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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寒露(二)

  急信自金陵而來,信中是楊瑾娘病重的消息。

  對此感到反應不及的貞儀棲棲遑遑地隨長輩踏上了歸家路。

  在外遠行的兩年間,每一封遞迴金陵的書信里,必然都少不了貞儀關切詢問母親身體狀況的話,而楊瑾娘每每的回信里,皆是「都好」、「雖有些小毛病,卻無大妨礙」、「調理的方子一直都用,無需掛心」等諸如此類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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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瑾娘不單在家書里這樣說,待金陵王家上下同樣也是這樣說,她向來體弱積病,卻又很能忍耐,因此除了貼身侍奉的趙媽媽,並無人察覺到她真正的病情變化。

  楊瑾娘向來很怕與家人「添麻煩」,又因慮及貞儀出閣在即,便滿心想著將病痛掩下,能捱過一時是一時……

  此番來信吉林,是終於撐不住也瞞不住了。

  這是貞儀記憶中最匆忙的一程歸路,沿途的景色飛快倒退著,所見只有寒露時節漫天紛亂墜落的枯葉。

  滾滾車輪碾著道路上鋪著的落葉,剛壓碎罷一層,秋風很快又添上一層。

  病榻上,那一床駝色的棉布被子像極了新覆上的枯黃落葉,而棉被下的楊瑾娘似同下面那層被碾過的落葉,單薄,乾枯,裂痕叢生,支離欲碎。

  隨父親行醫多時,貞儀曾也見過如此形容的病人,她很清楚這代表著什麼……

  路上拿來寬慰自己的僥倖在此時悉數瓦解,風塵僕僕顧不得絲毫儀態最先奔到屋內的貞儀登時湧出淚花,撲跪到榻邊,雙手捧握住母親顫顫低低抬起的一隻手,一聲又一聲地喊著「阿娘」,被淚水浸濕的語氣里透出無助慌亂的乞求來:

  「阿娘,是貞兒不孝,都怪貞兒不孝……求您罵我罰我罷!」

  「傻貞兒,娘的傻貞兒……」楊瑾娘原本乾枯的眼睛裡也滲出了淚,干啞的聲音斷續破碎:「娘本想著,怎麼也要撐到來年送你出閣,可誰知這身子竟是這樣的不爭氣……阿娘未能與你攢下像樣的妝奩,也未能替你添個兄弟做靠山,如今又要耽擱你的婚姻大事,實在是這世上最無用的阿娘了……」

  貞儀流淚搖著頭,見母親因自責牽出情緒起伏,呼吸愈發不勻,忙制止母親再往下說,慌亂地替母親撫背。

  視線朦朧間,見得王錫琛身影,楊瑾娘用盡全力微微支撐起上半身,似還想像以往那樣迎接歸家的丈夫,卻是再做不到了。

  她只能哽咽著喚著「二爺」,扶攥住他伸來的一隻手臂,流著淚說:「是我對不住二爺……」

  「我原是沒有臉面再見二爺的……撐著這一口濁氣,只因有一事,想求二爺務必答應……」

  「夫妻之間哪裡用得上這個求字……」王錫琛扶托住妻子,讓她靠在自己臂彎內,雙目通紅不堪,只能道:「你說就是,我都答應!」

  楊瑾娘道:「我死後,還請二爺定要再娶賢妻……未能替二爺延續香火,是我的過錯,二爺這樣好的人,命中定不可能沒有子嗣的,是我誤了二爺,只求二爺不要再誤了自己……」

  王錫琛倏忽間泣不成聲,將額頭抵在妻子發間:「瑾娘,你在說些什麼傻話……」

  「不,二爺,您一定要答應我……」楊瑾娘緊緊攥住丈夫的衣衫,枯枝般的手指仿佛要嵌入丈夫的血肉里,如同她的祈求:「否則我死也無法安寧,再難輪迴轉世的!」

  她艱難地仰頭望著丈夫,眼中盛滿了愧疚,與其說是愧疚,更活似罪孽——她好似犯下了無法饒恕的罪孽,唯有丈夫點頭才能讓她看到這份罪孽被寬恕的可能,她才能得到救贖。

  王錫琛緊緊抱著妻子,終是含淚點了頭:「放心,你放心吧……」

  楊瑾娘攥著丈夫衣衫的手指終於放鬆了,嘴角綻出一點安心感激的笑,那點笑意虛幻如鏡中花,很快,鏡中花枯萎,幻鏡也崩裂碎開,枯死的花送別著亡靈,幻鏡的碎片割傷了生者。

  楊瑾娘就這樣去了。

  橘子站在門邊,目送著楊瑾娘的離開。

  橘子不禁回想,從第一次見到楊瑾娘,她就躺在這張床上,那時她剛生完貞儀,坐了一個很長的月子,橘子還曾想,人類真是脆皮。

  再之後,楊瑾娘又一次有孕,目睹了那場難產經過的橘子再無法說出人類太過脆皮這種無知無畏的風涼話,相反,它覺得用時下這種方式生孩子的人類簡直強得可怕,而大難不死的楊瑾娘卻急著承諾等養好身子再生一個。

