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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晚餐

  第二天雨還沒停,洗得院裡的石板發亮。兩人一直等到晌午,終於發現兩個鎮兵去敲王家的門。敲了一氣見門不開,一個就搭著手要送另一個翻牆過去。但地上的泥土濕滑,摔了兩回之後才勉強爬上去從裡面開了門,稍過一會兒,兩個泥猴似的鎮兵一腳踹開門,急匆匆地離去了。

  又過上約小半個時辰,十幾個鎮兵簇擁著另一個白衫的人到了王家門前。這時不好出門看了,李無相就將一隻眼睛探出到門框邊遠遠地瞧,卻也看不清模樣。那白衫人叫鎮兵們都留在門外,隻身走進王家,過了一刻鐘的功夫才走出來。

  他跟鎮兵說了幾句話,一個鎮兵就作勢要往薛家這邊來,卻被他攔住。隨即一行人冒著雨,又走遠了。

  面目看不清,李無相卻大致看得清他們的衣著。鎮兵們身穿藏藍色的布衣,許多人的肘部和膝部都打了補丁,大小顏色各異,該不是原有的。手裡都提著齊眉棍,但兩頭包著鐵皮,終究叫他們有別於尋常的農夫了。被他們簇擁的那人的衣著則完全不同,是一身白衫,雖然下擺因為泥濘的天氣而沾染泥點,但仍叫他在一干鎮兵中顯露出超然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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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寶瓶說金水鎮主年紀五十來歲,只有一個跟她年齡仿佛的女兒,那這人應該就是那個叫趙奇的鍊氣士了。

  等一群人走遠,李無相收回眼珠,轉身對薛寶瓶說:「應該不會有人來問你了。」

  薛寶瓶縮在他身後:「啊?」

  「應該是個聰明人。」李無相一邊輕輕關上大門一邊說,「就像我想的那樣,進了王家轉了一圈,知道他們是害怕上山獵虎,趁夜潛逃,所以連過來問問都用不著了。聰明人,特別自信的聰明人,這是好事。」

  薛寶瓶愣了一會兒,然後才喘了口氣,看著李無相:「但是你比他還聰明。」

  「也不能這麼說,只是我們在暗處,有意算無意。不過和聰明人打交道是好事,這意味著一切可控可預判。那咱們就先忙自己的事兒。」李無相在院子裡踱了幾步,皺著眉回過身,「但是有件事兒,我一直都想問你——咱家米麵也沒有,肉和油也沒有,之前你的店是怎麼開得起來的?」

  「咱家」這個詞兒叫薛寶瓶恍惚了一下,她已經很久沒聽過人這樣說了。然後才撓了撓下巴:「就是,會、會、會……」

  「慢慢說,別著急。」

  薛寶瓶深吸一口氣,等了一會兒:「會有客人從,河上下來,自己,帶著吃的,我給他們做。」

  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一句:「可是不好吃。他們都不大喜歡。」

  李無相點點頭:「問題不大,好解決。但是咱們今天得把灶台重新壘起來,儘快開店,保持一切正常。」


  於是他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重新盤灶台,用的是薛寶瓶之前撿出來的舊磚塊和摻雜了稻草的黃泥。李無相將曾經囚禁著他的那塊空心磚也砌了回去。他至今還很難想像趙傀竟然有那樣的神通,能把一百多人塞進去、餵養十幾年,這種神通他也很想要。

  兩人一邊幹活一邊說話,而外面的雨漸漸大起來了,敲得門板噼啪直響。等將灶台重新盤好,李無相就跟她說到了趙奇的事和自己今後的打算。

  「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趙傀的弟子、朋友,或者仇人。」他在水盆里慢慢洗掉指甲里的黃泥,「我得從他身上弄清楚一些事情,我得想法兒接近他,知道我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算什麼,往後又該怎麼辦。但這就先得解決我的身份,叫我能有合適的理由在鎮子裡走動——」

  他頓了頓,看著薛寶瓶。小姑娘正眯著眼睛燒潮濕的柴火,想要把新灶烤一烤,但聽得很認真,這時重重地嗯了一聲。

  李無相笑了笑:「這事有點危險,可能牽連到你。」

  「我不怕。」薛寶瓶立即說,然後小心翼翼看著李無相的臉色,鼓足勇氣開一個小玩笑,「你是我養大的呢,早……就牽連了。而且趙傀還叫我白白燒了好多年的火呢。」

  「好。那,這些年金水河是不是會經常決堤、發洪水?」

  薛寶瓶驚訝地眨眨眼:「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她說過幾十年前鬧玄教時金水河的上游曾被改道。而他的那個世界,即便在古代王朝國力巔峰時都不能完全解決水患,更別說像這裡,完全沒有統一的政權,全是獨立的城、鎮,在這種情況下不大可能有維護良好的河堤。而且就他觀察,流經金水的金水河兩側河道較高處都存有明顯的水流侵蝕痕跡,這意味著金水河可能是年年泛濫的。

  但他只笑了笑:「我算的。你說我是神仙嘛——現在大概是幾月份?」

  「六月份了,我記不清是六月幾了。」

  李無相點點頭:「往年這時候就要開始下雨了?」

  「嗯。」

  金水附近的山叫璧山,不是獨立的一座,而是長長的一條延綿山脈,這些天來金水的天空從沒放過晴,天空中一直壓抑著陰雲,而山中也總有飄散的濃霧,這叫他想起他那個世界一個叫錦官的城市……他記得自己在那裡生活過很久。

