」了一聲,坐倒到牆邊。
而後趙奇用劍在陳三咬的衣裳里一挑,似乎找到個什麼東西,立即俯身拾起。
李無相就將目光移向陳三咬——是這無賴的身上帶了什麼驅使鬼怪的玩意,所以才叫剛才的情勢大大出乎趙奇的意料麼?
可又不像。陳三咬此時臉上的那種驚慌和迷惘完全做不得假,看著是也沒料到剛才會有那麼兇險可怕的情景的。要他真能把別的心思隱藏得這麼好,也就用不著在金水做一個無賴閒漢了。
趙奇撿完了東西,才又走到陳三咬身邊,掐著他的脖子將其一把提起、按在牆壁上,右手緊握著劍、眼中憤怒至極,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劍將他刺死了。可這麼喘了兩口氣,卻又將手猛地一推,把陳三咬放下了。
陳三咬此時嚇得瑟瑟發抖,忙說:「仙師,仙師,我、我——」
「閉嘴!」趙奇厲喝他一句,又看了一眼李無相,「帶著他跟我出去!」
說完他提劍大步出了門、深吸幾口新鮮的空氣,然後轉身握著劍,看到李無相抓著陳三咬的肩膀將他押出來了,才說:「你帶著他在前面走,往那邊,山腳下面走。」
剛才在屋內時雖然險象環生,可打鬥的動靜並不大。加上陳三咬家遠離鄰舍,這時候四周就還是靜悄悄的一片。李無相依著趙奇的吩咐,將陳三咬的雙臂剪在背後抓著,押著他往前走。
但他邊走邊留神身後三四步之外趙奇的動靜——剛才趙奇的表現實在太古怪了。起初信心滿滿,之後又破綻百出,要不是自己幫了忙,只怕他要交代在這惡鬼身上。依照他聰明謹慎的性情,實在不該出這種錯……還有他剛才從陳三咬的衣物里撿到了什麼東西,就是那東西作祟麼?
只是,他現在持劍遠遠走在後面,就好像在提防著什麼……提防著自己?剛才哪裡露出了破綻?
想到這兒,李無相壓低聲音,在陳三咬身邊低聲問:「你做了什麼叫我師父發了這麼大的火?那鬼是你引來的?」
剛才陳三咬還被鬼吸得渾身癱軟、神志不清,到這時候就已經緩過來了。雖然身上仍舊無力、半張臉都血淋淋的,可好像因為面對舊日仇敵,精氣神又振作了起來。
他轉臉瞪了李無相一眼:「關你屁事,你別神氣……你拜了他當師父很了不起嗎?你看著吧,一會兒他也要收我做弟子。」
他這話叫李無相稍稍放了心,就笑了笑:「哦?因為什麼?因為你剛才嚇得屁滾尿流?」
陳三咬皺眉瞥著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輕蔑地笑了笑:「哦,你還不知道。哼,你等著瞧吧!」
果然是因為他。但陳三咬知道什麼了?覺得可以要挾趙奇收他做弟子?
李無相還想再問,兩人卻已經走到屋後的那片竹林中了。這竹林正在山腳下,再往上看就是在夜色中深沉巍峨的璧山,將天上的星空都遮住了。
趙奇在背後喝了一聲:「就在這兒停下。」
李無相便站下,鬆開了陳三咬的雙臂又退到一邊。趙奇提著劍走過來,看了陳三咬一眼,又看看李無相:「你到那邊去,我審問審問他,別叫人驚擾到我。」
他眼神所示意的方向在竹林的較稀疏處,尚能透進絲絲縷縷的月光,在夜色中像自林稍垂下的銀白緞子一樣。李無相沒有多問,走到那月光底下站下了。
這裡離趙奇和陳三咬有十來步遠了,他們那裡漆黑一片,要是尋常人該什麼也瞧不見。但他的廣蟬子已練到「披金霞」的境界,在這樣的黑暗中卻像是黃昏一樣,能大致看清兩個人的模樣。
只見趙奇站在陳三咬面前,提劍看著他。陳三咬則立即躬起身子、縮起脖子、仰臉看著趙奇,在血淋淋的臉上擠出些笑意,嘴裡開始說些什麼。
趙奇面無表情地聽著,簡短應了幾句,然後將左手一抬,把手中的什麼東西展示給陳三咬看。陳三咬連連點頭,又說了幾句,腰漸漸直了起來,臉色也變得輕鬆。
趙奇又說了一句話,陳三咬微微一愣,臉色由輕鬆變得驚喜,情不自禁地微微張大了嘴——趙奇忽然一掌拍上他的嘴,似乎將手裡的東西拍進他嘴裡了。不待陳三咬反應,又是一掌擊在他喉頭,陳三咬應聲倒地,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身子像一隻大蝦那樣弓了起來。
趙奇側過身,揚聲說:「你過來。」
