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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父乃袁逢!

  聽袁樹這麼說,馬融多少有些不滿。

  「不會如此的,五侯為非作歹,天子必然已經看清宦官不可信,必當修政教、理天下,多用賢臣,遠離小人,如何還會有新五侯?」

  「宦官不可信,老師口中的賢臣就可信?」

  袁樹嗤笑道:「老師,天子除梁冀的時候到底有多少賢臣出力幫忙?又有多少宦官出生入死?五侯可不是靠著諂媚換來的,那是用命換來的,天子再怎麼糊塗,會隨便封侯嗎?

  說到底,【賢臣】各有其家,置其家於不顧而捨生忘死者,少,宦官去勢而無家,孑然一身,為榮華富貴而捨生忘死者多,且無家之牽扯,於天子而言則更加忠誠可靠,老師,您說是嗎?」

  馬融瞳孔一縮,用力支起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著靠在床尾的袁樹。

  「這些你都知道?」

  「都知道?」

  「十四家法,古文經典,讀了多少?」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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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部?可你才十歲!」

  「有志不在年高。」

  「………………」

  馬融盯著袁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重新躺倒,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的【志】,你袁氏的【志】,實在是讓我這老朽有些毛骨悚然了,優秀子弟讀書研習,深究前人之道,繼而入朝為官,翻雲覆雨。

  平凡子弟外出結交豪強遊俠,揮手散財,積攢人望,潛藏於鄉野之中,待天下有變,振臂高呼,一呼而百應,術,袁氏到底想要幹什麼?」

  「老師,不是只有袁氏這樣做,而是天下豪門,十之八九都在這樣做。」

  袁樹收起笑容,輕聲道:「不過,不管他們要幹什麼,弟子與他們不是一路人,若只為門戶私計,弟子何苦不遠萬里求學關中?

  以袁氏家業,弟子躺在家中長到加冠,輕輕鬆鬆便能入朝為官,仕途順暢,加官進爵,屆時一樣能翻雲覆雨,一呼百應,何須百般折騰?」

  馬融一愣,隨即眼中出現些許希冀之光,坐起了身子,看著袁樹。

  「術,你既然已學過全部,又來求學,所為者何?」

  袁樹也坐起了身子,面對著馬融。

  「心中尚有疑惑不能解,希望得到名師指點。」

  馬融點點頭。

  「什麼疑惑?」

  袁樹盯著馬融的眼睛。

  「今文經與古文經究竟能否治理天下?若能,為何大漢國勢江河日下?若不能,何以大漢四百年延續至今?以及,未來之路,該如何走下去?」


  袁樹拋出來一個宏大命題,把馬融震得暈暈乎乎。

  連馬融都暈暈乎乎,被袁樹在被子裡偷偷捉住小手不放開的兩個小侍女便更是如此了。

  原本以為是個登徒子浪蕩子來占她們便宜,她們也只能忍著,結果這小傢伙抓了手便不再亂來,還說起了那麼多聽上去十分高大上的事情……

  感覺好厲害!

  兩個小侍女便放鬆了身體,偷偷打量著面色正經的袁樹。

  馬融那邊是被震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神色很是複雜的看著袁樹。

  「術,你當真只有十歲?」

  「如假包換。」

  「我怎麼覺得不像呢?」

  「哪裡不像?」

  「尋常十歲孩童哪裡能如你這般思考起這般問題?這般問題,為師以為,是沒有人可以給出回答的,若有人能回答,豈不為妖孽?能問出這種問題的,不是憂國憂民之輩,也就是妖孽了。」

  「老師以為弟子是妖孽?」

  袁樹嘿嘿一笑:「老師,您的女兒可是弟子的叔母,咱們可是親戚,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別說那麼可怕的話啊,再說了,弟子哪一點像妖孽?」

