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白露(二)
第45章 白露(二)
一年四季,亦分四祭——春祭日,夏祭地,秋祭月,冬祭天。
四季中的每一季又按月份先後平分為孟、仲、季三時段,因此秋八月中的中秋又稱仲秋,正當祭月時。
白露將盡時,中秋便要到了,詹家父子適才告別了王家人,動身回宣城去。
貞儀和橘子今歲的中秋節便是隨著家人在天長度過的。
中秋後,一則消息騰駕著新鮮的桂花香氣從金陵飄來,消息的內容卻叫天長王家眾人大失所望。
王介仍未能中舉,且病倒了。
確切來說,王介的身體在考試之前便不大好了,本就是強撐著赴了考場,如此撐了一場又一場,待撐著考完了,人也倒下了。
得信後,貞儀很快跟著祖母和父親叔伯們動身離開了天長。
目送著車馬遠去,送行的天長族人中,有年長者滿眼愁緒地嘆息:「又要再等三年了……」
此次王家人返回金陵,途中只用了兩日。
王介尚未病癒,連日高燒之下,臉色蒼白,形容消瘦,穿著雪白裡衣,外披一件棉布袍子,就這樣堅持著下榻,跪地叩首,向急匆匆趕回的祖母和父親伯父們賠罪:「介無用,又一次讓大母、父親和二位伯父失望了……」
董老太太嘆道:「還帶著病,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
王錫璞看著跪在那裡的兒子,片刻,將視線轉向妻子,一字一頓問:「你們也不是頭一遭照料考生了,怎會出了這樣大的紕漏?」
察覺到一道道視線向自己投過來,三太太有著一瞬的難堪,更多的是無措和自責。
為此付出最多辛勞最操心的人,此刻在丈夫口中眼中,儼然成了最大的罪人。
且她不能有激烈的辯解,只能愧責茫然地道:「飲食起居分明都是再三小心過的,按說不該……」
「父親,此事不怪母親。」王介打斷母親的無措,微微抬起頭來,眼睛依舊低垂,聲音沙啞:「是兒子自己不爭氣,辜負了家中的栽培看重……」
楊瑾娘扶著也跟著消瘦許多的弟妹,從旁試著小聲道:「也不能怪介兒,這數月來家中這樣忙亂,介兒是個好孩子,縱嘴上不多說,心中也難免悲痛……大夫看罷,亦是道介兒憂思過重……」
聽著這些話,王錫璞卻終於將怒火直面向了兒子:「好一個憂思過重!」
「家中諸事未曾讓你沾手,奔波回鄉之行也未使你跟從,萬般考量都是為了能叫你安心備考……可你倒好,竟是這樣不堪大任難成大事!」
「難道你如今這般,就能為家中添光,就能告慰你大父在天之靈了嗎!」
王介跪在那裡,神情顫顫愧疚,承受著父親的責罵。
「老三……」董老太太打斷王錫璞未完的話:「介兒一向有擔當,他如今已是最難受自責的那一個了,你又何必再這樣挫傷他。」
到底不是親生的母子,這話已是掐著分寸來了,卻仍讓常年不在家中的王錫璞面色一陣變幻難堪,正因有這一層隔膜,他縱有不認同,卻也只能咽下,是以強忍下情緒,垂首道:「兒一時失態,讓母親見笑了……」
言畢,目光掃向仍跪在那裡的兒子,面色沉沉地道:「事已至此,好生養著吧。」
旋即向老太太抬手施禮:「一路匆忙,兒先行洗塵更衣去。」
王錫璞退了兩步,轉身出了屋子,老太太嘆口氣,示意二兒子跟上去寬慰幾句。
王介被扶回到了榻上,一向重體面的三太太自覺面上無光心中有愧,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大太太將她拉到外間,低聲勸著:「你這樣哭,讓介兒瞧見,豈不叫他更難受?」
「介兒,你莫怪你父親他說話重。」屋內,王錫瑞勸著侄兒:「他要丁憂三載,官場變幻莫測,難免使人焦慮難安。他既憂慮家中,又掛心你的前程,會有如此反應,也是人之常情……」
