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江陰縣誌》,千年聊齋!
暮色時分,江行舟踩著青石階,穿過廊道回到琅嬛閣,檐角懸著一串銅鈴在夜風中清脆叮咚作響。
正要推門而入,卻忽見窗欞內透出暖黃光暈。
他的手不由頓在門環上。
透過半卷的竹簾,望見書房內,薛大小姐薛玲綺散著鴉青鬢髮,托著下巴,半伏在紫檀書案前。
一襲絳紅裙裾垂落,如暈染的煙霞。
她玉手持著一枝臘梅,沾染少許露水,輕點琉璃盞中給青蚨餵食,盞中墨玉蟬般的青蚨振翅欲飛,泛起銅錢狀的金色光暈。
「整日給你誦《關雎》、《鹿鳴》,還要謄抄《錢神賦》殘卷當食料...!
再不長出金紋,明日就改餵你讀《鹽鐵論》。」
她指尖輕點竹筒,驚得青蚨倏然縮回碧玉似的薄翼。
「好睏乏啊!」
「江郎還沒回來?...晚上讓他幫我抄撰一篇!」
她呢喃著,尾音漸弱,纖長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手中臘梅滑落在案幾硯台邊。
琅嬛閣內靜謐無聲,只有青蚨蟲振翅。
江行舟輕推書房門而入,望著她在案頭堆積的典籍,忽嗅滿室熟悉的處子清香。
自他借居薛國公府的琅嬛閣,住在書房,這些琅嬛閣的秘藏典籍,便再無外人借閱。
連這位素來驕矜的大小姐,也極少出現在琅嬛閣。
不過,文蟲需以才氣養育,每日給它們常誦讀不同的「詩詞」文章,助漲才氣。
琅嬛閣內才有這些典籍。
沒想,她入夜時分,會在此抄書飼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她迷迷糊糊睡著,夢中還在囈語《詩經》句子。
那帶著少許稚氣的尾音,如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江行舟心頭漾開溫馨漣漪。
江行舟笑了笑,將一旁紫檀椅上白色狐裘,輕覆其瓷白的香肩。
雪白色狐裘衣覆上她肩頭時,睡夢中的少女無意識眨了眨睫毛,蹭了蹭領口,依然在沉睡。
他將桌上一份尚未抄錄完的宣紙拿起,
卻見泛黃宣紙上,未乾的墨跡,
乃是《衛風·氓》的殘句,斑駁筆墨間可見「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娟秀小楷字樣。
江行舟望著沉睡正香的薛氏少女,
忽然想起五年前,初見時,她和少年時的他,一起在琅嬛閣頂層的琅玕三樓,鬥嘴、翻書到黃昏,也是這樣毫無防備地睡在滿室燭光里。
「這小妮子,這麼多年...還是毫無戒心!」
江行舟暗自搖頭。
替她將尚未抄完的一篇《衛風·氓》抄撰完。
見她依然沉睡未醒,便將她從書案前攔腰抱起,放在書房的臥榻上,蓋上一席被褥。
閣樓外竹林搖曳,西廂外遠遠傳來夜梟的啼鳴。
隨後,江行舟在書房隔壁的一間偏室,和衣倒在木榻上睡了過去。
...
