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左手指月
山清水秀的玄真觀中,伙房的爭權奪利在那一頓東坡肉之下便徹底沒了懸念。
或者說從來就不存在懸念。
在眾望所歸中獨掌伙房大權的商慎依舊堅持每日自己去挑水,自己收拾伙房,連帶著觀主要給伙房多配幾個人打雜的提議也拒絕了。
在簡單試探了一下被拒絕之後,觀主也沒再堅持。
畢竟才只是個開始,就算是有什麼想法也無需急於一時。
他以為商慎是在敝帚自珍,但他不知道,這個異鄉人,不過是想讓自己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下,早些把身體鍛鍊得更好。
然後將生活過得更好更自由一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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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好一點,然後,喝得好一點。
所以,當商慎在下山採買時,試著喝了一點當下的「醪糟水」之後,略作思索便釀起了酒。
準確來說,是試著用現在那寡淡無味的水酒製作起了度數更高的酒。
這山中道觀,雖然沒有那些可以使用的玻璃儀器,但好在有著豐富的資源可以勉強替換。
沒有成套的蒸餾器,就拿大鍋大灶和掏空竹節的竹子湊合。
沒有冷卻器,就用木桶打孔裝上涼涼的山泉水,將竹子從桶中穿過。
上元佳節,月出山頭。
長安城中,花燈如簇。
月下山中的道觀里,氤氳的水汽之中,在竹管的一頭,一滴晶瑩透亮的酒液悄然落入了早就準備好的陶罐之中。
滴答一聲,如同翠玉鳴囀。
將頭段、中段、尾端分別用洗乾淨的罐子裝上,商慎伸出手指,嘗了嘗,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又是在做什麼新奇的東西?」
月色之中,觀主薛道玄邁著無聲的步子,來到了商慎的面前,笑著道:「貧道聞到了濃郁的酒香,他們不敢來問,只好貧道來問問了。」
商慎拿了個瓷碗,給薛道玄舀了半碗遞過去。
薛道玄將酒碗放到嘴邊,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默默抿了一口。
一口入喉,他直勾勾地看著商慎,憋出一句氣急敗壞的話。
「如此佳釀,恰逢上元佳節出世,實乃天賜!豈可用這等粗陋酒具裝乘!你......簡直是暴殄天物!」
憤怒地罵了商慎一句,薛道玄就放下瓷碗,匆匆而去。
商慎愕然,你要不要睜開你的老眼看看,這是人民群眾的智慧結晶,不是什麼天賜啊!
但顯然,跟一個道士論證這個是有點過分的。
商慎也只好無奈地忙著,然後等到了匆匆而返的薛道玄,和他帶回來的兩個精美的酒罈,以及勾在小拇指上的一個精巧的小酒壺。
「佳釀都拿這個裝上,再給貧道裝一小壺。」
將東西遞給商慎,薛觀主重新捧起小瓷碗,小心翼翼,如獲至寶,又嘗了一口之後,閉著眼,一臉陶醉。
明月躲進薄雲之後輕笑,春風在不知不覺間悄然吹紅了他的面龐。
商慎扯了扯嘴角,依言照做。
一壺酒很快便裝滿,將酒壺遞過去的同時,他忍不住開口提醒道:「此酒甚烈,觀主還請......」
話沒說完,幾口勾起了酒興的薛道玄便已匆匆離去。
行動間,左手端著碗,右手提著壺,眉間綻放出,喜悅的幸福。
望著這般姿態,商慎微微搖頭,對這些只認烈度的人著實有些無語,「喝酒都不要下酒菜的嗎?」
結果話音剛落,薛道玄就從房門處探出個腦袋,一臉希冀地看著商慎,「可有佐酒小菜?」
商慎知道在這個興頭上,自己若是說沒有,這大好局面恐怕就要毀於一旦,只好點頭。
轉身將自己準備晚上享用的滷肉、鹵豬肝,一樣切了點,湊了兩小碟,放在托盤上,給薛道玄端了過去。
送走了這個打秋風的,商慎繼續將剩下的酒液蒸餾提煉完成,然後將他們分裝好,密封起來。
然後他拆掉蒸餾器,收拾好伙房,提著一個食盒,鎖好房門離開。
站在房間,商慎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月亮。
那麼近,又那麼圓。
人總是會在特定的時候引動特殊的情緒,並非那個時間有什麼魔力,而是那個被賦予了意義的時間,將把人壓得喘不過氣的厚重生活撕開一道口子,讓那些本來該有的,被生活壓在心底鬱郁不得出的情緒,出來透了一口氣。
團圓、思念、祭奠、歡慶,總有些游離在柴米油鹽之外,卻又為人所需的情感。
商慎轉身推門,來到如今獨屬於自己的房間坐下,環顧一圈,孤燈如豆,思念與傷感便在安靜的空間和昏黃的燈光下恣意生長。
七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夠讓他確認自己如今的處境。
往事,就真的成了無法觸及的往事,墜入了夢境。
未來,又將在這個曾經無數次在夢境中幻想的時代,成為現實。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身為「古人」的自己,是否又曾沐浴著同樣一片月光?