  馬融仔細審視了一下袁樹。

  「除了長相類人,哪一點都像。」

  「那就好,反正世人看也只看得到弟子俊美的長相,瞧不見弟子的心。」

  袁樹暢快地笑著,馬融倒是愣了半晌。

  少頃,他也是嘿嘿笑出了聲。

  「袁周陽啊袁周陽……真是好運道,有這麼個兒子,多智近妖,你袁氏四世三公、五世三公有望啊。」

  「四世三公、五世三公?」

  袁樹撇了撇嘴道:「老師,弟子上頭還有一個兄長,他才是嫡長子,袁氏未來的家主,哪裡輪得到弟子?三公之位,弟子怕是摸不著咯!」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馬融笑道:「術,以你如今展現出來的才華,若能更加精進,獲得聲望,但凡不出什麼大變故,只待你父輩淡出朝野,袁氏未來必然是掌控在你手。」

  袁樹看著馬融,笑了笑。

  「老師,袁氏族地現在可是個髒臭之地,滿目膻腥,弟子可不喜歡。」

  馬融沉默了一會兒,嘿嘿一笑。

  「那便想方設法將其變為你喜歡的模樣不就可以了?你甚至想著把經典變成你喜歡的模樣,區區一個袁氏,哪裡能奈何你?」


  袁樹倒是沒想到自己的想法那麼短短的時間裡就被馬融看穿了。

  還真是人老成精啊。

  「老師,您知道弟子的想法了?」

  「猜到了一些。」

  馬融嘆了口氣,緩緩道:「其實吾輩之人年輕時也多有設想,想以胸中所學報效天子、剷平一切骯髒事,結果自己卻差點被剷平,隨後便意識到單純的書面文章不頂用,儒門經典力量有限。

  時至今日,更是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對於經典,無論是粗淺理解還是深入理解,放在朝堂之上,都差不多,登上朝廷,先分異己,己者用,無論奸佞,異者排,無論賢良。

  縱使飽讀詩書,學究天人,若不能從權貴之野望,輕則入東觀校書二十年,重則流放邊地,生死由天,如此,滿腹所學又有何意義?此等事多了,士人間的風氣便敗壞了。」

  「老師,弟子從聖人典籍中並未找到解決之法。」

  袁樹笑道:「不知老師可有解決之法?或者老師可有注意到某些弟子未曾注意到的篇章?」

  馬融苦笑。

  「若有,為師這把老骨頭應該還在雒陽,而非家鄉。」

  「那便是沒有了。」

  袁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前人智慧終究有限,要解決現下的問題,果然還是要今人從現下入手,自己摸索了。」

  馬融一聽,渾濁的老眼裡頓時閃現出了一絲異樣的光彩。

  「術,你有此志?」

  「若無此志,弟子也不必來求學於老師了。」

  袁樹緩緩道:「讀的書越多,知道的事情越多,弟子的思考就越多。」

  「思考出了什麼?」

  馬融期待道:「你以為,以古文經取代今文經,打破學術之藩籬,納天下良才於朝堂,可行否?」

  「老師,這不還是向古人尋求解決今人問題之法嗎?」

  袁樹搖頭道:「古人的智慧出自古人所處的時候所遇到的實際問題,數百年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再向數百年前的古人尋求解決方案,豈不為刻舟求劍?」

  馬融有些驚訝。

  「你還讀了呂氏春秋?」

  「弟子以為一家之言不可盡信,還是應當博覽群書。」

  「這話說給旁人聽,可不是什麼好事。」

  馬融嘆了口氣,搖頭道:「儒之道,在於法先王,你所說的,是法家的學術,若是公開言論,定會受到極大的批評,也不太可能為世人所容。」


  「一味的法古,法古,古就那麼好嗎?」

  袁樹冷笑道:「所謂人心不古,無非是古人見識還不多,不知道還有那麼多做壞事的手段罷了,人就是人,從來不該有古人勝今人之說!」

  馬融沉默了一會兒。

  少頃,他緩緩開口。

  「術,這些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得再有第三人知曉。」

  「那她們兩個……」

  袁樹看了看自己左右兩邊那兩個香香軟軟的妹子。

  兩妹子頓時一哆嗦。

  馬融搖頭道:「她們是馬氏家生子,又不識字,無妨。」

  「哦。」

  袁樹點點頭,又問道:「老師,弟子這些狂悖之言,您不覺得不好嗎?」

  「看來你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馬融嚴肅道:「就算你是袁氏子弟,說出這種話,為眾人所知,也不會有好結果,所以切不可在外面瞎說。」

