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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押官

  金豬說過,他從無念山出來時沒有回頭看過一眼,也從此不再相信任何人。這偌大司禮監如同一隻蠱籠,養出來的,必然是最毒的毒蟲。

  陳跡沒想到,金豬這麼精明的一個人,只大意了一次,便被同僚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此時此刻,虎甲鐵騎將昏厥不醒的金豬用鐵鏈鎖住腳踝,拖在馬後。

  陳跡的神情藏在面甲之下:「馮先生,從這裡到劉家大宅有十幾里地,這麼活生生拖死他的話,恐怕明日會耽誤擂鼓祭旗。」

  馮先生笑了笑:「先天境界的高手,哪有那麼容易被拖死?莫要有婦人之仁,我只要表現出半分對金豬的憐憫,便逃不過劉閣老的法眼。其餘劉家軍隊皆駐紮在城北,只等明日祭旗後便要開拔,唯有這虎甲鐵騎留在劉閣老近側,它的兵權至關重要,不容有失。」

  陳跡默默看著金豬被硬生生拖出了城,拖到了劉家大宅門前,拖了十餘里路。路上,他握緊手中刀柄,大拇指輕輕將刀顎推開刀鞘。

  馮先生斜睨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可別做什麼衝動之事。少年郎有點血氣是好事,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靠這一股子血氣做成的。可你若誤我謀劃,我第一個殺你。

  陳跡深吸一口氣,又無聲收刀。

  抵達劉家大宅時,金豬背上的衣物都磨沒了,在官道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劉家大宅的灰色高牆宛如一座城池,待哨樓上的甲士確定眾人身份後,才搖起紅色的令旗,命人打開大門。

  吱呀呀的紅漆大門打開,門內一位瘦巴巴的中年人迎了出來,他蹲在金豬身旁檢查一下臉皮與傷勢,而後笑著朝馮先生拱手:「恭喜馮先生又立大功,明日能有十二生肖人頭祭旗,乃是大吉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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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先生隨口回應道:「劉師爺,此乃我與錢將軍一同立的大功,錢將軍也因此負傷,可不能單單算在我一人頭上。」「哦?」劉師爺一驚:「錢將軍負傷了?」

  「嗯,就在後面的馬車上。」

  劉師爺一手提著衣擺,一手提著燈籠走到馬車旁,掀開門帘。

  他鑽進車中,先是摸了摸錢將軍肋下的傷口,又搓著手指湊到鼻翼下聞了聞,這才下車指揮一眾甲士:「快把錢將軍抬進去治傷!

  說罷,劉師爺又轉頭對馮先生道:「馮先生,您隨我去宗祠見老爺吧,他還在等您。對了,將金豬也抬進去,給他看看。」

  馮先生笑著回應:「聽劉師爺安排。」劉家大宅黑漆漆的房檐上沒有掛燈籠。

  陳跡等四名甲士用擔架抬著金豬,跟隨在馮先生身後穿過漫長小巷,只見道路兩旁的房檐下還掛著白色的挽幛,長長的挽幛如帷幔般綿延至宅邸深處。

  劉明顯仍未下葬,就停棺在這大宅中。

  一般人家只會停棺三天,有些大戶人家會停棺七天,還有些人家要等外地官員回家奔喪,可能會停棺十幾天、幾個月之久。

  但劉家要等的不是歸家的人,而是敵人的頭顱與鮮血。

  路過劉明顯靈堂時,陳跡轉頭看見堂中孤零零擺放著劉明顯的棺槨。棺槨旁,一具具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被白綾吊死在靈堂房梁之上。

  堂外的風一刮,一具具女屍便左搖右晃,仿佛一串不會響的風鈴。陳跡瞳孔收縮,只覺得汗毛竦立,便是他一旁身經百戰的甲士也被驚得低呼了一聲。

  前方帶路的劉師爺頭也不回,慢條斯理道:「這些女子都是我家二爺的姬妾,靈堂前面哭不出來,便只好送她們隨二爺去黃泉路上作伴了。想必幾位是頭一次進這宅子,莫要一驚一乍才是。」

