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夏至(二)
第30章 夏至(二)
「昨日聽德卿說,你今日便要動身……」陳凝田來到王介面前,因一路疾行呼吸有些不勻,但未有須臾耽擱地道:「我猜到你必會來辭行,所以今日稱病未去上課,特意等著你過來!」
女孩子坦誠直白,微紅的眼睛裡是滿是不舍,卻仍笑著說:「還好是追上你了,不然今日這病便是白裝了!」
看著那雙眼睛,王介微微收攏起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幾分掙扎幾分無措。
陳凝田語氣希冀地問他:「你之後……還會再來吉林嗎?」
王介輕輕點頭,語氣卻篤定:「會的。」
「那就好!」陳凝田安心一笑:「我等著你!」
王介再次點頭:「好。」
他向來克制守禮,這個「好」字對陳凝田來說已是莫大回應,她眼中冒出歡喜的晶瑩淚花,終於也有勇氣向王介伸出手去:「那你拿著這個,我怕你說話不算數!」
王介看去,只見是一枚瑩白玉佩,卻是雕成一隻兔子形狀。
陳凝田似乎是屬兔,王介看著這枚兔子,覺得很像她,活潑靈動,純澈剔透。
理智禮節告訴王介,他不該在一切還不確定時便接過這枚玉佩。
「你若回頭不喜歡了,丟了也成!」陳凝田又往他面前遞了遞,語氣聽似輕鬆,但纖細手指有著細微的緊張顫動。
「我不會丟的。」王介終究還是接過,這也許是他自生下起十九年以來最出格的一次舉動,他將玉佩握在手中,說:「我會好好考試,你也記得保重。」
他若能中舉,便還算足以與她相配,他會全力以赴的。
青衫少年登車而去,離開了這讓他無限牽掛之處。
今歲芒種,放眼四野,不見麥芒亦無地可種。
大旱之下,草木枯黃,大地開裂,如道道傷痕爬滿田野。
王者輔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場乾旱不單讓冬麥絕收,也斷絕了夏播的可能,這代表著農戶百姓們一整年都無糧可收,真正要面臨飢餓的時候還在後面。
任憑百姓們如何絕望,夏至還是如期而至。
至,極也。
夏至的到來,意味著白晝的時間被拉到最長,驕陽掛在蒼穹之上,久久不落,烤灼著滿是傷痕的赤地,也烤灼著悲觀的人心。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吉林的災情經盛京傳到了北京城,天子乾隆聞此訊,特率滿漢百官在夏至節這一日,去往地壇祭祀,以祈降雨。
賑災糧已經撥下,但層層分撥之下,待分到百姓手中時,至多只能保證最基本的活命需求。
有人因災情挨餓患病,有人因災情中飽私囊,放眼這座繁盛王朝,日光所及之處似乎已無鮮事。
軍戶們的孩子不再去讀書,四下很少再有融洽的笑聲,橘子蹲在牆頭上,常見到村民頭上勒著舊布巾,挎著竹筐,牽著孩子去城中乞討,有些人一去便好幾日不見回來,有的人回來了,牽著的孩子卻不見了,筐內多了些干鏌和糧食。
有算命先生路過村中,那些忍飢挨餓的村民仍湊出一把錢,求問算命先生何時才能下雨。
橘子見那分明在裝瞎的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嘆息著說,這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災,或會大旱三年。
當場便有百姓倉皇大哭,他們得了算命先生的指點,開始燒香燭香紙叩首拜祭天地,哭求上天降雨。
此一日,橘子看到又有許多人聚集一處燒香紙跪求神靈降雨,有道士在村口做法,手持桃木劍,口中念著含糊不清忽高忽低,唯恐被人聽清一般的「通靈通天」之語。
在道士的授意下,百姓們紛紛叩頭,並獻上「積德錢」。
牆頭上的橘子忽然聽到堂屋的門被推開,回頭看,只見久未下床走動的王者輔竟拄著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他一身灰白長衫,銀白的髮辮垂在腦後,面孔肅冷,竟有幾分橘子從未見識過的為官之氣,那股氣清正,倔強,鋒利。
王者輔走出家門,不顧身後奇生的勸阻,來到人前,揮起手中拐杖,打翻了那正燒著符紙的銅盆。
銅盆自擺起的香案上翻落,殘破零碎的符紙灰燼飄飛,百姓們驚叫怒視。
大災之後會有大疫,仙師說了,他們只要將這符紙燒的灰拿回家中喝下,就可以免得百病……他們可是花了很多錢的!