  「老師,您是不是也覺得弟子所言有理啊?」

  袁樹忽然嘿嘿一笑:「否則老師應該拿起戒尺痛揍弟子才是。」

  「為師八十七歲了,面見天子尚可不行禮,何況些許言論?」

  馬融撇撇嘴道:「但你這話不是有理無理可以解釋的,世人崇儒法古,你偏要尊今王,走韓非之路,一旦為人所攻訐,便沒有了前途,你天資聰穎,為師不希望你過早夭折。」

  「弟子也沒說要走韓非的路啊,不過是覺得一味法古沒有意義罷了。」

  袁樹笑道:「尊今王這一類的說法,弟子最多也只是用來嘲諷一下那些表面求學問道實則求田問舍的傢伙,再嘲諷一下古文經,逗弄一下他們。」

  「你還說?」

  馬融白了他一眼,不滿道:「為師這裡可是教授古文經的,你來求學,卻如此非議古文經,若非你出身優越,早就被人趕出門去了!你可知這些時日來,多少人對你不滿?」

  「他們不敢對弟子怎樣,就算弟子再怎麼狂悖,他們最多與弟子辯論,絕不敢對弟子動手,更遑論趕出門。」

  「你就如此有信心?」

  袁樹點頭。

  「我父乃袁逢!」

  「………………」

  「京兆尹袁逢!」

  「知道了知道了!」

  馬融不滿道:「越是如此,越惹人厭惡。」

  「厭惡?無非是嫉妒。」


  袁樹笑道:「他們若是有弟子這般出身,也不知道現在是在欺男霸女還是在為非作歹,與他們比起來,弟子簡直是聖人!」

  馬融想反駁,但是轉念一想,嘿,還真是。

  尋常人有當高官的爹,有閥閱家族作為底氣,欺男霸女為非作歹都算是小事,還不知道能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可袁樹沒有做任何壞事,也沒有仗勢欺人,只是就學術問題表現自己的驕傲,這與他的出身背景比起來,簡直不算個事兒。

  有了這種比較,聖人仿佛也不是不能用來形容現在的袁樹。

  「小子狂悖!」

  馬融還是教訓道:「須知,禍從口出,多少英才就是不懂這點,才走上絕路,為師當年也是因為一張嘴得罪了權貴,幾乎失去性命,你可要當心!」

  「弟子就是權貴子弟啊。」

  袁樹咧嘴笑道:「老師,當年的馬氏和現在的袁氏不同,當年的馬氏要是有如今袁氏的勢力,您也不必遭那些罪了。」

  馬融頓時啞口無言。

  嘿,這小子。

  真是氣人!

  馬融覺得自己好生氣好生氣,但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這可惡的小子。

  這小子怎麼和個刺蝟似的,哪裡都無法下手拿捏呢?

  太生氣了,真的太生氣了!

  感覺生命在加速流逝!

  馬融自覺時日無多,為了不繼續損失珍貴的生命,只能強行不對袁樹生氣。

  「你啊你啊,就算有點真才實學,也不能如此狂悖,無論是上位者還是下位者,都更喜歡謙虛謹慎禮賢下士之人,狂悖之人會成為眾矢之的,一旦成為眾矢之的,天子也救不了你。」

  「嘿嘿嘿,弟子不也沒有公開說之前的那些話嗎?」

  袁樹笑道:「其實弟子稍微也對未來有過一些設想,想要走一條與老師類似卻並不完全相同的路。」

  「什麼意思?」

  馬融來了興趣,問道:「與為師相同,卻又不完全相同?」

  「弟子想要通過成為老師的高足,得到老師的認可,從而聲名大噪,然後如鄭康成一般,自立門戶,得眾弟子追隨。」

  袁樹興奮道:「然後,弟子就能傳授自己想要傳授的東西,獲得更多人的認可,得到更多人的相助,最後,再實現更大的目標。」

  「這樣啊……」

  馬融想了想,緩緩點頭:「倒也的確是一條路,背靠袁氏,有足夠的資源為你所用,若然如此,倒也不失為可行之路,但前提是,你要完全掌控袁氏,為袁氏之主,還要保持袁氏的地位。


