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處暑(三)
第43章 處暑(三)
自金陵城去往天長縣,路途不過兩三百里,縱是扶棺而行,至多十日亦可達。
貞儀伴著祖母,橘子跟著貞儀,在處暑之末抵達了天長。
每逢處暑,橘子總會想到一道湯菜——處暑時節,王錫琛總愛燉鴨湯——當然,金陵人有事無事有節無節都愛燉鴨湯就是了,金陵鴨子的命運酷似北方的餃子。
只是處暑時的鴨湯里會多添上一味百合,據聞是民間有著「處暑百合鴨」的飲食風俗。
百合鴨湯醇香清潤,用王錫琛的話來說,可滋五臟之陰、清虛勞之熱,最適宜處暑時節進補飲用。
今歲處暑,王家上下皆在守喪,自是沒有百合鴨可燉了。
橘子掐爪一算,今年金陵城中至少有三隻鴨子倖免於難。
鴨子燉不了,百合卻管夠,可加上玉竹、蓮子一同煮水。一路上,王錫琛便將這百合玉竹蓮子湯分給家中族人,以及僕從車夫飲用,用以消減大家趕路途中的秋燥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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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扶靈回天長下葬,王錫琛兄弟三人自是務必跟隨的,孫輩中跟隨而來的則是王元與貞儀。
王介留在了金陵。
同為秀才,王錫琛為父守喪無法參加今年的秋試,但守喪丁憂之制僅是子女為父母守喪,除非家中已無子女,才會由長孫代替丁憂,故而從道理上來說,王介今年的秋闈並不受影響。
可從感情上來說,王介今年無心再考,只想跟隨回天長為祖父送葬。但族人們反而主張讓他留下,只說已在金陵治喪罷,身為孫輩孝心已然盡到了,回天長便是他父親和叔伯們的事,讓他只管安心準備考試,不會有人苛責的。
科舉乃是頭等大事,在這樣的共同利益面前,即便是滿口規矩的古板之人,也會很樂意將無傷大雅的底線挪上一挪。
王家族人們對王介抱有極大的希冀,期盼著王家可以再出一個王者輔——說的是官居一州府尹的官途履歷,斷不包括被貶官流放這一茬。
同為孫輩的貞儀,原也是可來可不來的,是老太太做主要帶上孫女。
王家族人們聽說此事,又聞這位二姑娘是家中最合王者輔眼緣的孩子,又得王者輔親自教導,詩文算學不亞於王介——
族人們只是多看了這位二小姐兩眼,點了點頭,以示認可,並無多作過問的興致——他們也不認為所謂「不亞於王介」之言會有多麼符合實際,畢竟世人誇讚女子才學時,總會在放低標準的前提下誇大其詞,卻沒什麼可探究較真的。
王者輔的棺槨抵達天長,即被移放安置在設下的靈堂中,等待七日後下葬。
王家在天長縣雖不算大富大貴,只世代耕讀為生,但因家中陸續出了做官的子弟,雖清貧卻很得人敬重。
王者輔雖已故去,但金陵王家的秀才一抓就是三個,王錫璞這位縣太爺雖在丁憂中,但在這樣的縣鄉之地,卻也很夠看了。
故而前來弔唁者絡繹不絕,其中也不乏攀交情長見識的。
老宅外左右搭起了靈棚,棚下擺放長桌長凳,桌上擺著涼茶瓷碗,招待往來弔唁的親友和鄉鄰。
吆喝交談聲,知客安排聲,哭喪寬慰聲,嗩吶吹打聲,諸聲交雜,從早到晚不絕於耳。紙紮的馬、轎,以及僕婢紙人等滿堆在靈堂外。
來弔唁的人太多,王家可用的下人很少,上上下下都在忙活著,還是支應不過來。貞儀見了,便帶著桃兒跑去幫忙。
起初那些個管事的堂嬸們並不敢使喚貞儀,也沒指望這位從金陵來的二小姐能真的幫什麼忙,只想著不添亂便是好了。
但兩三日下來,卻見這位二小姐雖年少,做事卻很有秩序章程,搬搬抬抬也不含糊嬌氣,記性又好,忙忙亂亂間,竟將她們還有見過的親戚姊妹們都認全了,張口時一喊一個準,半點不帶認錯喊岔的。