  之後楊瑾娘果然言出必行,又生下了靜儀,那次早產據說也很危險,但在這件事情上,膽子小的楊瑾娘卻好似從不知道後怕。

  如今回憶起這些,橘子忽而意識到,楊瑾娘這一生,不是在生孩子,就是為生孩子做準備。

  於是,橘子想到了老太太曾和貞儀說過的那座壓在女子身上的大山,此時想來,生育這件事似乎便占了大半山頭——而楊瑾娘這個極度軟弱卻又待自己極度狠心的女人,終於被這座大山壓垮了,壓得扁扁的,像一片爛掉的葉子,至死也不曾掙扎過半下。

  楊瑾娘固然是可憐的,但橘子覺得她的離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若能看到人死後的魂魄,想來楊瑾娘此時一定是輕盈的。

  寒露之末,小院牆角處盛放的那叢黃菊是最整個秋日裡最鮮亮的顏色,秋風拂過,菊香幽幽浮動,似為這座小院的女主人餞行。

  貞儀只在當日大哭過,隨著母親過世,一應喪儀瑣務,以及二房這座小院中昔日那些由母親料理做主的事,突然間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貞儀肩上。


  除此外,還有驚懼的靜儀,五六歲的孩子對死亡半知半解,每日都在哭著找阿娘,尤其是天黑後臨睡前。

  沒了母親,方真正體會到何為長姐如母,貞儀白日裡忙著諸事,晚間安撫幼妹,摟著驚惶如小獸般的靜儀入睡。

  頭七夜裡,靜儀又哭鬧了一場,終是被貞儀安撫下來,抱在懷中輕輕拍著。

  寒露已除,夜裡寒涼,但靜儀體虛,哭了這一場後,滿身都發著虛汗,貞儀拿被子將猶在抽噎的幼妹裹好,緊緊抱在身前。

  貞儀拍哄著妹妹,將下巴輕抵在妹妹發頂之際,忽而想,妹妹體弱愛鬧氣,阿娘從前是不是也常這樣抱著妹妹,也曾將下巴抵在妹妹的發頂?定然是了,所以這片柔軟的發間分明還藏留著阿娘的氣息痕跡。

  這個念頭的出現,吹開了被貞儀關起的那扇門,門後藏滿的思念猝不及防奔涌而出,化作潮水般的淚。

  貞儀怕眼淚滴落在妹妹身上,忙側過臉去,騰不出手擦拭的眼淚,只能順著臉頰淌下,直到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貼了過來——

  橘子兩隻柔軟前爪踩在貞儀肩膀處,拿腦袋替貞儀蹭去眼淚,一邊發出呼嚕嚕的鳴音——除了感到舒適外,它們貓咪受傷或疼痛時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這種頻率的振動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撫療愈效果。

  橘子的呼嚕療愈大法果然奏效,貞儀很快不哭了,且還破涕為笑——雖說是因被橘子蹭了一臉的貓毛感到有些好笑,但不妨礙橘子滿意地側躺了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得意地慢甩著尾巴,繼續呼嚕著。

  夜裡靜儀發了噩夢抽泣,橘子跳到她身邊,抬起一隻前爪輕輕搭在女童額頭處,靜儀似被安撫,抽泣聲慢慢停下,待橘子剛將爪子抬離,靜儀再次抽泣,橘子忙將爪子放回去,靜儀再次安靜……一來二去,屢試不爽玩起了孩子的橘子覺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什麼了不得的點穴功夫。

