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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粗鄙

  153、粗鄙

  「普渡之船,還是普渡之船嗎?」

  道場邊緣,一僧侶在大雪中赤裸上身,舉著兩個木鼓槌,細密的敲打起皮鼓,金剛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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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場外的青銅爐鼎里,有藍袍小道士燃上一炷高香.一炷高香便是一個時辰,若這炷高香燃盡之前回答者還沒能答上,回答者便要認輸,由下一人回答鼓停,鐘鳴,人走。

  僧侶之中,一位原本還在閉目枯坐的年輕僧人,手持念珠睜眼,向道場之中看去。

  大雪紛飛,只見陳跡安安靜靜的盤坐在蒲團上。一陣風從山莊外撫來,卷著輕輕的雪粉落在他肩上、頭上、膝上,一動不動。年輕僧人輕聲道:「菩薩低眉。」

  說罷,又閉上了眼睛,靜靜掐動念珠。

  道場邊際的石階上,文人雅士、灰衣僧侶、藍衣道士,默默看著道場之中的少年郎,彼此討論交雜。石階上的小道士撓頭:「張黎師兄,我覺得普渡之船當然不再是那艘普渡之船了。」

  另一名小道士說道:「不對,還是那艘普渡之船!」

  「沒那麼簡單,且聽聽和尚們怎麼答,」張黎直勾勾的盯著陳跡的背影,一時間沒敢草率回答這個問題。

  此時,道場之中,蒲團上的僧人緩緩開口:「普渡之船不再是普渡之船了。《壇經》有雲,有情眾生的本義是自性,也就是靈魂,無情眾生的本義是物象,通俗講也就是組成部分。此普渡之船換船板等於換物象,換了物象,普渡之船自然不再是普渡之船。」

  道場邊際的台階上,有人點頭,有人搖頭。張夏攙扶著白鯉站於一旁,緊鎖眉頭。

  世子好奇問:「怎麼緊鎖著眉頭?」

  張夏遲疑道:「我看了數十場辯經,還是頭一次見到有哪個問題如此眾說紛紜,你看,連那些和尚都未必認同他們三師兄的論點。」世子無聊道:「這般辯經皆是空談,全看誰更能狡辯而已,對百姓社稷無益。」

  張夏卻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辯經是有裁判的,眾人將目光投向石階之上的文人雅士,一位儒衫中年人搖了一下手中銅鈴,朗聲道:「發問者,可有答?」話音剛落,陳跡低垂眼帘,頭也不抬開口問道:「那若是我只單單換一塊船板,也是換了物象,普渡之船還是普渡之船嗎?」僧人一怔:「這...」

  他皺眉苦思,回憶經捲來佐證自己。

  可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那炷高香越燒越短,僧人依舊語塞。

  咚的一聲,有人在場邊敲響木魚,蒲團上的和尚驟然驚醒:「等等,普渡之船還是普渡之船,我..」陳跡平靜道:「下去。」

  少年郎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辯經開宗明義,既已闡明自己觀點,便不能再變了。想變,換個人來。

  道場洪鐘旁的小道士一臉興奮,推開守著撞木的小沙彌,拉著撞木狠狠撞向銅鐘。咚。

  銅鐘聲悠揚遠去,擊碎了僧人的鼓聲。

  從江南來的文人們面面相覷,打量著場中的陳跡,低聲問道:「此少年郎是何人?」「不知,興許是誰家不世出的公子?」

  「不像,你看他的衣著打扮..」....

  蒲團上的僧人灰溜溜離開道場。

  片刻後,緣覺寺換了個和尚,坐在蒲團上篤信道:「普渡之船還是普渡之船。《大般若經》有雲,無情眾生的本質便是他的結構、目的、用途。普渡之船的材料雖有變化,可結構與目的卻沒有變化,所以它還是它。」

  陳跡卻一言不發,對方答的好像對了,又好像不對。沉默的時間久了,僧人也沒先前那般自信了,下意識往僧侶團看去。張黎正想說什麼,卻見陳跡回頭定定的看著他,目不轉睛。

  張黎遲疑許久,忽然明白了陳跡的意思。

  他哭笑不得的將葫蘆狀白姿瓶遞給白鯉:"他已經下一人,這枚丹藥歸你,白鯉一怔:「他...」

  張黎催促道:「快吃吧快吃吧,你沒見他還等著呢,不見你吃藥好轉,他是不會開口的..這小子!」張夏趕忙接過丹藥給白鯉服下,轉瞬間,白鯉氣色如常,再也不需要人攙扶。

  張黎看向陳跡,嘴型無聲道:「好了沒?」

  蒲團上的僧人也催促道:「少年郎,可還有何話說?」

  陳跡見白鯉好轉,這才回頭看向蒲團上的僧人:「若我將取下普渡之船的所有木板、每一個零件,重新拼湊成一艘船,這艘船是不是普渡之船?」借人一怔:「這..」


  場邊有近乎一半文人紛紛站起,從袖中抽出各自的綢布帕子扔進場中:「妙!」辯經一途,場邊觀眾若覺精彩,自當將帕子扔出,扔得越多,便證明支持者越多。

  這一瞬,數百人歡聲中,陳跡忽然察覺,自己體內五十六盞爐火再次跳動,又明媚一分,幾乎要從淡淡的殷紅色轉為淡黃色。小道士們面面相覷,頗為不解:「師兄,這算是贏了麼?」

