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辯經
151、辯經
嘉寧三十一年冬,陸渾山莊。
風雪漫天,萬里銀裝。
莊園於黎明時分依然燈火通明,高高的灰牆灰瓦重巒疊嶂,宛如一艘巨大的遊船,靜靜行駛在銀白色的雪海之中。遠遠看去,路過的行人仿佛能聽到冰層斷裂的聲響,像是它正在緩緩破開永凍的極地。
咚的一聲鐘響悠揚盪開。
陸渾山莊門前的兩個小沙彌雙手攏在袖子中看門,一人聽見鐘聲回頭朝山莊深處看去,輕聲道:「道庭又一人敗下陣來了,這是第幾個?」「第八個,再輸一個便沒人了。」
「道庭傲慢,但我等可是有備而來。」
一名小沙彌攏著袖子望向門外的風雪,感慨:「辯經一天一夜,總算要結束了。」這時,風雪裡傳來馬蹄聲。
小沙彌站在陸渾山莊的牌匾下,用手搭在眼上,眯起眼睛往風雪中張望,看了好半天,才看到幾個灰色的影子漸漸清晰。
一名少年郎伏低著腦袋,手中牽著三根韁繩頂著風,艱難踏雪而來。狂風將他的衣袂向後吹起,身後三匹馬上有人伏著身子抵禦寒風。小沙彌警惕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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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加快步伐:「借宿的。」
「借宿的?」小沙彌疑惑,待他見來者越走越快,突然大喊:「此處佛門莊嚴寶地,來者止步!」「佛門?」
來者抬起頭來,露出少年郎的面容:「此處不是老君山道庭的山下行轅嗎,怎麼成了佛門寶地?」
小沙彌相視一眼,趕忙解釋道:「老君山道庭首徒馬一鳴與我們大師兄辯經輸了,道庭已經將這陸渾山莊輸給了我們緣覺寺。」少年郎怔了一下:「玩這麼大?」
他抬頭看著陸渾山莊的門楣,此山莊占地數百畝,連綿起來廣闊無邊,造價少說也得花費幾萬兩銀子。這種莊園,說輸就輸了?
小沙彌說道:「這本就是我們禪宗的產業,是道庭在仁德十二年從我們手裡贏走的,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今日還有更大的賭注,若是道庭九場全輸,參加此次文會辯經的十九名道士都得剃度出家,在我們寺廟裡撞一輩子的鐘。」
少年郎瞠目結舌:「現在辯至第幾場了?」
小沙彌回答道:「第八場剛剛辯完,興許會歇息半個時辰。你們如果只是路過借宿的便請回吧,今日陸渾山莊只接待文會的客人。」
少年郎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馬匹上有一位少女已經伏在馬匹上昏迷不醒,他再回頭時,對小沙彌客氣道:「我們之中有靖王府世子與郡主,還有洛城知府家的張二小姐,勞煩通報一下,路上遇到山匪,請柬丟了。」
小沙彌一驚:「世子和郡主?你是...」
少年郎說道:「我只是靖王府太醫館的小學徒,陳跡。」小沙彌問道:「可有王府信物?」
陳跡搖搖頭:「沒有,但這文會裡,一定有認識世子與郡主之人。」
「你稍等一下,」小沙彌提著灰色僧袍的衣擺,小碎步跑進莊園通報去了。
陳跡返身回到馬旁,在郡主旁輕聲道:「郡主別擔心,有道庭和佛門在,肯定有醫治風寒的藥物。」郡主頭上裹著一件衣服,伏在馬上低低嗯了一聲,身子直不起來,也不知聽沒聽見陳跡的話。
陳跡上手摸了一下她額頭,滾燙。
下一刻,小沙彌又匆匆跑了回來:「抱歉了各位施主,如今大雪封路,我等無法驗證你們的身份,還是請回吧。」陳跡微微皺起眉頭:「你有沒有通報是何人在此?」
小沙彌耐心說道:「有,但大師兄說諸位既然沒帶信物、沒帶請柬,還是請回吧。」陳跡忽然意識到,佛門是在找藉口!