一群堂嬸們便交相稱讚,只說金陵養大的小姐到底是不一樣,又將自家姑娘都趕去貞儀身後當小兵,叫她們多跟著學一學,一群姊妹們一同忙進忙出,貞儀與她們很快也熟識了。
橘子趴在屋脊上,眯著眼睛姿態伸展閒適,看著貞儀像個小管事一般帶著姊妹們進出忙活,也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影。
第四日時,前來弔唁的人逐漸少了,附近鄉鄰該來的都來過了,再登門的便多是百里外的遠路人了。
外頭沒那麼忙了,貞儀便陪著大母守在靈堂內棺槨旁,侍奉大母左右。
一對父子帶著家僕進了靈堂,在棺槨前上罷香,行了跪拜大禮。
拜罷亡者,那中年男人來到董老太太面前,含淚深深施禮:「老夫人……」
他身側的少年人也向董老太太執禮,寬大衣袖隨著施禮的動作垂下。
貞儀扶著祖母起身,董老太太向父子二人點頭回禮,貞儀則向那中年男人福身:「詹世叔。」
貞儀認出了詹父,自然也認出了那身形頎長的青衫少年:「詹家兄長。」
又是數年未見,自吉林歸來的貞儀變化極大,詹枚回過神,仍像往常那樣稱呼貞儀:「二妹妹,還請節哀。」
宣州與天長雖同屬安徽地界,卻相隔五百里遠,詹家父子顯然是提早留意詢問過王者輔的下葬事宜,才能趕在此時出現。
詹家與天長王家族人也多有往來,王家上下待父子二人都很親近熱情。
長貞儀兩歲的詹枚,今年十七,正是少年朝氣蓬勃時,據橘子觀察,王家的子弟們都很愛圍著他轉,王家的長輩們也很喜歡他。
少年人如木如竹,枝葉蓬勃舒展,卻也紮根穩固,只見輕盈朝氣而無浮躁氣,若叫橘子來說,便是這棵樹苗長得十分穩當直溜,妥帖漂亮。
這樣的少年自然人緣極好,包括久未相見的王元也拉著詹枚說了好半天話。
靈堂中紙錢燒料香燭不曾斷過,與秋燥之氣兩相烤灼著,這些時日未曾歇息過的貞儀守了兩日,只覺口鼻里都是香灰煙塵,嗓子干疼,嘴唇也起皮開裂。
橘子見了,只覺貞儀乍一看,就要成了泡麵桶里被烘乾脫水的蔬菜包。
董老太太看在眼中,便讓桃兒帶著貞儀去歇息:「聽大母的,回去歇著……明日出殯乃是正禮,可不能病倒了去。」
貞儀也不逞強,只道可以自顧,讓桃兒留下陪著祖母,她自行回去即可。
剛出靈堂不遠,貞儀遇到了詹枚,他帶著小廝,主僕二人手中提著好些東西,分給院中的王元等人,也分給了貞儀。
貞儀手中捧著詹枚遞來的雪梨陳皮水,隔著竹筒尚是溫熱的。
水裡不知是加了蜂蜜還是冰糖,用切得平整筆直的細細蘆管吸入口中,清甜生津,滋潤熨帖。
手中捧著東西,貞儀便也不急著走了,和兄弟姊妹們一起坐在院中的小竹凳上喝甜水。
眾人喝水說話間,詹枚在井邊淨罷手,剝了兩把烤栗子,一把先給王元,另一把遞到貞儀面前:「二妹妹嘗嘗這個。」
貞儀先道謝,才捏了一顆送入口中,整顆栗子面乎軟糯,無一點硬塊苦味,香甜細膩。
「甜不甜?」詹枚問。
貞儀誠實點頭:「比往常在金陵吃到的炒栗子都要甜。」
詹枚便露出一點笑意:「秋日單吃栗子易生燥熱,配這陳皮雪梨甜水,二妹妹卻可放心多食幾顆。」
他想再給貞儀剝一些,貞儀不願麻煩他,遂抓了一把栗子自己剝,卻將栗肉剝得零零碎碎,不由道:「詹家阿兄倒是剝栗子的高手,剝出來的顆顆乾淨完整。」
一旁坐著的王元嚼栗子的動作一頓:「?」
等等,顆顆完整?怎麼他方才吃得全是碎的?
王元慢慢嚼著栗肉,若有所思的眼神飄向屈一膝蹲在那裡,拿捏得碎碎的栗肉餵橘子的詹家小子。
少年看似心無旁騖地餵著貓兒,服侍著尊貴的橘子大人吃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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