次日,晨光熹微。
江行舟早早起來,洗漱一番,踏著晨更梆子聲來到縣衙吏房。
今兒縣學休假,他正好可以去縣衙吏房,干整理典籍書冊的雜役活。
吏房檐角垂著積年未掃的蛛網。
「江兄安!」
顧知勉早早便趕來,正踮腳用掃帚,撣去吏房窗欞的浮塵和蛛網,見江行舟來,忙轉身作揖。
老童生張遊藝抱著一疊數尺高的線裝簿冊典籍,險些踉蹌,被江行舟托住肘彎才站穩。
他們幾名童生來的早,閒著無事,便幫著衙役們在縣衙幹活。
縣衙每月給童生發的文粟米,只是保證他們吃飽喝足,可以專心文道修行。
但遠不夠家用。
這份雜役活能賺二十兩紋銀,他們自是十分用心。
「顧兄,張兄安!」
江行舟笑著回禮。
「你等,倒比縣尊上衙還早。」
典吏崔明遠爽朗的笑聲,自廊柱後傳來。
「崔大人!」
江行舟連忙一禮。
這位典吏大人的的官服領緣已磨出毛邊,手中一串青銅鑰匙卻擦得鋥亮。
「都隨我來吧!」
崔明遠開鎖,推開吏房書庫的重門,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驚起屋檐下的寒雀,撲稜稜掠過院中。
江行舟和眾位童生布履剛跨過尺余高的木門檻,便被撲面而來的陳墨氣息定住了身形。
幾縷天光,從窗欞外斜斜切過庫房,照見浮動的墨香與塵埃。
書架上一排排塵封的書籍,光是《江陰縣誌》,就多達一千餘卷之多。
這座書庫,似乎很少有人來。
蛛網般交錯的木架間,泛黃的宣紙與靛藍封套,層層疊疊。
崔明遠用雞毛撣子,撣落某年份某卷《縣誌》上的積灰,細碎光塵自書頁間升騰,宛如星屑墜入晨霧。
「縣衙的這座書庫,有數萬卷藏書。
此處不對外開放,
只是用來儲存一些《江陰縣誌》、《江陰地理》、《江州府書》、《漕運志》、《江陰曆年財稅帳目》之類的典籍。」
崔明遠青銅鑰匙插入鎖孔,打開書庫。
「吏房,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修繕維護本地的縣誌。
《江陰縣誌》,每年需編撰一本。
記錄縣內諸多大小事務,縣令官吏任職、天災、妖禍、盜賊、刑獄、漕運、粟米收成、人口變化、稅賦、人事檔案...等等。
從江陰縣出去的舉人、進士,歸鄉養老的翰林、侍郎、尚書,皆要在《江陰縣誌》上為其立一篇賦。
這裡儲存的大多都是『史料』,不能丟棄。
留存在庫中,以備查詢。
最近千百年來的江陰縣的人情世故,無不記錄在其中,極為珍貴。」
崔明遠解釋道,
「清理書庫,最大天敵是蛀蟲。
庫房中的典籍,有大量的才氣,最容易吸引來蠹蟲。
若是《江陰縣誌》出現破損,字跡被蠹蟲啃噬一空。
那這段相應的『史』,便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世間再也無人知曉,過去千百年曾經發生過什麼!」
說著,崔典吏給眾童生,分發清理書籍的工具——雞毛撣子、塵刷、筆墨。
「沒有辦法,將典籍封存,杜絕蠹蟲?」
江行舟好奇道。
「沒辦法!
蠹蟲卵是天生長在竹簡內,隨著典籍一起進入書庫。
它們從蟲卵孵化之後,便會撕咬典籍,果腹、修行。只能每年驚蟄之後,蠹蟲甦醒,定期將其清理!」
崔明遠搖頭。
「記得天授五年,有蠹蟲噬盡了《漕運志》的末三章,那年的稅銀短了足足三萬兩。....這筆帳目沒了詳細的出入記錄,從此無法追查!」
崔明遠翻過書架閣庫的一卷《漕運志》,神情有些無奈。
「有些蠹蟲,
還偏愛吞食『財稅'、『刑獄'之類的諸卷,
也不知,要替誰遮掩什麼...?」
話音未落,
崔明遠將一卷《江陰縣誌》翻開,泛黃的竹簡間爬出一條半透明的藍色蠹蟲。
拍在地上,抬腳碾過青磚,「吧唧」綻開一灘靛藍汁液般的蟲屍。
他文位低,官位小,也不敢去深究。
這裡面的水深,指不定就牽扯出某位上官,或者門閥家族。
眾寒門童生們聞言,面面相覷,心驚肉跳,不敢作聲。
「數十年前江陰縣,曾爆發『書庫蠹蟲案』,當時縣衙書庫的三百卷《刑獄輯要》一夜之間爬滿蠹蟲,卷宗幾乎毀於一旦。
此後,書庫每年都要定期清理!
這《江陰縣誌》的每一卷,都需仔細看看,清理一遍!字跡被啃噬,缺失之處,都要儘早進行修葺。」
崔明遠意味深長的看了江行舟一眼,道:
「咱們江陰縣,看似一縣之地,卻是廟小妖風大!
上通朝堂,下通鄉野。
你日後考中舉人,甚至金科進士,遲早要踏入大周聖朝的朝堂,跟廟堂里那些千年老狐鬥法。
他們的手腕,在縣誌里,都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看遍這書庫內的《江陰縣誌》,裡面記載了無數案例。
至少可漲上百年的地方郡縣治理經驗,方有機會在大周朝堂站穩腳跟!」
「謝崔大人提點!」
江行舟聞言,心頭一凜,不由若有所思,揖禮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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