  方才那名甲士趕忙轉回腦袋,倉皇道:「卑職之後便去領二十軍棍。劉師爺笑了笑:「錢將軍的部將,果然懂事。」

  漸漸地,青石小巷前方有暖光透出。只見八扇朱紅色大門敞開的宗祠里,正龕之上,一座座劉家先祖的牌位高高聳立如林,最高處乃是劉家始祖劉許寧,曾位列三公,百世不遷。

  正龕之下的紫檀桌案上擺著一碟碟貢品,二十餘支香燭與上百盞長明燈,將宗祠照耀得亮如白晝。劉閣老跪坐在桌案前的蒲團上,低頭祈禱著什麼,宛如青燈古佛前的信眾,無比虔誠。

  到得門外三丈處,劉師爺轉頭對馮先生交代道:「馮先生在這裡稍等,我與老爺稟報一聲。」

  說罷,他小碎步踏入宗祠之中,俯下身子在劉閣老耳邊低聲說道:「老爺,馮先生回來了,帶著半死不活的金豬,還有受了重創的錢將軍。


  劉閣老眼皮未抬:「確為金豬本人?」

  劉師爺小聲道:「確定,沒有帶人皮面具。被馮先生鎖住鐵鏈,硬生生從城裡拖回來的。左半邊身子肋骨盡斷應是被人踢傷。

  劉閣老緩緩睜開眼睛:「終於將他帶回來了,我兒明日便可以入土為安。

  劉師爺誒了一聲:「老爺放心。只是錢將軍傷得有些不是時候,明天開堂祭旗,劉家氏族齊聚一堂,還需有人統領著虎甲鐵騎護衛周全呢。」

  劉閣老沉思片刻,忽然問道:「馮先生可為錢將軍治傷?」劉師爺回答道:「治了。」

  劉閣老又問:「用的藥可有問題?」

  劉師爺諂笑道:「我聞了聞,馮先生用的是老君山道庭的藥,沒有問題。老爺放心,若是動了手腳,我聞得出來。這些年多少人想給您下毒,哪個也逃不過我的鼻子。」

  劉閣老緩緩閉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沉思著什麼。許久之後,他長長出了口氣:「喊馮先生進來。」劉師爺出門引了馮先生進門,自己便退出門檻去了。

  馮先生站在劉閣老身後,彎腰拱手:「老爺,我把金豬給您帶回來了。

  劉閣老撐著膝蓋慢慢站起身來,仰頭凝視著宗祠里的牌位,卻沒有接著馮先生的話題:「馮先生,祖宗將劉家交到我手中,卻沒想到劉家可能要在我手中衰敗了。

  馮先生笑著說道:「怎麼會呢。景朝神武軍已過趁著冰凍,踏過春雷河,京城五大營有四大營都開拔前往崇禮關,我等長驅直入,仁壽宮裡那位根本沒有防備。此去京城清君側,若是勝了,靖王得位不正、根基不穩,便只能依仗您與齊閣老了。

  劉閣老嘆息一聲:「世家之所以能成為世家,求的從來都不是『勝』,而是『不敗』。可如今之劉氏,一步步行差就錯,落到不得不反的境地。我方才回顧這十餘年,竟不知到底該怪罪誰.....是怪罪我那愚蠢無知的妹妹嗎?又或者怪罪我那膽大妄為的兒子?」

  「我今晚一直在思考,」劉閣老看著正龕上的祖宗牌位,眼神竟有些許迷惘:「靖王早些年透露出反意,可如今又擺出一副心懷天下百姓的模樣,是不是他也因年紀大了,漸漸變得優柔寡斷起來。又或者,這本身就是為劉家精心準備的局。」

