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村少年
三月穀雨,暮春時節。
伏山村今日熱鬧非凡,有一戶人家正在操辦喜事,婚嫁迎娶。
雖無寶馬香車、八抬大轎這般奢華儀式,但吹拉彈唱的迎親禮隊卻並未缺席。
禮隊從村頭一路吹奏至村尾,直至媒婆領著新郎背著新娘進入新屋,跨過火盆,方才作罷。
村中的喜事,並無繁雜規矩。
新人互相拜見父母,核對八字,簽署文書,敬過禮茶,再相互之間拜過天地,便算是禮成,自此成為恩愛夫妻。
s🌌to9.com提供最快更新
隨後在門前寬敞處擺上幾處宴席,宴請賓客,答謝四方,如此便是喜事的全部流程。
此時,其中一處宴桌之上坐滿了人,其中有幾位老者,面容威嚴,長須飄飄,似是輩分極高。
其中一人開口打趣道:「二虎子,你家婆娘走得早,你為人老實敦厚,寡言少語。
家中境況不佳,又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規矩。
你家鐵柱小子也不成器,如今二十有六,眼瞅著即將三十而立。
若不是村里劉婆幫忙介紹牽線,你家小子怕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今天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劉婆,給她包個大大的喜封,哈哈哈……」
桌上一位清瘦身材的麻衣中年人,頭髮花白,大約四五十歲年紀。
聞言站起身來,一臉的窘迫,慌忙從身上布兜里拿出一個紅色小封,擺手之間叮噹作響,裡面似乎裝有銅錢。
他將紅色小封遞給同桌上一旁的劉婆,然而劉婆並未伸手去接,開口婉拒道:「方老哥先前已經給過喜錢了,就莫要再給了。」
中年漢子聽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回頭看向同村的外姓長輩,見其未有言語,便倔強地將喜錢塞在媒婆手中,然後返身回去坐下。
劉婆見其堅持,於是笑著說道:「既然方老哥堅持,那我就收下了,謝謝老哥。來,今日你家大喜,我敬你一杯,祝孩子夫妻恩愛,早得貴子。」
說完,拿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
中年漢子聞言,臉上浮現幾分喜色,趕忙端起身前酒杯還敬媒婆,隨後又向同桌眾人、長輩好友敬酒。
至於剛才之事,早已被他拋諸腦後。
雖說家中貧苦,操辦婚事的禮金多為向左右親戚鄰里所借,但在今日這種場面下,又怎能吝嗇?
若是被人瞧見或著聽去,不免顯得小氣,丟了面子。
更何況人生難得如此一次,盡興即可,無需考慮太多。
酒過三巡,宴席散去,眾人歸家。
新郎此時一身醉意,神情迷糊,但卻未沒有忘了今日重要之事,腳步踉踉蹌蹌地走進了新房……
月色當空,此時屋後正有幾名低矮身影鬼鬼祟祟。
剛要爬上窗角偷聽,不想抬頭看見屋拐處坐著一人。
手中提著酒壺獨自斟酌,眼睛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口裡說道:「天色已經很晚了,早些歸家睡覺!莫要再鬧了。」頓時,嚇得這些鬼祟身影四散而逃。
明月皎皎照羅床
殘燭裊裊耀紅窗。
鴛鴦繡被同眠枕
凌勾紗帳共影藏。
巫山流水行不止
桃花洞破欲難降。
紅裝巾幗羞無力
凡塵戰馬不輕輸
此後自是一夜銷魂,情慾纏綿……
轉眼三年過去,這三年裡中年漢子過得並不開心。
只因兒子結婚娶親多年,夫妻兩人卻無所出,別說孫子,連點屁聲都少見。
村人背地裡紛紛議論猜測,說他老方家的種不行。
從他這輩開始便是子嗣不多,一脈單傳。
如今兒子成婚多年,更是連個子都沒見著。
長期抑鬱寡歡,心中難免生出瘀結,落下病根。
終於是在某日夜裡一臥不起,癱在了床上,嘴角歪斜,不能言語。
家中負擔全部落在了其子身上,致使家中更為貧苦。
所幸方家兒子見自己老父親如此模樣,心中痛苦懊悔不已。
於是痛改前非,丟掉了一身的懶散毛病,變得上進起來,家中日子才得以有所好轉。
平淡的日子猶如清湯寡水,毫無滋味。
時光從村人們忙碌的田野上、從莊子穀場上潑曬的稻子邊、從村前溜達大黃潦草的毛髮間、從屋後爬牆角偷聽頑童的耳朵里、也從方家激烈戰鬥的閨房中,悄然溜走。
「方鐵柱,老娘今天告訴你,除非你累死了,否則別想給老娘停下來。那些長舌之人的話你可以無所謂,但老娘可聽不下去,偏要讓他們看看,到底是誰不行。」
方家媳婦此時滿臉通紅,汗流不止,嘴裡惡狠狠地說著。
看其架勢,好似要吃了自家男人。
方鐵柱聽了媳婦的話,愁眉苦臉,痛不欲生。
怎麼娶了這麼個惡婆娘,這簡直是要人命啊!
