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看來是徹底瘋了喵
「......」
白倫並未馬上開腔。
因為鹿鈴子所說的「那個女人」,是兩人之間,在過去的一年內,都一直默契地未曾提過的禁忌話題:
他的前任女友。
一個突然人間蒸發、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的人。
而為什麼鹿鈴子會突然聊起這個人……白倫也不得而知。
這時候,背對著他的少女聳了聳肩,繼續輕聲說道:
「自從她在一年多以前毫無徵兆地不辭而別、突然搬家消失之後,你的狀態就一直不怎麼好。」
「用各種通訊手段都無法取得聯繫,報了警、聘請了私家偵探之後,甚至連學園的備考補習班都不上,翹課去了各個她可能會去的地方尋找......就連我也陪你一起找了好久。」
「甚至還因為過於疲勞、心力交瘁,開始看到幻覺,不得不入院治療......」
「但你最後得到的,卻只是一個『失蹤』的調查結果,沒錯吧?」
白倫看著少女背對著自己的纖細身影,只覺得在燈光之下,身影的邊緣黑線似乎正在微微顫動。
「我已經選擇把那段記憶忘掉了。」
「……是嗎?」
「嗯——你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鹿鈴子頓了頓,轉過身來、盯著白倫,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為我真的討厭死那個女人了。」
「憑什麼她要莫名其妙地闖進我們的生活里,把你從我的身邊搶走,最後又一言不發地離開你啊?」
「憑什麼都從你和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這麼久,還要給我們帶來這麼多麻煩!」
少女深棕色的瞳仁里微微泛著些水霧,漲紅著臉、聲音也突然變得激動了起來,叫白倫一時居然有些茫然。
「不是......鈴子你這是......」
鹿鈴子的情緒一向很穩定。
即使是小時候差點因為腿部抽筋溺死、險之又險地被救起;或者是在重要的短跑比賽里被淘汰,遭遇競爭對手的嘲笑和觀眾的責罵......
她也從未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這大概是白倫在近一年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這位青梅有了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但鹿鈴子並未繼續爆發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了一聲極為不快的哼音,隨後便抬起手,把一直遮擋在身後的一個巴掌大的木盒子拿了出來、擲到白倫的手裡。
「因為今天,我又收到了由她寄來的東西……而且是她希望讓我轉交給你的。」
「我想了很久要在什麼場合下拿出來給你比較合適,但是到最後還是沒什麼比較合適的機會,所以——抱歉啊。」
「你自己打開看吧,我沒看過。」
啪的一聲,白倫愣愣地接住了木盒。
整個人霎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由她寄來的東西?」
他抬起頭,看著鹿鈴子的臉,卻見少女極為不滿地快速說道:
「是啊——是一個專門負責為人代寄代取郵件快遞的公司發到我家的。我真的服了,甚至還查不到她是從哪個地址寄出來的!」
「明明都一言不發地銷聲匿跡了,還偏偏來搞這套......真是莫名其妙。」
白倫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木盒:這是一個空心的容器,上方有一個可以扭動的一次性機巧開關,並沒有任何被打開過的痕跡。
在掌中晃了晃,發現木盒裡的東西很輕,能聽到某種紙片和金屬摩擦木料的沙沙聲音。
一個不打任何招呼就突然人間蒸發的前女友,在一年多以後又寄來的東西?
「她在寄送給我的包裹里有寫留言備註,說這個包裹是她定時寄出的。如果在今天你還是沒找到新的女友、一直鬱鬱寡歡......就拜託我把這個木盒子轉交給你。否則,這個木盒就隨便我處置。」
鹿鈴子很用力地嘆了口氣、低了低頭。
「......那個女人,也未免太自私了。」
「居然就這麼直接寄給我,也不怕我把這東西扔掉嗎?」
「而且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顧及你的心情......我本來真是氣得想直接把這東西砸掉的。」
「後來一想,還是算了......至少,怎麼處理,應該由你來決定才對。」
白倫想了想,把木盒收了起來,沒有打開。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鈴子。」
「咦?誒……你......你不看看裡面是什麼嗎?」
「不管是什麼都無關緊要。更重要的是,鈴子你一直在我考慮、為我著想、為我生氣......對於這一點,我很開心。」
少年將木盒隨手往沙發上一扔,走到鹿鈴子身邊,很認真地看著少女的臉,也一字一句地回應道:
「謝謝你。」
房間的空氣再度一滯。
「......我靠!我去!別、別突然說這麼肉麻的話啊,我、我不習慣......」
鹿鈴子臉上的不滿和憤怒,在驟然之間因為白倫的突然靠近和認真回應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有些慌了神地伸出手來,像是個笨拙的母雞在護崽似的,在自己身前連忙晃動。
「不,我是說真的。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關心和支持。」
「停停停——STOP!STOP!把這種話說給你的讀者聽去吧!肉麻死了我靠!」
鹿鈴子哇哇大叫著、緊閉著眼睛,臉上浮起一片很漂亮的少女紅暈,整個人卻只知道木楞地甩動著關節,像是一個螺絲嵌口處生了鏽的壞玩偶。
——啪!
