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余大爺
第20章 余大爺
新聞里播音員正在播報:「今日上午,縣人民醫院組織精幹人手,在副院長,外科主任路新華同志的帶領下,前往歧鳴區龍觀鄉,進行醫療下鄉送溫暖活動……」
老媽則轉而和周至聊起去蠻州的事兒,聽說小六姐給余老爺子帶了東西,便要周至送下去。
「可別了吧。」周至說道:「我怕老爺子熬不住癮把黑膠唱片放起來,那一棟樓就別看電視了。」
外婆說道:「那就明天去,順便問問余太爺,要過年了,掛的繡樣該換了。」
聽老爸說過,老余家解放前是夾川的民族資本家的少爺。
余大娘卻是苦出身,小時候六歲就被家裡送到繡房當繡娘,後來成了老余家的針黹丫鬟。
後來國家還是將余大爺安排到了菸草公司,不過身份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聽說還是余老爺子的資本家老爹做的主,最終和余大娘成了夫妻,也恩愛了幾十年。
前世周至聽這些就是聽個熱鬧,當時只知道老爺子喜歡聽戲曲,交響樂,喝咖啡抽水煙,懶模懶樣。
反正身上很多糟粕,都是給余大娘慣出來的毛病。
現在再想,卻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家庭。
不過余大爺也不是沒優點,態度和藹,或者說啥事兒都不上心,而且把兒女都送到蠻州去工作。
要說起來,餘三哥和小六姐,還真是周至家這棟大樓里,頭兩個走出夾川的兒女輩。
第二天早上,爸媽去上班了,周至將黑膠唱片帶上,來到了樓下。
「老爺子?」周至輕輕敲門:「余老爺子?」
因為高牆的存在,宿舍底樓比二樓更陰暗,反倒是裡間靠稅務局宿舍那邊,稍微亮堂一些。
余大爺家因此也比別家多出來一個小天井。
余老爺子穿著一身黑色的綢襖,這衣服在夾川也少見,白襪子黑布鞋,正在小天井裡澆花。
都是蘭花,還長得非常好,蘭花就適應這樣的環境。
「剛剛做了個對子。」余老爺子一邊澆花,一邊慢悠悠地吟誦:「屋晦——能知——蘭醒——早,樓低——好見——燕來——頻。小周至,斷斷,好不好?」
周至模仿余老爺子的口氣:「粗茶——淡飯——存——真味,不苦——糟醪不苦——貧。」
「嘿,還續上了!」余老爺子臉上光潔白淨,皺紋都沒有什麼,看上去比好多同齡人都要年輕一二十歲,想來當年也是那種帥氣的公子哥,餘三哥和小六姐都是得了他的遺傳。
「老爺子你小心點,天井裡邊青苔厚。」天井裡都是蘭花,只有小小的通道,周至想進去攙扶老爺子出來都困難,只能站在天井邊上伸手。
「還沒老到那份上。」老爺子放下水壺,從天井裡邊出來:「還是你小子機靈,讓我給天井鋪上青磚,這就不怕滑了。」
「就是光線差了點,花得不時調換。」老爺子用天井邊洗臉架上的帕子擦了手:「才能雨露均沾。」
「嗯,就是花香都給我家聞了。」
現在正是蘭花盛開的時候,樓上周至都跟著沾光。
「哈哈。」老爺子笑道:「還是我這裡香些吧?」
「暗香幽遠,就沒有杵跟前聞的,何況我家還有一樁比老爺子這裡強。」
「哪裡?」
「我家人多啊,您家就一個人聞,我家合著五個人聞。現在三姐回老家了,那也還有四個。」
「這是雅事兒,你跟我數人頭?」
「竹林七賢,飲中八仙,簪花四相,可不也是數人頭。」
「你多久沒來過了?後生崽兒辭風見利啊。」
「才從蠻州回來,小六姐給您淘了幾張好東西。」
「你剛剛那話,是想給她做說客?趁早打住。」
「啥啊!是我淘的,不過……讓小六姐給的錢。」
「放來聽聽。」
周至來到客廳里的唱機旁邊,放上唱片搭上唱針,打開開關,唱片悠悠地轉了起來。
三大樣四大板一響起來,老爺子眼神就一亮:「《智取威虎山》?」
「樣板戲,五張!你說給您老淘點這東西容易嗎?」
童祥苓的鋼音在客廳中響起,老爺子緩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當真是好東西啊……」
這是一套現代京劇樣板戲的黑膠唱片,曾經舉國傳唱,周至老爸他們那代人,好多都能能從頭唱到尾。
但是在這年月,卻又消失很久了。
直到幾年後,《智取威虎山》選段,才會重新登上春晚。
拋開政治因素不說,這幾部樣板戲,的確堪稱現代京劇的巔峰之作。
「要不再給您老來罐水煙?」
「蘭花開的時候我都不抽菸。」老爺子閉著眼睛擺了擺手。
聽了一段,老爺子終於睜開眼睛:「小周至,謝謝了。」
「我可當不起,小六姐也當不起。」周子嬉皮笑臉:「老爺子你開心就行。」
「你今天下來就這事兒?那我就要逐客了,別耽誤我聽戲。」