他端起酒杯,在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之後,平靜地,淚流滿面。
......
「誒,你知道嗎?昨夜觀主修行有得,仰天長嘯,指月高歌,經久不息!」
「胡說,我明明聽到觀主感懷世情,緬懷故人,痛哭流涕不止!」
「什麼啊!觀主分明是因為我等修行散漫,自覺有愧祖師教誨,方才慚愧難掩,失聲痛哭!」
翌日清晨,商慎出門便聽見道士們嘰嘰喳喳的討論,不由愕然。
他當然不會向眾人揭穿這位觀主是心裡沒數,被烈酒喝蒙了腦子,耍起酒瘋來了。
同時,他也沒有什麼嘲笑的心思。
酒這種東西,就是勾魂的。
心有所想,便會被酒精放大。
所以,他從來不相信那些酒後亂性,酒後失德之類的說法。
更何況昨晚,他也喝得七葷八素,大夢春秋。
這也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確認了這個酒可以放心喝,不會有什麼不良反應。
他默默從人群的一旁離開,在伙房裡忙活一陣,就便做好了一鍋醒酒湯。
先自己美美地幹了一碗,一股被滋潤的感覺從喉頭到腹中,再從腹中升騰至全身,仿佛所有的毛孔都被打開,一股股酒氣被呼出,渾身通泰。
這就是獨掌伙房的意義,想吃什麼吃什麼,用不著和誰說,也用不著看誰的臉色。
當欲望很小的時候,總是努努力就能滿足的。
他緩緩起身,端著一盆醒酒湯,外加一大壇酒,到了薛道玄的房中。
見到商慎,薛道玄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在問清楚這是什麼東西之後,說了一句有心了,便開口喝了起來。
湯汁從口舌墜入腹腔,臉上便升起肉眼可見的愜意。
商慎看得暗挑大拇指,不愧是道門大佬,這臉皮就是沒得說。
「舒坦!」
他滿意地看著商慎,指了指一旁的蒲團,「坐下說。」
商慎跪坐下來,感受著很快升起的酸麻,默默將製作椅子板凳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薛道玄有些蒼白的面色漸漸恢復了正常,看著商慎面露讚賞,「這壇酒是什麼意思?美酒雖好,可也禁不住這般喝法啊!呵呵!」
商慎欠了欠身,「弟子只負責釀造,恩出於上,這些佳釀如何分配,自當由觀主定奪。」
薛道玄略帶詫異地看了一眼商慎,旋即在嘴角盪開一縷微笑,將那壇酒收下放在一旁,然後道:「你的烹飪之技著實了得,更沒想到還能釀出如此美酒,實屬難得啊!」
「些許小道,觀主謬讚了。」
「民以食為天,哪怕是至尊也是要吃飯的,怎麼會是小道呢!」
薛道玄微微一笑,「方才宿國公府上來人,想請你後日去長安宿國公府上幫襯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