  劉閣眼睛旁的皺紋侷促起來:「若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迷局,劉家危矣。」

  馮先生想了想:「興許他是擔心史家口誅筆伐,所以想將這謀逆的罪名,全部推到劉家頭上。到時候史家記載便是劉家擁立他,並非他本意。」

  劉閣老再嘆息一聲:「也只能做此猜想了。馮先生,你我主僕多年,劉家待你不薄,你也為我劉家鞍前馬後,立下汗馬功勞。如今錢將軍身受重傷,其他將軍也已各自統領兵馬,我將這六千虎甲鐵騎交給你,且莫辜負了他們。「

  宗祠外,陳跡看著馮先生雙手拎起衣擺,誠心跪地叩拜下去:「得家主信任,卑職感激涕零。請家主賜劉姓,從此往後,我馮文正及馮家後人改姓劉,世世代代為劉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再抬頭時,馮先生已是淚流滿面。

  劉閣老當即扶起馮先生唏噓道:「馮先生大才,怎可做我劉家家奴。將來打下江山,以馮先生之才可拜將入相。」

  說罷,他從袖中掏出一枚虎符遞於馮先生掌中:「去虎甲大營交接吧,領虎甲鐵騎前來布防。已經寅時了,再有一個時辰便要擂鼓點將,莫要誤事。」

  馮先生手中緊緊攥著虎符,再次叩拜下去:「謝家主信任。.....

  .....

  馮先生如願以償,匆匆離去。

  陳跡抬著金豬站在宗祠門外看著他的背影,卻還不知司禮監接下來要做什麼。而金豬,已經成了真正的棄子。這漫長的一夜,不知何時才能過去。

  劉閣老來到擔架邊上靜靜注視著金豬:「喚他醒來。」

  劉師爺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放在金豬鼻息下晃了晃。

  金豬驟然睜開雙眼,當即便要掙扎著起來廝殺。然而劉師爺只輕輕一點他眉心,他便立刻動彈不得。

  陳跡心中一驚,這其貌不揚的劉師爺,竟還是個深藏不露的大行官,難怪劉閣老身邊只留他一人,宗祠附近連一個護衛都不曾見到。

  劉閣老悲憫的看著金豬:「亂世烘爐里,你我皆是身不由己,莫要怪我,要怪便只能怪你司禮監從未想過給我劉家留條活路。劉師爺,帶去給吾兒看一眼,在他棺槨前將金豬凌遲,再砍去頭顱,吾兒看了也好安心上路。」


  說話間,仿佛決定殺死劉明顯的並不是他,錯的只有閹黨。劉師爺遲疑道:「老爺,不等祭旗時再斬首?」

  劉閣老疲倦的擺擺手:「去吧,吾兒等了太久,明日擺上頭顱即可。」劉師爺對陳跡等人招招手:「抬著他,隨我來吧。」

  幾人抬著金豬來到劉明顯靈堂前,所有甲士都低著頭,不願抬頭去看頭頂那一具具女屍,摒著呼吸不去間這靈堂里的惡臭。

  劉師爺卻像沒事人似的從袖間抽出一柄銀短刀,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挑斷金豬的手筋與腳筋,再一刀刀片去金豬血肉。

  陳跡看著金豬目眥欲裂的掙扎,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他只能在面甲背後靜靜地凝視著劉師爺,握緊刀柄,牢牢記住對方的聲音、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劉師爺忽然問道:「凌遲多少刀了?」甲士們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來。

  劉師爺笑了笑:「無妨無妨,三百六十刀應該是夠了的。」下一刻,他從陳跡腰間抽出佩刀,一刀斬向金豬脖頸。

  然而這一刀將要砍在金豬身上時,陳跡卻看到金豬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一刀之下,沒有血液噴濺而出,也沒有人頭落地。

  只見金豬渾身上下驟然變成數不清的銅錢與銀錠,嘩啦啦散落一地。仿佛先前這身衣服里躺的不是金豬,而是用滿滿錢財填充的傀儡!

  劉師爺先是一怔,而後怒罵道:「竟然是押官門徑!快快快,快去追那姓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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