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意識流文學
第60章 意識流文學
池薛荔站在殿外階梯之上,看著祠堂外周圍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倒是無妨,我想望叢二帝,見到後人繼承了他們的遺志,達到了今天的成就,也應該非常的滿意和高興吧。」
「肘子,我覺得你應該將這些都寫下來,發表到期刊上,讓更多的人知道這裡的歷史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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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中文專業畢業的,但你今天講的這些,我好多都不知道。」
周至暗笑,那是因為這門學問過於龐大,如今的大學教育還是偏於速成,以拉骨架,建經絡為主。
這些豐滿血肉,充盈肌理的東西,真不是四年一個本科就能完全掌握的。
而且現在沒有搜尋引擎,你只有通過恐怖的閱讀量,在腦海中建立起索引體系,否則就算給你一個圖書館擺在那裡,你連該去翻哪本書都不知道。
而且花費了這麼大的精力去學習,去掌握,之後又能怎樣?
除了寫文章,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所以,這就是一門幾乎快要失去生命的學問。
除非等到國人開始重塑民族自信,急需彌補讓民族驕傲的空白,等這個民族開始重新審視和思考自身獨特性和優越性的時候,華夏悠遠的文明,燦爛的文化,和其持久的生命力,才能成為大家尋根究因的對象。
而這門學問,要到那個時候,才可能煥發生機。
周至笑著搖頭:「這就不用了吧,接下來的學習任務會很繁重,我的精力需要放在那頭了。」
池薛荔急道:「我覺得很有必要!要不這樣,你寫完給我寄過來,放心的交給我,你就不用管了。」
周至想了想:「那我回去就寫一篇遊記吧,這個應該不算複雜,來,姐姐給我和楊和照一張合影。」
池薛荔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相機已經跑到周至脖子上掛著了,取下來說道:「等等啊,我把相機放到石頭柱子上,我們三個一起來!」
望叢祠的夕陽下,以大殿為背景,三人留下了一張笑容燦爛的合照。
回去取車的路上,池薛荔問道:「肘子,你這古典文化和歷史知識的底子,是怎麼來的啊?」
周至說道:「我四表舅是讀私塾出來的,後來又考到國府南京教育學院,也算是內外兼修吧;還有我乾爹也厲害。是他們給我打的基礎。」
池薛荔在古文一道上,已經不把周至當高中生了:「剛剛聽你引用『望帝春心托杜鵑』,李商隱的詩歌是最難解的,我就沒有讀懂過,你能讀懂嗎?」
周至說道:「其實李商隱的詩,難就難在《無題》系列,薛荔姐姐想問的,是這個吧?」
「對對對!」池薛荔點頭如搗蒜:「『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句子倒是極度的優美,可詩的主題到底是什麼呢?讀不懂。」
「那是因為薛荔姐姐進入了一個誤區。」
幾人在森森古柏間徜徉,周至開始跟池薛荔講解自己對李商隱《無題》的理解:「中國最古遠的詩歌,目前公認的有幾首。」
「其中《彈歌》是狩獵詩:『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擊壤》是農耕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此外還有一首,嶽麓書社出版的《古典文學大觀》里收錄為第一首,是歡慶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不管是哪首,都能看出中國詩歌的系統結構,現實敘事風格強烈,在此基礎上加以發揮,即詩經所說的『風雅頌,賦比興』。」
「如果這樣去套入李商隱的《無題》,就會發現一個問題,也就是池姐姐剛剛說的,主題不明確的問題。」
「以《錦瑟》為例,首句又『錦瑟無端五十弦』開始,追憶自己的『華年』,圈定了詩作的內容範圍。」
「可接下來『莊生』和『望帝』兩句,其實是只寫了希望的破滅與寄託的虛無。說的是『求不得』。」
「『滄海』和『藍田』二句,則包含了佛家的因果論,包括了瑕疵與遺憾。」
「最後的『追憶』和『惘然』,則是回憶那懵懂之中,最可珍惜的東西的失去。」
「通觀整篇的詩作,李商隱大大並沒有說他年輕時破滅與失去,遺憾與惋惜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們可以發揮自己的理解,可能是壽命,健康,親情,愛情,事業,財富,家庭……」
「但是這重要嗎,不重要。因為詩人本來想要傳遞和表達的,就是一種主觀的情緒。」
「這種情緒和思緒的流動,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嗎?當然感受到了,否則它們也不可能成為名篇,流傳千古。」
「所以《無題》,它真的就是無題,它寫的就是一種情緒和思緒的流轉,我們需要感受的,就是詩人當時的那種憂傷,惋惜,遺憾所交融的,情緒和思緒的流轉。」