這陸渾山莊的文會,哪怕是個尋常秀才,只要你願意來,就可以得一張請柬。怎麼如此寬鬆的門檻,到自己這裡就求入不得?對方一定知道龍王屯那邊發生了什麼,因為不想參和到劉家與靖王府的事情中,所以不願意放他們進去。
好一個不沾因果。
張夏騎在棗棗背上問道:「現在怎麼辦?」
陳跡伸手握住郡主馬鞍旁的鯨刀,郡主卻虛弱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別做傻事。」
他笑了笑:「放心,我只是看一下刀還在不在,沒那麼傻去找道庭、佛門的大行官送死。」
陳跡回頭看向陸渾山莊匾額下的對聯,上聯寫著「事在人為,休言萬般都是命」,下聯寫著「境由心造,退後一步自然寬」。可是。
這一步,他退不了。
陳跡幫白鯉裹著腦袋的衣服扯緊了些,以免寒風吹進領子裡。他轉身走回陸渾山莊門前:「這裡可是文會?」
小沙彌回道:「是。」「可在辯經?」 「是。」
陳跡問道:「此輪道庭與佛門的辯經題目是什麼?」小沙彌撒撇嘴:「我幹嘛告訴你?」
陳跡平靜說道:「我也要進去辯經。」
小沙彌樂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辯個什麼經?」
話音落,卻見張夏翻身下馬,頂著風雪,牽著棗棗來到門前:「緣覺寺難道是怕我等進去將你們辯贏麼?」
小沙彌靠在匾額下的灰磚牆上翻了個白眼:「用激將法也不行!」
張夏凝聲道:「我乃欽天監副監正徐術的侄女張夏,若你不去通報,我便回京城,逢人就說緣覺寺的和尚怕被辯倒,所以不放我們進陸渾山莊!快去通報,此事你擔不起!」小沙彌縮了縮脖子,轉身進山莊通報去了。
片刻後,他肩上落著積雪跑回來:「想要辯經可以,但你們需得將我們此輪給道庭的問題答上來!」陳跡看他一眼:「說。」
小沙彌問道:「道家講,道生萬物,此道是有知還是無知?」
陳跡剛要開口回答,卻被張夏輕輕拉了一下袖子,壓低聲音說道:「辯經沒那麼簡單,回答者句句都要講究經傳出處,有出處便是真經,無出處便是偽...陳跡想了想:「不如你來與他們辯?」
張夏神色一暗:「不行,他們不與女子辯經。你來回答他們的問題,我教你怎麼答。」「好。」
風雪從兩人之間流過,小小的氣旋在身周流淌。
數個呼吸後,陳跡回身上前:「《道德經》有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為天地法,為萬物榜樣,自然是有知的。」小沙彌帶著回答,再次邁著小碎步回去通報。
片刻後再回時,他帶著新的問題:「我大師兄說,既然道是有知的,那他就應該只生善人,為什麼還要生出惡人呢?既然道不辨善惡,應該是無知的;既然無知,它又怎麼能生出萬物,怎能成為天地萬物效法的榜樣?」
卻聽張夏在他身後嘴唇微動,低聲說了幾句。
陳跡看向小沙彌回答道:「《大般涅經》有雲,我者即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切眾生悉有我義。佛祖都說人人生而有佛性,你怎麼能決定誰生來是善,生來是惡?」小沙彌怔住了:「你們怎麼如此了解我佛門經義?」
陳跡沒好氣道:「人命關天,快去回稟!」小沙彌再次匆匆跑進山莊。
這一次,小沙彌沒有很快回來,似乎提出問題的那位緣覺寺和尚,陷入了長長的思考。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山莊內再次響起一擊悠揚宏亮的鐘聲。
張夏眼睛一亮:「鐘聲響,對方擱置這一問題,等於認輸了,陳跡..陳跡?」她轉頭看去,卻見陳跡低著頭,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此時此刻陳跡發現,自己體內的爐火在鐘聲響起的剎那間,忽然跳動了一瞬,而後淡紅色的爐火又明亮了一分!奇怪,是因為方才張夏以自己的名義,辯經時贏了對方?
先前他以為爐火轉變是需要做好事、得民心,可現在看來,這爐火色變的原因或許更加深邃,更加寬廣。陳跡看向張夏。
張夏摸了摸臉頰:「你看我做什麼?」
陳跡搖搖頭:「沒事,張二小姐博聞強識,佩服,難怪你瞧不起沒學問的人。」
張夏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勝在記憶力而已。」
說話間,小沙彌匆匆跑了回來:「這一輪是你們贏了,但是...」「但是什麼?」
小沙彌為難道:「不瞞兩位,我佛門清靜自在,不結因果,實在不願糾纏到凡塵俗世之中。兩位有俗事在身,因果未了,不適合進這陸渾山莊。請回吧。」陳跡平靜的看著對方:「求一粒丹藥總可以吧?」
小沙彌搖搖頭:「不行。兩位施主莫要為難我,我也只是個小沙彌而已。」陳跡當即要往裡闖去,卻被張夏拉住胳膊,無聲的搖了搖頭:「闖不得。」「闖不得也得闖!」
然而就在此時,風雪外有歌聲飄搖而來。
陳跡與張夏豁然回頭望去,卻見一人倒坐在一頭青牛背脊上,一邊翻書一邊哼著:「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扶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俚曲歌聲卷進風雪裡,被雪花裹挾著飄出很遠。
眼見青牛來到門前,青牛上的年輕道士輕輕一躍跳下牛背。
他笑吟吟越過陳跡與張夏來到門前,伸手便摩挲起小沙彌的光頭:「黃山道庭首徒張黎,代家師『使徒子」前來辯經。小和尚趕緊滾開,不然小心道爺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