  深秋的夜,窗欞的縫隙里擠進一縷月色,橘色的大貓臥在床頭,與月色一同看護著這間小屋,和這間小屋裡那一大一小兩個女孩。

  這個深秋,王家上下都在忙著料理楊瑾娘的後事。除此外,王介今秋依舊未能中舉之事,又在王家眾人心間蒙上了一層沮喪之色。

  王介年少便有秀才功名,而今年過二十,三試秋闈而未過,那些昔日滿含希冀的目光化為一聲又一聲深沉的嘆息,讓他慚愧到不敢抬頭,更不敢就此垮下。

  王介將自己關在房中,全部的時間都用來自省和讀書。

  此一日,貞儀叩響了二哥哥緊閉多日的房門,帶去了陳凝田的那封留信。

  陳凝田的筆跡雋秀清新,那幾句表露心跡之言卻叫人看出了幾分孤注一擲的堅決,如同立誓,又如同請求——求他一定要來提親,她不在乎他究竟能否中舉,只要他願意開口,她必會設法求家中答應,只要他開口……


  王介低頭看信,半張臉淹沒在光影里,握著信紙邊沿的修長手指骨節不知何時已然發白。

  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將那幾行字看了多少遍,他終是將信紙遞還給了貞儀,聲音平靜喑啞:「信中之言於女子名節多有妨礙,此信……便有勞二妹妹毀去吧。」

  貞儀握著信,不禁抬頭:「二哥哥……」

  「飛蛾撲火,不在乎是否會被灼傷,固然勇氣可嘉……」王介微側首,看向書案上那截冷卻的殘燭:「可是那團火卻無法不在乎,它不想成為吞噬飛蛾的惡焰,用這一時光亮誆得飛蛾投身墳塋。」

  且這團火也有自尊,他的自尊不止屬於他一人,更屬於他家中族中,他亦無法接受讓家中遭受鄙棄挑揀,陳家或許會為了體面和兩家交情勉強點頭答應,可婚姻結得是兩姓之好,而不該是一方的卑微乞求,另一方的無奈施捨。

  事已至此,是他無能,便不該再自私地將兩家人拖入尷尬為難的境地中,將她拖入他前途不明的人生里。

  時辰還早,晨霧尚未散盡,院中白茫茫一片,廊下屋檐內角殘掛著的蛛網也蒙著一層寒露霜汽,風一吹,蛛網晃顫,抖下幾粒舊塵灰。

  貞儀在廊下望著蛛網失神時,白茫茫的霧氣中走來一道人影,柔聲喚了句「二妹妹」。

  貞儀投去視線,只見是大姐姐。

  這是貞儀回金陵來,第二次見到大姐姐。

  淑儀走上前,握住妹妹有些涼的手,眼中的心疼遮掩不住,乃至幾分責怪:「……看著怎比上回還要瘦了?不是答應了好好用飯?是非要讓人心疼死才肯甘心?」

  聽著大姐姐的柔聲關切,貞儀一陣窩心,眼睫一眨,就溢出淚光來。

  淑儀瞧著,立即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重了,更是心疼得要命,一手握著妹妹的手,另只手去拍撫妹妹的肩:「好了好了,不說你了……大姐姐如何能不知道,我們貞兒是心裡難受,有什麼話,今日都同大姐姐說一說,可好?走,外頭霧潮,咱們去屋子裡。」

  姐妹二人去了淑儀昔日的繡房裡說話。

  橘子從旁聽著,聽淑儀關心喪母的二妹妹,關心小靜儀的身子,關心未能中舉的弟弟,關心父母親的心境,關心大母和這個家中的每個人,只是有關自己的事,在貞儀問起時,她大多三言兩語帶過,只說老樣子,一切都好。

  淑儀將家中的事都關切詢問了一遍又一遍,只在一件事上欲言又止,只恐問了不該問的。

  讓淑儀欲言又止的,是貞儀與董家那位郎君的親事。

  待到冬月里,兩家互通了一封又一封書信後,這樁親事到底是散了。

  董家人並未提及退親之事,是董老太太主動開的口。

  貞儀需為母守孝三年,而董修的母親信極了兒子必須在來年成親,否則便要觸十年厄運的卦言——雖說董家長輩很是斥責了這個說法,董修的母親也不敢因此如何大鬧——但董老太太亦不願讓孫女沾上這等說不清的惡名,往後若董修一切順遂還罷,如若果真有什麼磕絆不順,只怕人心少不得要起波瀾。

  過日子總要磨合,老太太原也做好了讓孫女前去磨合的準備,可正常日子的磨合,是耐心磨去外在拙石,磨出內里的華玉來。

  而這等情形下,再如何磨合,成見猜疑只會將頑石磨作利劍,那是能刺死人的。

  冬月中旬,金陵城下了一場雪,董老太太坐在床頭,嘆了口長長的氣:「人算不如天算……有緣無分,不能強求。」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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