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道士
終南山脈,南五台山。
一座因佛門而出名,繼而命名的山上,有一座道觀。
按照故事常見的開始,或許會有一老一小兩個道士,守著這個飽受欺負的破敗道觀。
衣衫破舊的老道士坐在結著蛛網的祖師像前,淒涼又落寞地說著為什麼要把道觀修在別人的地盤,什麼佛門才是來者之類的話。
但玄真觀不一樣,它確實是來者,堂皇大氣的來者。
雅致的樓,恢弘的殿,清幽的景,就這麼大剌剌地,豪橫地擺在了佛寺遍地的南五台山上。
在一片佛鐘梵唱聲中,念起了道門經文。
就像是一記道門扇向佛門的巴掌印,時時刻刻提醒著佛門自己的存在。
強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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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豪橫與強大,都是他們的。
商慎什麼都沒有。
他只是玄真觀最底層的黃衣小道士,此刻正挑著水桶,走在山間的道路上。
十五歲的年紀,放在他曾經的世界,還是長身體的時候。
在這個世界,已經不會有人再把他當小孩子看,早熟些的,都已經在幫別人長身體了。
沉重的水桶壓在肩上,他抬起頭,看著前方長長的山路,略帶稚氣的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堅毅和平靜。
堅毅是性格使然,平靜,則是閱歷在幫忙。
這個世界,或者說絕大多數世界,除開那極少數人,誰不是如他這般,在人生路上,負重登山前行。
就連這號稱方外的小小道觀,道士之間,竟也分了三六九等。
高等級的道人面對低等級的道人,也是用鼻孔看人,何況世間其餘之處。
而如今的觀中,許多道士會常拿一句【能進來當個正經道士是你們的福分】說事,仿佛是古代版PUA一般。
商慎起初是疑惑且憤怒的,但等他漸漸了解到曾經趁著戰亂大肆擴張的佛道兩門如今都遭到去歲剛剛登基的新皇的明確限制,每年所發放的用以吸納教眾、增加新人的度牒數目都不過百;
等他了解到在去年剛坐上龍椅的那位天子的名字;
他才明白這些道士還真沒太過誇張。
因為,在去年成功坐上龍椅上那位,名叫李世民。
如今是,貞觀元年,正月初七。
想到那位龍章鳳姿,天日之表,號稱七世紀最強碳基生物、亞洲洲長的天可汗;
想到這名臣似雨,猛將如雲,群星閃耀至璀璨的時代;
商慎在起初的激動過後,如今心境已如桶中的水一般,頂多只是微漾。
因為那些,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月亮高懸在天邊,道觀里的六文錢才是自己的生活。
艱難的跋涉總會到頭,邁著愈發沉重的雙腿,商慎走入了道觀,徑直來到了伙房之中,將擔子裡的水倒了進去。
隨著這一擔下去,兩個大水缸,也終於滿了。
雖然他有著一個優秀偵察兵的經歷,但如今這具身體卻是實打實的孱弱,將兩缸水挑滿,已經到了他體力的極限。
他靠坐在一個木樁上,貪婪地喘著粗氣。
可有人卻偏偏不會讓他就這麼輕鬆下來。
伙房裡,原本正擼起袖子忙活著的兩個道士瞧見商慎後悄然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便甩了甩手,放下袖子,「商慎,這兒就交給你了啊!午飯要好好做啊!」
另一個人也不悅地嘿了一聲,「挑兩缸水還搞得磨磨唧唧的,下次麻利點,別讓我們等久了!」
說著二人就放下手頭的活計,直接出了伙房。
將甩手掌柜這四個字,演繹得十分形象。
對這樣的事情,人們有許多的形容:
【柿子就挑軟的捏】、【麻繩專挑細處斷】、【禍不單行】、【馬太效應】、【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商慎平靜地看著,神色卻沒有半點被欺壓的不忿。
不是他有什麼變態的愛好,而是因為這樣的「欺壓」,是他自己想要的。
這趟「旅途」,是老天的戲弄也罷,是命運的饋贈也好,既然來了,他就要努力讓自己過得舒坦一點。
比如,首先,給自己做頓好的。
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要在無人掣肘的情況下才好操作。
否則以他伙房最底層的身份,哪兒來的資格。
所以商慎在搞清了當前情況之後,花了兩天的時間慢慢示弱、引導,終於讓這兩位本就懶惰的道士,做出了他預期中的選擇。
三十餘人的道觀他還做不了主,但如今三個人的伙房,卻已經完全任由他施展了。
商慎揉了揉發酸發脹的大腿,帶著微笑緩緩起身,打開了儲物的柜子。
如今的道門不禁酒肉,玄真觀也頗為富庶,不僅肉食頗豐,常見的香料調料居然也有不少,雖然缺了辣椒和醬油,也可以用茱萸和豆醬清代替,也能搞個大差不差。
在日常給觀中道士的飯食之外,搞點什麼呢?