只是在其淫威之下,未敢言語,依舊努力耕耘……
好在努力終有結果。此後月余,方家媳婦終於是有了反應。
某日在家噁心不止,去看了赤腳大夫,確診了喜脈。
方鐵柱聽了消息,開心不已,遭罪的日子終於是熬過去了。
想起自家老父親,急忙回家將消息告知。
只是此時老父親已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嘴角歪斜依舊,眼睛難以睜開,話也說不出來,更是不知是否能夠聽得進去。
方鐵柱見此場景,傷心痛哭不已。
七月,方家媳婦已然胎懷足月,即將臨盆而產。
方鐵柱最近請了一位較好的姑婆來家照顧自己媳婦。
七月十六,天色未亮,方家瀰漫著一陣緊張的氣息。
姑婆一直進出房間,不時端出一盆血水倒掉,然後又是大叫「提水來」。
此時方鐵柱便會從手中桶里倒出一盆清水送過去,如此周而復始多遍。
終於是在凌晨寅時時分聽見了一聲嬰兒啼哭。
姑婆瞅了瞅這小傢伙的小兄弟,大喜道:「是個帶把兒的。」
方鐵柱聽見嬰兒啼哭,只覺頭重腳輕,腦袋暈暈乎乎的。
除了給孩子接生,家中一切都是他在忙活,燒火劈柴,挑水端水,已經是累到虛脫。
之前一直繃著心神不敢放下,此時聽得聲音,放鬆下來,頓時站立不穩,坐倒在地,喘氣不止。
姑婆給方鐵柱媳婦止了血,又將孩子臍帶處理乾淨,給孩子簡單擦了擦身子,便用早已準備好的棉布將嬰兒包裹起來,送到其母親眼前看了看。
其母看到嬰兒臉上皮皺許多,不免覺得噁心。
只是看到那雙跟其父如出一轍的眼睛時,又是開心不已。
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從今天開始,自己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了。
許是太過緊張勞累,眼皮昏昏沉沉,不多時便是睡去。
姑婆見此,幫其身下弄髒的被褥抽出換掉,又幫忙用薄被蓋住了肚子及半邊身子,隨後提著髒被褥走出了屋子。
只見方鐵柱眼神巴巴地看著屋子,見姑婆出來連忙問道:「姑婆,我家媳婦怎麼樣了?孩子呢?」
姑婆見狀便是笑著說道:「恭喜了,母子平安,給你們老方家添了個大胖小子。」
方鐵柱聞言好似突然神出了天外,呆立無言。
片刻後抬手猛扇自己耳光,感受著臉上傳來真實的疼痛才知這一切並不是夢。
驚喜道:「真的,這不是夢?我老方家終於有後啦?」
姑婆似是理解其此刻心情。
笑著附和:「當然是真的,人就在屋子裡,還能是假的不成。
只是你媳婦之前勞累,現在睡著了。
我將手中被褥處理一下,等下將孩子給你抱來瞧瞧。」
方鐵柱只是傻笑個不停,並未說話。
姑婆見狀無奈搖頭,片刻後進了屋子,將床上孩子輕輕抱起出了屋外,將其放在方鐵柱手上。
方鐵柱顫抖著雙手接過兒子,欣喜難以自制,然後竟是哭了出來。
為了這個孩子,付出甚多……
方鐵柱抱著孩子猶如得了稀世珍寶,任由姑婆如何勸說孩子還小不能長時間吹風,應當回屋子歇息,就是不肯放手。
片刻後好似想起了什麼,抱著孩子匆匆跑去了側屋。
自家老父親心念孫子多年,應當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也好讓他見見自家孫子,沖沖喜。
方鐵柱抱著孩子來到父親身前。
其父之前一直未有知覺反應,此時卻好似有所感知,睜開了雙眼。