  由此而言之,你若是想要以尊今王之學說為袁氏族學,還要同時保持袁氏眼下的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袁氏能被你掌控,又如何讓朝廷和其餘閥閱之家接受尊今王的袁氏呢?」

  「老師,事在人為,世上沒有完全不可能之事。」

  袁樹緩緩道:「再說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弟子尚未成為老師之高足,現在談論以後掌控袁氏之事,不是太早了嗎?」

  馬融眨了眨眼睛,而後露出了笑容。

  「想要成為為師高足,可不容易,不單單是要得到為師的認可,更重要的是,你要服眾啊,讓一個嘲諷古文經典的人成為為師高足,是你瘋了,還是為師老糊塗了?」

  袁樹自信一笑。

  「那弟子就必須要讓有些人知道,之所以能嘲諷,是因為足夠的了解。」

  馬融對此大感興趣,便和袁樹談論起了他到底看過多少書以及對知識的掌握一類的事情,越談越有勁兒,直到天微微亮,馬融才滿足,感覺自己是真的找到了一塊金子。

  不過這塊金子的確是被大糞糊住的,擦過之後還是有點臭味——

  臨走之前,袁樹表示自己對給馬融暖床的這兩個小侍女很感興趣,希望馬融可以把這兩個小侍女送給自己。

  自己從汝南來,身邊只有許崇這個狗腿子,很是孤單寂寞冷,希望讓她們給自己暖床,以緩解自己的孤單寂寞冷。

  嘿!這小子!才十歲就那麼好色?以後可怎麼了得?

  馬融被氣笑了,伸手指向門外,讓袁樹以一種圓潤的方式離開他的房間。

  袁樹也不氣餒,大大咧咧的在外面門房震驚的注視下推門離去,一點兒也不避諱。

  之後一個半月,馬融發現袁樹好像沉寂下來了,那一夜的豪言壯語似乎只是幻夢。

  袁樹在課堂上認真聽講,課後認真完成功課,若有不懂的地方,則主動向自己請教,完全沒有了前一個半月那副狂悖的模樣。

  很多人對此感到驚訝,懷疑袁樹是不是改了性子,狗腿子許崇更是擔心的團團轉,天天詢問袁樹是不是生病病傻了,想著要不要告訴他的京兆尹老爹,讓袁逢來給他瞧瞧。

  袁樹居然不搞事情了。

  這不正常。

  這非常不正常!

  不過馬家大宅也就安分了這一個半月。

  在此期間,天下間發生了一些小事。

  其一,前皇后鄧猛女因為嫉妒觸怒了漢桓帝劉志,劉志一怒廢后,將其打入冷宮,鄧猛女隨後暴死冷宮,雒陽有傳言,說鄧猛女是被劉志賜死的。


  其二,鄧猛女死後,劉志想要立平民出身的美人田聖為皇后,為朝堂眾臣所不容,劉志遂與群臣展開了一輪拉鋸戰,目前戰況激烈,勝負未分。

  其三,因為宦官「五侯」居功自傲,結黨營私,威脅到了皇權,劉志於三年前打擊宦官之後進一步清理了五侯的勢力,徹底終結了五侯專權,然後不負眾望的又提拔了五個大宦官登上前台為皇權之羽翼。

  其四,劉志為了防止天下官員結黨營私、地方勢力互相勾結,頒布了三互法,主要內容是對官員出身和任職地做了十分嚴密的限制,大大增強了地方豪強與官員之間互相勾結的難度。

  其五,桂陽郡人胡蘭、朱蓋聚眾起義,從者數萬人,零陵郡也遭到威脅,荊南動盪,朝廷急忙徵發幽州和冀州的軍隊並烏桓騎兵往救,河北被鬧得雞飛狗跳,百姓不安。

  當然,這些小事影響不到茂陵馬氏大宅中所發生的一件大事。

  袁樹奮起!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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