李無相立即走過去。離陳三咬還有兩三步遠時,趙奇一抬手將劍丟給他,又一指地上的人:「殺了。」
李無相愣住,握著劍,看看陳三咬,又看看趙奇,好半天才說:「師父?」
「那鬼是他養的。殺了。」
李無相握著劍,稍微往後退了一步。但看到趙奇眼中精光一閃,嚴厲地盯著他,就咽了下口水,又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已有些發顫:「師父……但他也罪不至死……」
趙奇臉色一凜:「記得我來時說要試試你的心性嗎?你不殺他,從此時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到別處去求長生吧.」
這話一出口,李無相稍稍一愣,隨後深吸一口氣、猛一咬牙,大步走到陳三咬身邊。
陳三咬受了趙奇一擊,此時還沒緩過氣,只在地上痛苦地佝僂著。李無相在他身邊站定了,又轉臉看看趙奇,見他仍舊面無表情,才猛地抬起腳一下子踏在陳三咬的胸口,踩得他虛弱地「啊」了一聲,仰面朝天地翻過來。
此時陳三咬才稍微緩過神,正要張開雙手去攔,但李無相將劍猛地一推、透體而過,將陳三咬釘在了地上。
而後他立即鬆開手、喘著氣後退兩步,愣了片刻才轉過臉:「師父,我殺了!」
趙奇站在黑暗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後點點頭,伸出一隻手。
李無相將劍刃上的血在陳三咬身體上擦乾淨了、還劍入鞘,奉至趙奇面前。趙奇接了劍,又沉默著看了他一會兒:「把屍體埋了。」
「……是。」李無相低聲說,「埋了之後……我再去跟師父你說。」
「用不著。埋了就回去睡吧。」
「那……我明天再去跟師父說。」
趙奇笑了一下:「這些日子好好在家裡練功吧。要見你的時候,我會叫人去找你。」
他說完就走,只一會兒的功夫腳步聲便已遠去,好像已經不耐煩再跟任何人說話了。
李無相就站在屍體旁的黑暗中站著,等確定周遭已再無任何人,立即蹲了下來將手探進陳三咬嘴裡。體內觸鬚從手指中探出,撐開陳三咬的食道直入胃囊,觸摸到剛才被趙奇打入口中的東西——觸感濕濕黏黏,極為輕薄,他立即用觸鬚將那東西卷了,小心翼翼地從食道中拉出,不叫它再有任何破損。
是一張符紙。原本是被摺疊著的,如今已被胃液完全浸濕,黏合在一起。李無相就將它小心地放在一旁的一片乾燥竹葉上,又把手壓上陳三咬的左肋,輕輕一按——
陳三咬猛咳一聲,啊地吸入一口氣,眼皮劇烈顫動,隨後猛地睜開了。
他瞧見了李無相,目光一下子變直了,下意識地抬起雙手,好像記憶還停留在要被殺死的時候。等看到李無相的手上已經沒有劍了,這才將手臂僵立在半空:「你……你……你剛才不是……殺了我……」
李無相看著他:「如果你經常殺人,又心夠細、手夠穩、運氣足夠好,就可能找到一個看起來致命、能叫人立即昏厥卻又不會死的地方——你剛才跟我師父說什麼了?」
陳三咬眨著眼,情不自禁地用力仰著脖子,直愣愣地盯著李無相。他原本並不怎麼看得起這個李家灣的公子,更對他被仙師收為弟子一事感到無比憤懣,總想著全是憑藉一副漂亮皮囊和從前家世才交了好運,真叫人嫉妒憤恨!
可現在,他不怎麼聰明的腦袋裡,模模糊糊地覺得事情好像有點不對頭了:「你……經常殺人?你不是李、李繼業……」
李無相笑了一下:「我作為一個從前的紈絝子弟,經常虐殺幾個人也是挺合理的吧?你剛才跟我師父說什麼了?」
陳三咬愣了一會兒,忽然一瞪眼:「你先救我走,再給我弄點錢,要不然我告訴你仙師你沒殺我,還問我——啊!」
一聲慘叫剛剛出口,立即被李無相的左手捂在嘴裡。而他的右手插進陳三咬左胸傷口,幾乎沒入了整根中指和食指:「蠢東西,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我下一次用力就是把你的心給挖出來——你跟我師父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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