董老太太也安慰了孫兒幾句。
聽著長輩們的勸慰,王介靠坐在床頭,半垂著眼睛,應著一聲又一聲「是」。
待長輩們都說完了話,貞儀最後才得以開口,看著眼前這樣病弱頹喪、甚至扎出了一層潦草青須的兄長,千言萬語卻是只剩了一句:「二哥哥……你受苦了。」
王介終於抬起頭來,對上妹妹因擔心而微紅的眼睛,他竟頃刻間滾下兩行熱淚來。
大人們予他重視、責備、期盼、規勸、教導……二妹妹卻如一縷純粹清風誤入這忙碌世間,站在這名利局外,一眼看到了被他藏起來、不敢也無顏示於人前的諸般之「苦」。
王介甚至還從一隻貓兒的眼睛裡看到了同樣純粹的擔心。
看著這樣的二妹妹和橘子,王介恍惚間又回到了在吉林的那段歲月里,那座小院簡陋,但抬頭就能看到開闊的天穹和山川,耳邊總是大父和二妹妹探討時令天象的聲音,鼻間則是下雨時雨水濺起塵土的氣味……那是農忙時,他一身狼狽地扶著糧車,一個小姑娘突然替他撐起了一把油紙傘。
想到那雙純粹的笑眼,王介的脊背一點點彎下,他辜負得不止是家中之人,還有贈他兔子玉佩的人……難道他可以奢望,讓她繼續等上他三年嗎?這幾乎是無理的要求,他無法說出口。
王介未曾往吉林傳信,但陳凝田自可以從貞儀信中得知具體,王介不知她是何想法,亦不敢深問,只聽二妹妹代為轉達了陳凝田讓他務必安心養好身體的叮囑。
貞儀也數次寬慰兄長,話語中常提及大父生前之言。
冬日來臨前,王介終於病癒,人也慢慢重新振作起來。
與此同時,董老太太做下了一個遠行的決定——往蜀中去,沿途拜訪親人舊友以及王者輔生前交好的同僚們。
「你們父親從前入仕時,也未曾考舉人試,而是由他的老師一層層舉薦……」老太太道:「如今這般,已不能只守著一條路了……」
「他這一生,沒有別的,唯獨留下了一些人脈與好名聲,若能幫上家中,也算是些許遺澤。」老太太話到最後,只餘一縷嘆息。
王錫琛等人俱已聽懂了,母親這是打算借各地故舊的人脈關係,試著為家中謀些出路。
這些年來,在老太太的主張下,即便是王者輔被流放吉林,家中也不曾斷了和各處的關係往來。
只是兄弟幾人都很清楚,即便親情交情仍在,可父親已去,母親這般實與登門求人無異了……
王錫璞對老太太的提議感到意外,也動容欽佩,羞愧難當地道:「母親年邁,卻還要為家中這樣苦心謀劃、奔波經營,兒等實在無地自容了……」
「這不算什麼。」董老太太道:「我回蜀中去,是為探親,傳揚出去也不會傷及你們爺們的面子。」
老太太的母家在蜀中,在當地也算是小富之家,家中有兩個和老太太同輩的兄弟尚在,另有個做官的侄子。
「況且如今已是這般局面了,都呆在家中不是良策……運道似水,總要流動起來才有門路活路,否則真要成那一潭死水了。」
「再者說,與人為善,經營交好,你來我往,為得不就是今日嗎?」老太太道:「人活在世,能有幾人沒有求人時?我老婆子不覺著丟人,你們也不必自覺臊得慌。」
老太太的主意一向很穩,她決定的事,輕易沒人能夠打斷。更何況大家都知道,這確實是有益於家中的正事。
但路途漫長,老太太年邁,總要有個男兒跟隨。
「兒願往,只是母親既要歸蜀探親,兒若跟從……」王錫璞猶豫著看向兩位兄長:「還是要先行聽從兄長們的意思。」
他話中之意,是他與蜀中董家並無血緣關連,由他跟從探親不是正理,但老太太也很清楚,他是多少有些放不下官老爺的架子去求人——老太太也不打算讓他放下這架子,家中總要有個撐架子的,王錫璞這話,原是不必說的。
但或許正因不是親生,受下了嫡母這樣的付出,心中總有些感激愧疚,才愈發不能沉默不語。
在老太太看來,無論如何皆是人之常情,也不必去戳破什麼,是以只道:「老三你留下,接下來這三年便安心帶介兒讀書,這也是頭等正事。」
王錫璞垂首,恭孺地應下。