「還有一件事兒,這見說就要過年了,外婆講您家的繡樣該換了。」
「每年都要麻煩你外婆這一回……」余老爺子嘆了口氣:「算了,還是罷了這念想吧,今年以後,我也不準備掛了。」
「老爺子啊,」周至想了下:「聽說余大娘以前是府上丫鬟?」
「什麼丫鬟!」老爺子有些惱怒,接著有意味索然:「不提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了,終是我拖累了她……」
「老爺子你別生氣啊。」周至趕緊解釋:「我可沒有丁點看不起余大娘的意思。」
「也別提什麼拖累不拖累,余大娘心裡,可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吧?」
「我的意思是,要是人真有在天之靈,她應該更願意讓老爺子您,留著這份念想吧?」
老爺子看著天井中的幽蘭,眼光里有東西在閃動。
「所以我覺得,這繡樣還是得掛,不為自己,也為了開解余大娘。」
周至想了想,又認真補上了一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余老爺子再次閉上了眼睛,沉默良久:「是我想差了,小周至你去吧,繡樣,都在臥室床下那口老樟木箱子裡。」
「那不打擾老爺子您聽戲了,剩下的都交給我。」
輕手輕腳走進老爺子臥室,打開了那口箱子。
箱子裡邊都是各色絲綢,上面繡著一幅幅精美的圖案。
外婆是鄉下把式,對這種城裡頭正宗傳承的精美手藝,一直艷羨非常。
所以每年都會主動承擔這份工作,將余大娘留下的繡樣縫製到布殼上,然後繃到底板上邊,裝幀進相框裡,讓余大爺掛起來。
不過這次周至另有任務。
榆木箱子裡有很多老物件,估計都是當年余大爺家裡留下的。
當年家裡進過賊,留下的東西不多了,後來余大爺直接將之放到自己床下。
不過這大爺對周至倒是不擔心,家底兒都漏給他了。
周至小心翼翼,裡面有好幾樣瓷器,底款是雍乾一類,品相完好。
還有幾件分明是和田玉,以及幾顆滇南紅的朝珠,翡翠鼻煙壺之類。
這東西現在不貴,可要是再過三十年……
還有一些文件,也上了年頭了,什麼當年公私合營的證照一類,都在裡頭。
終於,周至找到了那本要的東西,一個棕黃色硬紙殼的戶口本。
打開來一看,裡邊是工作人員用仿宋體手寫的家庭人口,小六姐的名字就在上頭。
將戶口本用一幅仙鶴靈芝繡樣包起來,將箱子重新關好,推入床下,周至輕手輕腳來到客廳,從牆上取下之前裝裱好的繡樣,走到躺椅旁邊輕聲說道:「老爺子,我選了一副靈芝仙禽圖,那我回去了。」
余老爺子依舊閉著眼睛,只揮了揮手表示知道了。
周至出了門,拐上樓梯,這才加快了腳步。
特麼兩輩子除了大年十五去菜壩偷青,這還是頭回做賊,他心裡頭其實早就慌得一批。
來到家裡,先朝小六姐家撥電話,沒人,然後就想打到小六姐鋪子,撥了幾個號才想到不行,終於想起朱大璋的呼機號,這才撥了過去。
很快電話想了,周至拿起話筒:「餵?」
「我朱大璋,誰找?」
「我周至。」
「哎呀肘子!」那邊朱大璋的聲音一下子就大了:「你特麼可害死我了!」
話筒里聲音賊大,周至趕緊將話筒移開耳朵一點:「我咋了?」
「那天你跟蹤的原來不是你爸?!你小六姐給我那頓抓撓……」
「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是我爸?」周至莫名其妙。
「不是你爸你抓什麼奸!」周至已經能夠想到朱大璋在那頭口水狂噴的樣子。
「關你屁事兒!」這時候必須把菸草大亨的氣勢打壓下去,但是又不敢大聲,不免失了點優勢:「再鬧,本兒沒了!」
「本兒?什麼本兒?」那頭朱大璋接著突然想到啥,一下子熄火了,聲音變得小心翼翼支支吾吾憂心忡忡忐忑不安患得患失:「肘子……咕嘟……那……本兒……戶口本兒?」
樓下傳來樣板戲的唱腔,周至家的宿舍樓是U字型,余老爺子那天井就是一廣播,不然也不至於一放音響一棟樓都聽得清清楚楚,隔音賊差。
於是也只好鬼鬼祟祟竊竊私語:「對,戶口本,拿到了。」
「哎喲我親兄弟!等著,我立馬出發!」
說完電話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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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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