「這些情緒,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會有,因此詩人相信他的詩,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感受與共鳴。」
「這其實已經脫離了中國傳統的『詩言志』的精神內核,或者可以用『詩言意』來概括。」
「而且我認為,中國的古詩,其實是一種作者與讀者共同創作的神奇過程,詩人留下的文字其實是故意跳脫的,不完整的,留白的。」
「而這些跳脫,不完整,留白,是留給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在腦海中自動補足的。」
「這個過程造就了意境的體悟,這是一種非常美麗的表達、傳遞與接收過程。」
「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講,李商隱的《無題》,當然是詩,還是非常高明的詩。」
「他甚至不需要你懂,也就是說不需要你完全補上那些跳脫,不完整,留白,也同樣完成了這個優美的過程,相比一般的詩作,它就更加的浪漫,奇幻,空靈。」
見池薛荔越聽越懵,周至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或者我換一種說法吧,也許池姐姐更容易理解一些。」
「你說。」
「西方文學裡有一個流派,學術界一般認為它們是象徵主義文學在小說領域的體現。」
「由於其技巧獨特、成就很高,因此通常將之當成一個獨立的文學流派來看待。」
「這個流派主張將人物主觀感受到的『真實』,客觀地、自發地再現於紙面上。」
「十九世紀末,法國作家埃杜阿·杜雅爾丹發表了小說《被砍倒的月桂樹》,該作因始終運用了『內心獨白』藝術手法,被後人視為該流派的先聲。」
「其後的法國作家馬賽爾·普魯斯特,其代表作《追憶似水年華》,實踐了作者『主觀真實論』的藝術觀,成為了這個流派的範本。」
「一九一九年,英國著名小說家維吉尼亞·伍爾芙,創作了《牆上的斑點》。作品通過一個婦女看到牆上一個模糊不清的斑點而引起的無限聯想過程,揭示人內心世界的豐富和易於變化。」
「李商隱的《無題·錦瑟》,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創作方式?」
說到這裡池薛荔終於明白過來了:「意識流文學!」
「對!就是這個!」周至說道:「這個流派的技藝手法,包括了內心獨白、內心分析、自有聯想、時間和空間的蒙太奇,還有一個重點,就是詩化和音樂化。」
「以上所有的這些手法,李商隱大大隻用了短短五十六個字,便將之表達得淋漓盡致!」
「因此無論從創作手法、創作思路還是創作主張來看,李商隱大大的《無題》,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早出現的『意識流文學』!」
「後世的這些作家,他們的作品當中,其實還摻雜著大量的現實主義素材。論『純粹』與『優美』,如何可與這些詩歌相提並論?!」
周至開始憤憤不平:「所以我就搞不明白了,研究外國文學的人那麼多,他們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李商隱大大的《無題》嗎?」
「研究中國古典詩歌的人那麼多,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西方意識流文學嗎?」
「可為什麼沒有人將之聯繫起來,為什麼沒有人意識到,李商隱大大的《無題》,才是最早最純粹的意識流文學呢?」
「為什麼沒有人意識到,西方二十世紀才開始備受推崇的創作方式,是一位中國古代詩人,在一千多年以前就玩剩下,還是如今絕大多數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東西呢?!」
「這就是文化自信的極度欠缺!崇洋媚外,認為外國的月亮都比中國的要圓!沒有去深刻理解中國傳統古典美學!」
「所以意識流文學的創始人,根本就不是什麼西方人;這種創作方法,也根本不是二十世紀方才出現。」
「這個重要文學流派的創始人,大成就者,應該是我們中國公元八百一十三年誕生,八百五十八年逝世的偉大詩人,李商隱!」
「這個流派的真正純粹經典的代表作,就應該是他的《無題》!」
「很多人為李商隱的才氣所折服,為《無題》的優美所打動,但是大多數人,都忽略了那個被風雅頌賦比興固化的詩歌時代,李商隱大大在創作上的這種勇於突破,苦求創新的先鋒精神!」
「用對意識流文學的態度去讀李商隱的《無題》,池姐姐,到現在你還會覺得難以理解嗎?」
池薛荔激動得都哆嗦了。
這是一指頭捅破窗戶紙,看似最輕巧的功夫!
卻也是最難的功夫!
因為好些人,連走到窗前都還沒有做到!
一把抓住周至的胳膊:「肘子!你必須再寫一篇文章!把這個好好寫出來!」
「啊?姐你在這兒等著我呢?」周至想了想,堅決地搖頭:「不行,這個我不寫。」
「為什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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