直到白倫一記乾脆利落的手刀打在她的額頭上。
「好了,跟你開玩笑的,哈哈。」
「......痛死我了!你好狠!」
「因為你的水平太菜了,害得我們花了三個小時才打通第一關,這是對你的懲罰!」
「更菜的明顯是你好吧!你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扔釘子!」
慣例的玩鬧鬥嘴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白倫打賭下一次和鹿鈴子互換角色玩才告終。
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到了休息的時間。
兩人都覺得有些睏乏,就各自分開、洗漱去了。
鹿鈴子挑了一間位於一樓的客房入睡,白倫也拿起了木盒,回到二樓自己的臥室里。
他仍舊是沒把木盒打開,而是在睡燈下默默地將其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將其放在床頭、沉沉睡去。
和鹿鈴子所知道的不同,他的那位「前女友」,並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前女友」。
更是一個身份特殊、情況特殊的,
……魔法少女。
但今天是漫長的一天,他已覺得有些累了。
......
陳石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又回到了幾年前,自己和父母、妹妹一起居住生活的,那個位於城市中層區的小家。
雖然面積不大,但是卻很溫馨。
漂亮的魔法少女海報被貼滿了整片客廳的展示牆,餐桌上擺著雪白的奶油生日蛋糕,空氣中瀰漫著母親在廚房裡煎炸雞翅的香味。
父親樂呵呵地哼著小曲,在給窗戶上貼窗花;妹妹則在茶几邊上拆解同學們送來的生日禮物包裹,拿出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小物件,得意地跟他這個大哥炫耀。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他渾身的肌肉都鬆弛了下來,整個人像是一隻曬太陽的老狗似的,悠然自得斜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一邊晃悠著腿,一邊盯著蛋糕、數著上面的蠟燭。
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肚子咕咕叫喚。
「爸,媽,妮子,你們別忙活了,再不來吃這蛋糕,我就吃了哦?」
陳石嘿嘿一笑,扭頭朝著廚房說道。
可廚房裡卻沒有任何回應。
再看窗邊,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爸?老媽?」
這一瞬間,陳石原本不再緊繃的神經再一次收縮起來。
人呢?
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間生出。
他著急地呼喚著父母的名字,在屋子裡的各個房間中尋找起來,卻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影了。
「——老哥,你在瞎叫喚什麼?快把這塊蛋糕遞給我呀!」
好在這時候,妹妹陳沫的聲音及時在耳畔響起,叫他差點停跳的心臟總算是又恢復了搏動。
陳石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一恍神,自己又坐回到了原本的餐桌旁。
桌上金燦燦、白花花的奶油蛋糕,正在暖紅色蠟燭的燭光映照下,瀰漫出香甜可口的味道,把空氣也熏得幸福了起來。
「妮子,你知道爸媽去哪兒了嗎?」
陳石盯著蛋糕,有些納悶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
妹妹陳沫的聲音從餐桌另一頭傳來,卻令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聲音怎麼聽起來有些......空靈飄忽,像是用了什麼變聲器似的。
「你這聲音......是咋了。」
陳石奇怪地抬起頭,目光從小女孩乾乾淨淨的白皙手腕,上移到一片灰撲撲、還打著補丁的破布衣衫處。
一種突然湧起的恐慌感從腳底鑽出,刺中了他的五臟六腑,叫他猛地直冒冷汗。
「不、不對......」
妹妹怎麼會穿成這樣——這麼狼狽、骯髒、簡陋?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嗎?
是好日子啊......怎麼會穿成這樣的?
他脊髓一涼、汗毛倒立,整個人渾身雞皮疙瘩都攢起,忍不住再往上一瞅:
血。
一片殷紅的血沫子,仿佛一塊燒透了的雲霞,混雜著慘白的腦漿子、破碎的骨頭渣子,在衣領的缺口處如瀑布般傾流直下。
陳石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臟位置像是被人狠狠啃咬了一口,整個人內里都變得空蕩蕩的。
想起來了......