  場邊的張黎長長舒了口氣:「少年郎拿出的這個問題,開口辯易,想辯倒難,攻防兼備,皆是悖論。」蒲團上的僧人苦思經卷,想要找到佐證自己論點的佛說,卻想而不得。

  最終,他將求助目光投向場邊僧侶團,卻無人敢再上前應戰。

  風雪中,石階上,那位始終枯坐掐動念珠的年輕僧人,緩緩站起身來走入道場當中。

  場邊文人漸漸安靜下來,有人低聲道:「此籍籍無名之輩竟是驚得無齋又下場辯經了。」

  無齋用持了念珠的手,拍了拍蒲團上那位僧侶的肩膀:「下去吧,這一問,我來回答。」蒲團上的僧侶怔了一下,仰頭委屈道:「大師兄,我...

  無齋手持念珠,溫和的笑了笑:「無妨。」

  他在蒲團上坐下,卻沒急著回答問題,而是大拇指輕輕掐動三次念珠。

  張夏低聲道:「此人乃緣覺寺首徒無齋,十二歲便與道庭辯經,七年時間,已經將京城附近道觀與道庭的田產全部贏走,如今京城便是一座道觀都沒有了。」世子驚愕:「這是佛門從小培養出來,專門用來贏走道庭家產的和尚啊。」

  張黎:「...

  張夏看著無齋手中的念珠說道:「我旁觀過他的辯經,他曾自言,掐一次念珠便是動九百個念頭,他正在選最好贏的角度開口。」世子撇撇嘴:「吹什麼牛逼呢。」

  張黎樂呵呵附和道:「就是,吹什麼牛逼呢。」

  此時,道場裡安靜下來,待到無齋掐動第四枚念珠時,平平穩穩的開口說道:「普渡之船已不再是普渡之船。《仁王般若經》有雲,一彈指為六十剎那,剎那間九百生滅。當時間足夠慢時,你會看見世間萬物如粒子般在剎那間生滅重組,一念之後,你甚至不再是你,普渡之船也不再是普渡之船。」

  無齋笑著說道:「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不論你換與不換,一念之後,你都不再是你,普渡之船也不再是普渡之船。」張黎低聲罵了一句:「壞了,和尚要玩賴!」

  世子疑惑:「怎麼講?」

  張黎解釋道:「此乃佛教『無我』之精要,講的便是放下一切法、一切我執。若按此佛家言論,世間萬物一剎那之後都不復存在,又都是新生...立於不敗之地了。」文人紛紛起身,又有一半人將袖中帕子扔入場間,所有人看向陳跡。

  青銅爐鼎里的高香慢慢燃盡,一名僧人看向旁邊的小沙彌:「還不撞鐘?此輪佛門勝!」然而陳跡終於抬起頭來,平靜看向無齋:「既然無我,那是誰在輪迴?誰需解脫?」

  無齋怔住。 張黎豁然起身。

  既然無我,誰在輪迴?誰需解脫?原來,最後一劍,藏在這裡!

  無我與有我,這是佛門數千年來都一直說不清道不明的邏輯根底,直指佛門根基。不是佛門高僧真的說不清,而是不可說。

  佛門講『無我』,為的是不追求前世與今生,放下一切法。

  然而佛門誘導世俗信徒的說辭卻是功名利祿、因果輪迴業報中的『有我』,比如修善才可以不墮惡道、不墮畜生道、修來世福報,為的就是『我』。這本就是兩套東西。

  張黎興奮的搓手:「無齋答不上來了!」

  世子問道:「這個問題很難嗎?」

  張黎目光炯炯有神:「無齋不是不會答,而是不能答。此次文會來者眾多,辯經過程一定會以文字傳播出去。他若說無我才是對的,那便是承認,他佛門宣揚的「輪迴福報』,只是愚弄信眾、控制信眾的一種手段,他們自己都不信這個!」

  他讚嘆道:「釜底抽薪,殺人誅心啊!」

  無齋看向陳跡,只覺得對面這少年郎眼中像是跳動著火。陳跡問道:「佛門還有一人可上場,要換人嗎?」

  無齋回頭看向背後僧侶團,那些年輕僧人卻面面相覷,都不敢上前。

  無齋放下念珠,手放膝上拈花微笑,避而不答:「這位施主,我觀你有佛緣,不如入我緣覺寺修行?道庭勢微,與其做個道庭的記名弟子,不如入我佛門親傳。」張黎指著無齋的鼻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什麼狗臭屁!」

  無齋瞥他一眼:「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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