商慎看著眼前的食材,思考了起來。
有五花肉,搞個東坡肉,沒問題吧?
再加入點川式調味,就是自己熟悉的味道了。
有了葷,再來個素。
有豆腐的話,來個蔣侍郎豆腐不過分吧?
興之所至,他不由自主地學著電視劇里那位侍郎大人的動作語氣,背起了那段經典的台詞,然後搖頭苦笑。
算了,還是有點過分的。
這境地上哪兒找大蝦米小蝦米去。
就換成麻婆豆腐吧。
反正花椒也是有的。
就在商慎熟稔地開始準備時,山門處,數匹快馬踏起煙塵,在玄真觀的山門處停住。
當隨行護衛上前通報,山門處便響起了悠遠的迎客鍾。
一個穿著便服的中年男人沿著台階緩緩登山,他的氣質強硬威嚴之中又帶著幾分儒雅,步子不像如今貞觀朝中那幫響馬那麼霸道,頗有幾分大族貴人的風範。
但他微皺的眉宇之間,卻縈繞著幾分淡淡愁緒,在這初春仍寒的風中,凝結不散。
觀門口,已經有十餘名道士分列兩隊,站在大門兩側迎接。
中年男人走至觀門處,眉間愁緒悄然一掃而空,仰頭而望,身後兩側的道旁樹如他忠誠的士卒,居高臨下地檢閱著眼前的道士們。
那是自屍山血海中積累起的地位,那是領著千軍萬馬縱橫人間鍛鍊出的氣場。
大唐,曹國公,李勣!
平日那些在商慎面前用鼻孔看人的觀中骨幹道士,在對方的「俯瞰」掃視之下,各個慈眉善目,勉強的笑容謙卑而燦爛。
玄真觀主薛道玄一身紫色道袍,手持拂塵,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站在門口,笑著朝著李勣作了個道揖,
「貧道見過曹國公,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見到觀主,李勣倒也沒擺架子,到了他這個地位,刻意擺架子便是落了下乘,更何況此時對面還是熟人。
他拱了拱手,「觀主,叨擾了。」
薛觀主的笑容愈發和善,「曹國公客氣了,請進觀一敘。」
簡單的寒暄過後,這對曾經的亂世友人,如今的國公爺和觀主,便一起走入了玄真觀中。
「再過數日,便又要趕赴并州了。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返京。」
李勣拒絕了薛觀主在靜室之中安坐細談的提議,緩步在道觀清幽的山林中走著,輕聲開口。
薛觀主陪在他的旁邊,拂塵隨著步子在風中微晃,並沒有開口,甚至都沒有反應。
一臉微笑的他忠實地扮演著一個守口如瓶的傾聽者的形象。
這也是如今貴為國公的李勣,還願意在空閒時間走入玄真觀的重要原因。
至於什麼以前當過道士這種羈絆,對一位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開國大佬而言,就像是路邊的一塊石頭,只比路邊的狗屎重要一點。
「外放并州,要麼待上一年半載就回,要麼沒個十年八年不要想回來了。」
「這次趁著年節找了個藉口回京,形勢卻沒什麼變化,那今年便算是第二年了,看來老夫就要與這觀中景致久別了,此番前來,正為告辭。」
對這位經歷極為豐富的大人物而言,頹喪就如此間的春色,只在耳目所及的隱約之間一閃而逝,他的臉上旋即便露出微笑,看著薛觀主,「觀主可有所贈?」
您這事兒不應該去找袁天罡嗎?
忽悠,哦不,算命,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啊!
薛觀主心頭為難,但也明白這等死人堆里殺出來的武將,是最不信命的,不大可能去找袁天罡。
於是他笑了笑,「國公亦曾戎馬四方,方得如今功業,此番雄踞并州,威鎮一方,焉知非福。」
李勣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見此情形,薛觀主的心頭便自然地多了幾分焦慮。
如今那位戰神陛下的態度不明,道門雖被立為國教地位無憂,但發展的前景並不樂觀,若是不能跟這位願意光明正大與道門有所親近的朝中大佬多加親近,日後恐怕就更加艱難,難逃被削弱的命運了。
曾經的道士身份,如今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羈絆。
雖然他也知道這種羈絆可有可無,但可有,還是可無,不就看他們怎麼做嘛!
可是,對一位國公,他能如何拉近關係呢?
之前道門那些奇奇怪怪的招數,用在對方身上很可能是半點用都沒有,說不得還會適得其反。
雖然心中焦急,身為道門大佬的薛觀主依舊雲淡風輕地陪著李勣走著,品評著在嚴寒中著急冒頭的嫩芽和花苞。
忽然,李勣抽了抽鼻子。
薛觀主跟著抽了抽鼻子。
他不是在愚蠢地迎合,而是他也聞到了一股香味。
濃烈的,佳肴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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