這熟悉的場景,終於令他想起來了......
他不敢再往上繼續看。
「老哥,你怎麼不看我了?」
妹妹陳沫的聲音再度在耳畔響起,令他害怕地打了個哆嗦、口齒不清地回道:「沒、沒事。妮子,什麼事都沒發生,什麼事都沒發生.......」
腦海里無數念頭和情緒翻滾,像是一片煮沸的海。
大片大片的滾燙眼淚滑落,滴在餐桌變黃蜷縮的破布上,暈浸出一片模糊的血痕。
陳石渾身發著抖、咬緊了嘴唇,從齒縫間逼出了幾個字兒來:
「咱們兄妹倆就一起、就在一起.......好好活著,咱們一塊兒好好活著......」
他不敢再去想、不敢再去看。
可越往下低頭,越嘗試逃避,卻越是避不開——鬆軟一片的蛋糕表面,兀然滾落出來一顆滿臉茫然的小腦袋,七竅流血,額碎鼻斷,唇紫耳青、口舌發黑:
「哥......這是哪兒.......」
「哥......我好害怕.......」
「這裡好冷......好黑.......我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家.......嗚嗚嗚......我想家了.......」
聽著這腦袋的哭號,陳石只覺得肝腸寸斷、心摧肺折。
好像通體的細胞都在煉獄裡走了一遭、淬了火,被焚燒炙烤得支離破碎!
「啊——!!!」
他終於發出悽厲哀慟的一聲慘叫,猛地睜開雙眼、滿頭大汗地從夢裡醒了過來!
「哈......哈......哈......」
「呼......呼......呼......」
在急促的喘息聲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白熾燈泡照得亮堂堂的石洞。
石洞面積寬大,差不多有幾十平方米;而四周的牆壁都很粗糙,像是被某種巨力直接敲砸、剷平而挖掘而成的,沒有好生打磨過。
石洞內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野獸腥臊氣味,各個角落裡都擺著些粗陋的器設——鐵籠、鐐銬、鎖鏈,椅子、桌子、床鋪......
而他所躺的地方,就是其中一張床。
下面架著幾根毛糙的木頭板子,上面卻又鋪著一片精貴的鬆軟棉花床墊;雖然沒有枕頭,但鴨綠色的厚實毛毯卻足夠保暖。
不好看,但實用。
陳石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毛毯上一簇又一簇的刺毛,在感受著輕微刺痛帶來的現實感的同時,猛眨著眼睛。
他的腦海里,終於模模糊糊地有了些印象。
是了......昨天,妹妹被魔法少女殺死了。
自己變成了怪人,想要報仇......但也差點被魔法少女殺死了。
一位名叫【獵魔人】的怪人拯救了自己,打敗了魔法少女,並告訴自己,妹妹還有復活的希望......
只要自己足夠努力、早日升階,就有可能獲得復活妹妹的希望......
想到這裡,陳石目光呆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僅僅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消化著腦海里的這些信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確認其中的真實性。
記憶里自己經歷的這一切,聽起來也實在是過於荒誕離奇了,真不是做噩夢所幻想出來的嗎?
會不會只是因為太累了,打了個盹兒、然後做了個夢,就夢到妹妹死了呢?
是啊——應該是這樣的吧。
反正,現在只要從這個奇怪的地方回到家裡,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都會好起來的!
而且,明明今天就是妹妹的生日了......
陳石啊陳石,你不是曾經對著父母的靈位發過誓,要保護照顧好妹妹,讓你們兄妹倆都一起過上好生活、好日子的嗎?
該起床出工了!
今天也要努力撿些「大貨」回來,多攢一點錢。
紅斧幫那群惡棍流氓,最近真是越來越貪得無厭了......
但沒辦法,還是要想辦法換點、找點好吃的回家,給老妹過過生日才行。
她最近雖然在半夜哭醒的頻率變少了許多,只是人好像又瘦了一些......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
「瘋了喵,看來是徹底瘋了喵。」
在陳石面露傻笑地坐起身子、口中念念有詞的時候,一隻橙黃色的橘貓趴在他頭頂一片陰影籠罩的木頭架子上,懶洋洋地甩了甩尾巴、輕聲感嘆道。
而喵音一落,整條毛茸茸的尾巴便從尖端開始,逐漸淡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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