隨同者幾乎已無懸念,王錫琛開口道:「大哥行動不便,便依舊由我隨母親同往吧。」
老太太點了頭,並道:「將貞儀也帶上,她還未曾去過外祖家呢。」
這話卻叫王錫琛意外,楊瑾娘一時露出驚異之色,這一去還不知數年內能不能回來,貞儀已到議親的年紀了,老太太向來明事理知輕重的,按說不該……
待人散去後,老太太獨留下了二兒媳說話——貞儀不比當初跟去吉林時那樣年幼了,她既要再次帶走這孩子,便理應要安好做母親的心。
老太太先說了些蜀中董家的近況:「……董家人丁興旺,小輩們或讀書,或與西域異邦做些買賣,幹什麼營生的都有,因出路夠廣,家中便也輕易不會悉數垮下,是算得上牢固的小貴之家……西面遠離中原及江南之地,雖說不比金陵繁華興盛,勝在隨性自在些,沒這樣多的管束……」
至此,老太太說出了自己的考量:「貞儀如今已不適宜在金陵議親了……」
楊瑾娘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老太太的用意。
老太太話中的這句「不適宜」,叫楊瑾娘聽出了好幾重意思來……一來,王家不比從前,加之被許多人看好的王介今年又未能中舉,貞儀的親事選擇實在不多,很難挑出合心意的人家。
再者,貞儀自吉林回來後,楊瑾娘也隱約知曉些議論,很多人私下道她女兒沾染上了吉林的粗蠻氣……楊瑾娘又慌亂又氣憤,不知如何是好。
這種境況下,貞儀擇婿,在做母親的看來,難免是要「吃虧」的。
而貞儀的性情作風確實有別於尋常閨閣漢女,楊瑾娘也很擔心女兒嫁人後的處境。
她想到的,老太太顯然也已經想到了……此番帶貞儀去蜀中,也是存了替貞儀擇親事的用意。
聽老太太的意思,或要從自家侄兒擇起,聽說蜀中女子多可以當家做主,若能在董家選出一個如意兒郎,一生富貴自在,又有老太太這重親眷關係托著底,做母親的自然是樂見的!
楊瑾娘忽然朝著老太太跪了下去,含淚道:「兒媳這一生實在無用,總是糊塗不明,也跟不上這世道……既不是一個好母親,也不是一個好媳婦……幸得母親您這般寬宏大量明事理,又事事替兒媳操心……」
「勞母親這樣費心,兒媳便將貞兒今後之事託付給母親您做主了!」
「……」
偷聽——不,旁聽婆媳二人談話的橘子不禁思索——所以貞儀就要嫁去四川了嗎?聽說那裡的貓都是生啃辣椒的,作為第一要緊陪嫁的它,是不是也要提前學著吃辣了?否則到時候被四川的貓看不起怎麼辦?
貞儀不知橘子的想法,也不知祖母和母親的這場談話,此刻正在說著故事哄妹妹睡覺。
回去之後,楊瑾娘也未有多提什麼,只是反覆叮囑女兒要侍奉好老太太。
動身之期定在來年正月末,冰化透了才好趕路。
在那之前,貞儀每日陪著母親,照料妹妹,珍視著母女姊妹間相處的時光。
這便也導致了待貞儀動身時,不舍阿姐出門的靜儀大哭不止,抱著阿姐不肯撒手。
沒有哪個小女孩幼時會不喜歡身邊那個總是衣裙乾淨清香又無所不知的大姐姐,就算自家沒有這樣的姐姐,也要選了鄰家的姐姐來喜歡。
因為有很多喜歡,才有這很多不舍。
貞儀這次未再拍著妹妹大哭的嘴巴打哇哇取樂,她耐心哄了又哄,做下許多約定,拉勾都拉了四五次,才算終於將妹妹哄好。
哄好妹妹後,貞儀又與母親和家人們作別,復才登車。
分明已是春日裡,白露時節早已過去,貞儀坐進車內的一瞬,眼前卻霎時間騰起了一層白露般的水汽,白茫茫的水汽凝結如露珠滾落。
也是挺長的一章吧嘿嘿。
(今天家裡的貓被蜜蜂蜇了!嚇得我半死,忙活了半天,好在沒大事……傻貓年輕氣盛,還以為是蒼蠅,逮住了拍在爪下,張嘴就去咬,然後被蜇得立馬吐出來,還好是蜜蜂不是大黃蜂啊啊啊啊)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