  所以,雨季,多山,曾被強行改道又不大可能有堅固堤防的河流……又一次洪泛或者大水可能不太遠了,這就是他在金水獲得合法身份的機會。

  等到天色陰沉,需要生火照明的時候,雨還未停,而且下得越來越大,叫院裡的青石板上起了一片白白的水霧。薛寶瓶把灶台燒熱了,又取來了昨天晚上王文帶來的那塊鹿肉,還從牆角扒出一條干肉,把鍋架在了灶上,要給兩人弄點吃的。


  李無相搬了板凳坐在牆邊,看她往鍋里添了水,打算將肉丟進去一股腦兒地煮。她做飯時將袖子挽了起來,之前在院裡走來走去,將褲腿也挽了起來,露出纖細的手腳和修長的脖頸。他就在水霧裡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的確也餓了。

  但在產生這種感覺時,他知道自己看著的不是鹿肉、肉乾,而是薛寶瓶。少女滲著細密汗珠的裸露在外的皮膚叫他覺得柔潤細膩,只一恍神兒的功夫,他就覺得自己看著的不是人的肌膚,而更像是一塊乳酪、奶油,或者別的什麼入口之後能給他強烈刺激、覺得整個口腔被填滿、同時還有著溫熱的微腥氣的血……肉……骨髓……

  李無相站了起來,深深吐出一口氣:「我來吧。」

  薛寶瓶正在吃力地用菜刀去砍硬邦邦的肉乾,驚訝地眨眨眼:「你會嗎?」

  「我是神仙嘛,什麼都會一點。」他從她手裡接過菜刀,「你先把鍋里的水給舀乾淨,我一會兒用,再給我拿個小碗。」

  薛寶瓶對此表示懷疑,想要告訴他你直接把肉丟進鍋里是不行的,會糊的。她記不清爹娘是怎麼做飯的了,但有印象他們一直都是用大鍋水煮肉,然後再慢慢處理。

  但她想了想,在心裡笑了一下,拿起瓢乖乖舀水了——很多年沒有人給自己做飯吃了,不管弄成什麼樣子,她都覺得挺高興。

  她舀水的時候,李無相開始在菜板上處理王文帶來的鹿脊骨肉。營養缺乏時,人們喜歡吃肥肉,這塊也一樣。肥瘦筋頭相間,但肥肉還要略多些,不知道是鹿身上的哪一塊。他將肥肉一點點片下,稍微夾帶些瘦的,歸成一堆。等鍋里殘餘的水漬收淨,就把肥肉投進去,叫它們安安穩穩地煉一會兒,等出了油,再稍微翻一翻。

  這時候那條肉乾已經在溫水裡泡了一會兒,表面變軟了,他就用抹布仔細洗去表面的污漬,再用菜刀切成薄片,叫它們仍在熱水裡泡著,然後拿起鍋鏟繼續煉肥肉里的油。油香充滿整間屋子,想要溜出去,卻又被傾盆大雨困了回來,就更香了。

  薛寶瓶原本蹲著燒火,這時候忍不住抻起腦袋去看鍋,又看看李無相被火光映亮的側臉,就吞了一下口水。

  李無相側臉對她笑了一下,用木鏟鏟起一塊稍小些的。這一小塊肥肉差不多被煉成了油渣,是淡淡的黃色,連著的一點瘦肉部分則是深黃。他把它拿著,吹涼了點,這油渣就變得更酥脆了。

  然後把它遞給薛寶瓶:「喏,先給你吃一個。」

  薛寶瓶沒伸手去接,而湊過嘴來咬了去。油渣還微燙,但她只往嘴裡吸氣而不呼氣,怕香味跑了,眼睛眯了起來。

  「好吃嗎?」

  「嗯。」

  「還多著呢。一會兒你吃一半,留一半泡在油里,下次有客人來我教你做油渣面。」


  薛寶瓶點了一下頭,又低下頭去燒火。新添的柴火還是潮的,發了煙,嗆得她飛快抹了兩下眼睛。

  鍋里積了一大汪油,李無相就用抹布裹著手,把鍋端到灶台上,把油舀在瓷碗裡,盛滿了大半碗。又盛出油渣,泡在油里一半,擱著在另一個小碗裡一半。這時候才把在熱水裡泡著的肉片撈出來,全下進鍋內,哧啦一聲響,騰起好高一股油煙——看見薛寶瓶一邊燒著火一邊用力吸著味道。

  他翻炒幾次,從受了潮的鹽罐底下刮出鹽,用舌頭蘸著嘗了一下,就又添一點,在鍋內又翻炒幾次,起鍋裝了盤。鍋里還剩下油汪汪的一片,他這才把脊骨肉給掰成三段丟進去,等翻炒到熟肉的表面稍稍金黃,就添水,一開始翻泡就也起鍋,連著乳白色的湯盛在一隻大木碗裡。

  然後,兩個人坐在灶台邊,借著爐灶里暗紅色的火光,每人捧著一隻碗吃肉喝湯。廂房的門開著,外面的大雨嘩嘩響,透進來有著草木新香的濕潤水汽。吃到一半的時候,爐灶里余火發散出的光芒也慢慢暗淡了,只剩下融融的暖意。

  李無相聽見在薛寶瓶在黑暗裡吸了幾下鼻子,重重地換了幾口氣,就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過兩天咱們去山裡挖點野蔥,會更好吃。」

  「嗯。」

  「要是明天雨停了,你得出去走一走,到過了橋頭的那邊人多點的地方,叫人看見你,為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做準備——吃這塊,這瘦肉多一點,煉得更脆。」

  薛寶瓶帶著鼻音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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