有百姓跪撲過去,連忙用手攏起地上的符紙碎灰,很多人相繼上前哄搶:「……我也是給了錢的!」
王者輔還在怒斥那道人不過騙取錢財的江湖騙子,但根本沒人聽他的話。
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輔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厭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個仇人、一個瘋子。
有人開始怒罵王者輔是賊配軍、罪犯,還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責王者輔是犯了貪污殺人案,是十惡不赦的狗官。
聽說王者輔有罪在身,那看起來道骨仙風的道人遂冷眼旁觀著眾怒的發生。
眼見局面要失控,有人掄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輔,他們要押著王者輔向上天神靈賠罪,奇生又急又怕地應對抵擋,橘子也跑了過來,在混亂的人群中護在王者輔身邊。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聲音傳來。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陳家辦事,貞儀跟著祖母一同歸家,見此一幕,不顧桃兒阻攔,衝進人群里,伸開雙臂攔在祖父身前,大聲道:「我大父無錯,誰也不准傷我大父!」
貞儀雙眼通紅,盯著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懼。
她認得這個人,他前不久將自己的女兒賣去了城中富戶家中為奴,那是貞儀的玩伴。
他們賣了孩子,換了糧食,也換了銀錢,然後拿來供奉這個道人和這個道人捏造出來的神靈。
「諸位聽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頓道:「怪他病得糊塗了,還請各位鄉親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與他這瘋子一般見識!」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氣場,身後又跟著一名陳家的僕人,很多村民冷靜下來,知道王者輔不是那麼好打殺的,且王者輔的確病了多時,多少也有人念及幾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來無可挑剔,幾乎每家每戶都大大小小受過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錫琛救治的一名軍戶擰眉道:「老太太,我們一向敬重你們老兩口的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塗了,便趕緊將他帶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亂語了,頂撞了神靈那是要遭天譴的!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打翻的符紙怎麼算!」
「……」
董老太太讓卓媽媽趕緊回家中取了幾塊碎銀子,才算勉強讓那些人鬆了口,他們不情不願地將手中攥著的棍棒鋤頭放了下來,但啐聲罵聲仍未休止。
貞儀眼角溢著不忿的淚光:「大母,他們……」
董老太太抓起孫女一隻手腕,斬釘截鐵道:「回家。」
卓媽媽和奇生扶著王者輔走出人群和唾罵聲,橘子跟在最後面。
待回到家中,桃兒懼怕地將院門合上栓好,橘子戒備地蹲守在牆頭。
「……我看你真是瘋了!你已經沒有了官身!縱然他們今日將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幾乎是痛恨地質問王者輔:「你難道不知自己為何會落到這般田地……竟還以為你需要對付的就只是那一個區區江湖道士嗎!」
「你認為他們是被蒙蔽的可憐人,他們當你是該死的瘋子,罪人!」
貞儀第一次聽到祖母這樣大聲說話,暑天裡,貞儀站在門邊,渾身冰涼。
「所以才要讓他們醒悟!」終於開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這樣拔高了聲音:「我的讎敵永遠不是這些百姓,而是纏縛他們的愚昧!」
昔日他要毀得不是神廟,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書院,而是殺死愚昧的刀劍!
「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嗎?」董老太太將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嗎!」
王者輔緊繃著清瘦身形依舊筆直,蒼老的眼睛卻顫了顫。
「還是說,我帶著德卿千里迢迢從金陵來到這舉目無親的荒蠻地,就是要看著你這樣執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連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聲音倏忽低下,眼中閃出淚光,握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著,咬牙切齒的聲音也隨之顫慄:「王覲顏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麼就還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著坐在椅中的王者輔,無力地閉了閉乾枯的眼睛,終於也慢慢頹然地彎下了腰背,像極了旱地裂痕邊沿處的一團枯草。
這一晚,貞儀徹夜未能眠,腦海中不停回想著大父大母的對峙之言,以及白日裡那些人突然變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罵聲。
當窗外天色早早發亮時,貞儀忽然反應過來,這一整夜都未曾聽到祖父的咳聲。
貞儀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剛開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貞儀的動作驚醒,也連忙跳下床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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