方鐵柱見狀大喜,以為自家父親身體有所好轉。
急忙將手上孩子遞至父親身前:「爹,您看看,這是您孫子。」
說罷拉起父親的胳膊,想讓其抱抱孫子。
其父也好似有了力氣,用手碰了碰孩子,眼裡泛出淚光。
口中同時發出聲音:「好,好,好。」接連說了三個好字。
然後突然眼睛一閉,胳膊一垂,了無生息。
方鐵柱開始還未有所覺,自顧說個不停。
片刻後見父親未有反應,探息之下才知父親已然去了。
頓時痛哭不止,聲哀震天。
方家今日,喜與悲同至……
一晃五年
「毛娃子,不好啦!你娘跟人吵起來了!」
一位少年風馳電掣般朝著方家門口奔去,人還未到,口中便已大聲呼喊起來。
待他口中的「毛娃」從家中走出時,少年已然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毛娃子」大名為方先塵,年僅五歲,再過幾個月便要迎來六歲生日。
方先塵在三歲時還不叫這個名字。
他的爹娘沒什麼文化,只給他取了個小名叫「毛娃子」,一直叫到三歲。
後來有一天,村子裡來了一群唱戲雜耍的人,他們口中念出的名字個個都特別好聽。
他的娘親聽了之後,回到家便覺得自家孩子一直沒有個大名不太妥當,於是便喊來丈夫。
說道:「娃子今年已經三歲了,一直沒個正經名字,以後說出去容易讓人笑話。」
她的男人聽了這話。
卻是一頭霧水:「村裡的娃不都差不多嘛!沒覺得有啥不好聽的啊!
什麼狗蛋、二柱之類的,方毛娃……嗯!確實聽著不如鐵柱好聽硬氣。」
但迫於自己媳婦的「淫威」,不敢反駁。
於是問道:「那你覺得叫啥名字好聽呢?你給取一個唄!俺聽你的。」
只見他媳婦白了他一眼:「老娘要是識字,至於落到你手裡嗎?」
一邊說著,一邊踢了自家漢子一腳。
「老娘是女人家,家裡不讓讀書識字也算正常,怎麼你個大男人也是大字不識一個呢?」埋怨吐槽聲不絕於耳。
「年前家裡殺豬,還剩下一副豬耳朵用鹽醃了的。
你把它提到屋後二叔家去。二叔年輕時讀過書,肚子裡有點墨水。
平常村裡有什麼紅白喜事都是找他去記帳寫字。
你去問問二叔,有沒有什麼好名字給孩子取一個。
嘴巴放機靈點,別到了二叔家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你們這些男人真是一點用都沒有,平日裡要不是靠我屋裡屋外操持著,這個家早就散了。」
話還沒說幾句,又開始埋怨起來。
方鐵柱一看自家婆娘如此,趕緊捂著耳朵跑到自家房梁處,摘下醃豬耳朵就往屋後二叔家走去。
到了二叔家門口,正巧碰見二叔坐在門口曬太陽。
於是,他把手中的醃耳朵掛在屋外牆壁的一顆釘子上,然後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這副模樣弄得二叔稀里糊塗的,不知道這小子來幹啥。
於是問道:「鐵柱,你有事?」
「二叔,豬耳朵。」
「嗯!我看見了,你來幹啥來了?」
二叔知道自家這個侄子的性格,又問了一遍。
「二叔,毛娃還沒大名呢。他娘親嫌小名難聽,想讓您給取一個好聽的。」
方鐵柱不好意思地說道。
「那你直說不就完了,我還以為啥事呢,搞得我稀里糊塗的。」
二叔無奈地搖搖頭說道。
「嘿嘿……嘿嘿嘿……」
方鐵柱一陣傻笑。
「昨日傍晚有雨,還未落地就揚起了塵土。
淅淅瀝瀝下了一宿,今天你便跑來了。
想必是有註定。
先塵遲雨,不如就叫先塵吧!
回去跟你家媳婦商量商量,要是覺得可以就給孩子取這個名字吧。」
二叔隨手一揮,這孩子性格老實,就是看著就讓人心煩。
「謝謝二叔。」
方鐵柱一聽這兩個字,就覺得比毛娃好聽多了,頓時欣喜不已。
想著趕緊回去跟媳婦說一聲,免得時間長了給忘了。
回到家中,跟媳婦一說,媳婦果然也覺得好聽。
於是,方先塵這個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
只是同村的夥伴好友之間從小叫順口了一直沒改,反而覺得大名文縐縐的叫不出口,於是就一直這麼喊著。
此時,方先塵從屋內走出來,手裡還拿著炊帚,想來之前正在家中刷鍋洗碗做家務。
見屋前夥伴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便等了他一會兒才問道:「石頭,你剛說啥?我沒聽清楚。你說誰怎麼了?」
「是你娘,你娘在地里跟人吵起來了。」
只見小石頭回答道。
「在哪?快帶我去。」
說完,方先塵急忙扔下手中的炊帚,拉著小石頭就跑
。可憐小石頭剛才歇了一會兒,連口水都沒喝著,又被拉著跑。
等到了地里,已經累得像狗一樣,舌頭伸得老長。
只見地里此時圍了一圈人,都在看熱鬧。
人群中心正是自家娘親跟同村的另外一位嬸嬸吵得正激烈。
自家老爹正蹲在一旁的田埂上,急得抓耳撓腮。
「你說誰潑婦呢?」方先塵的娘親生氣地問道。
「誰問就是說誰。不過是耕地時我家牛不小心踩壞了你家地里幾顆青菜而已,就罵個不停。你不是潑婦誰是?」
另外一位婦人昂首挺胸,口中唾沫橫飛。
「那是踩著幾顆菜嗎?我那半片地里的大好青筍都叫你家那頭該死的牛給糟蹋了。
還好意思說幾棵菜而已,你臉皮咋那麼厚呢?
都說畜生像人,越過越渾。你跟你們家那死牛一個德行。
以後要是跟鄰村起了糾紛打起架來,都不需要漢子們去,你只消往那裡一站,誰能破得了你那比城牆還厚的麵皮。」
聽了婦人的回答,方先塵的娘親好似胸中怒火要爆炸了一般,噼里啪啦就是一陣回懟。
「你好意思說,你去年挖田埂放水,把我家地里的豆苗都給淹了怎麼不記得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旁邊的人雖有勸解,但大多無用。
後來見兩人只是相互扯皮鬥嘴、指桑罵槐,並無動手之意,便也不管了,看起了熱鬧。
顯然,同村中互相罵架是常有的事。
鄰里之間,尤其是女人之間的嘴仗,最讓男人頭疼不已。
若是強行將她們勸回去,指不定哪天又要氣上心頭,好似翻舊帳一般喋喋不休,平白讓自己受罪。
方鐵柱此時蹲在一旁,心裡這麼想著。
伏山村四面環山,村外百步有一窪地,縱橫不過十數米,深淺未及成年男子腰臀。
窪地內鵝鴨成群,正在結伴捉魚找蝦,填飽肚子。
方先塵先前湊了自家半天熱鬧,覺得自己好像也幫不上什麼忙。
要是真插了嘴,哪句話沒說好被抓著毛病,讓剛占了上風的老娘落了下風,少不了要跪一頓搓衣板。
再說老爹在此,又能鬧到哪裡去!
若是老爹再聰明點,早早回家去,說不定娘親和那位嬸嬸早就吵完回家了。
有時候男人即使不摻和某些事情,只要人在,便是家裡的主心骨。
只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還是少摻和為妙,不然容易落得跟之前某次一樣,屁股挨揍。
不要看老爹人老實,甩起鍋來也是一絕。
於是,方先塵便想著回家去。
期間路過窪地,見風景正好,隨手扯了根柳樹枝,去掉嫩芽,就地施展起自悟的降魔伏妖劍法,一通亂舞完畢,感受著迎面拂來的微風,帶著淡淡花草樹木的清香,心中的煩悶消散了不少。
看著窪地內鵝鴨收穫頗豐,他嘴饞難耐,也想下去摸點魚蝦解饞。
此類小鮮之物,不需要複雜的烹飪手法,尋些柴火烤一烤,便是美味。
正欲下水,卻看見不遠處有隻大鵝。
大鵝頭上有一抹黑色羽毛,他認出此鵝正是剛剛與自家娘親罵架的「惡嬸嬸」家的。
頓時恨上心頭:「好你個夯貨,今日定要給你點顏色瞧瞧。」
俯身拾起一塊土疙瘩,朝著大鵝的腦袋砸了過去。
不想正中腦門,砸得大鵝身形顛倒,頭下腳上翻了過來,眼瞅著是不行了。
少年出手不知輕重,不過好像也知道闖了禍事,急忙匆匆離去。
不知道那位「惡嬸嬸」知曉此事後會是怎樣的情況。
所幸也無人瞧見,此事天知地知,還有些窪地里的鵝鴨也知,只是可惜它們不會說話……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