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要還的
第198章 要還的
鄭修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這段時間所經歷的,實在是太多太多。
自詡為地位非凡、經營有道的豪商,卻被臨縣來的過江龍肆意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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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抱上了漕幫的大腿,可事到臨頭,不過是可以隨意滅口的棄子。
他先陷絕境,又死裡逃生,財富不足為恃,靠山不足為憑,最後救了他的,卻是他聞名已久、從未見過但卻一直在隨意抹黑傷害的馬小姐。
他瑟瑟發抖,以為一定會被報復折磨。
可那人對他說,你不要怕。
那人的眼神枯如槁木,沒有憎恨,沒有惱怒,沒有瘋狂,只有如水般的淡漠和對污衊誹謗的司空見慣的自嘲。
她本應該憤怒的,本應該報復的,本應該懲戒的,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受害者,最理直氣壯的復仇者……可她沒有像漕幫那樣去傷害。
鄭修遠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至少在這一刻,他自愧自鄙自厭自棄。
「我……我不是人啊!」
再工於心計,再城府深厚,那也是個凡人,經此波瀾大事,人心已如片紙,一戳就破,馬小姐只是稍稍詢問幾句,他便將所有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傾出,沒有絲毫隱瞞,也不必有絲毫隱瞞。
馬伏龍對他的一切招攬、指使和密謀。
從對抗同文局,到抹黑馬小姐,乃至今日連殺三人。
這個已活了大半輩子的商人,從未像今天這樣坦誠過,就連今早剛剛新鮮出爐、非議馬小姐的船新黃謠話術,也吞吞吐吐說了。
他說完之後,臉色緊張,低著頭,不敢吱聲。
又聽李白龍的師父嘆了口氣:「唉,謠郎……哦,是謠翁了。」
這人說的話,與她徒弟的屁話一般難懂。
不過鄭修遠的心思並不在這裡,他深深叩首,頭貼在地,聽候處置。
馬小姐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馬伏龍,他真是這麼說的?」
鄭修遠嘆息道:「千真萬確,不過,有一些豬狗不如的腌臢計策,乃是老夫自己想出來的,這是花州文壇的手段,馬伏龍是不明白的。」
姜璃書點頭道:「這個確實,花州女頻撕起來可恐怖了。」
可不斷插科打諢還是沒能寬解馬小姐的思緒。
馬小姐閉上雙眼。
她以輕紗遮面,又閉上眼睛,一點情緒也漏不出來,別人不知她此時心中所想,也許冷如冰川,也許烈如狂潮。
最終她睜開眼睛,語氣平和地發問。
「你可願意在府衙出首、控告馬伏龍?」
此言一出,姜璃書露出驚訝之色。
鄭修遠倒是已有心理準備,聞言身體一顫,以頭搶地,淒聲道:「我犯下大罪,又得仙子不計前嫌相救,本應粉身碎骨以報答大恩,只是犬子卻在京師為官、與貴幫大房廝混。我出首控告馬伏龍,即使被大房報復身死,也不會推拒,權當將性命還了仙子就是,可我兒……」
他說到這裡,一時哽咽,連連叩頭:「我還是死了吧!」
老頭哭得淒切,姜璃書見狀,卻面露冷笑,向馬小姐搖頭。
馬小姐平靜道:「而今的大江龍君、漕幫之主,乃是家兄,馬伏龍再貴,也貴不過我。你若願控告馬伏龍,我會設法救下令郎。」
救下來了,大郎的前途呢?
鄭修遠雖然萬念俱灰、心喪待死,可馬小姐命他告官,此事幾已成定局,事關兒子的前程和家族的未來,他不得不重新活泛心思。
他咬牙道:「我這條命,是仙子給的,但有吩咐,不敢違逆,只是犬子年輕,尚有前程,若蒙不棄,求……」
姜璃書將茶几上的杯子重重一頓。
「老傢伙,差不多得了。」師父森然道,「為子孫計深遠,這是人之常情,可你得寸進尺,難道是見她仁善可欺嗎?」
鄭修遠深深叩首,不敢抬頭,連道不敢。
「從水裡救起來的,不止你一個,那些商人可沒有在京城做官的兒子。」
姜璃書淡然道:「出首告官的事情,你不想做,有的是人肯做,你若不願意做,那我便把你交給李白龍炮製……老傢伙,你都被雲華堂沉江了,怎麼,覺得自己只要不站出來告狀,兒子在漕幫那邊就還有前程?」
鄭修遠被點破心事,忍不住發抖起來。
「罷了。」馬小姐說道,「先設法保下令郎,若是此番你辦事得力,一個新科進士的前程,本幫還是能許下的。」
鄭修遠不敢再說,只好連連道謝。
姜璃書向一旁的百花谷外門派駐弟子示意。
片刻之後,章通判便被請了進來。
這是徒弟的政治盟友,姜璃書也未托大,起身客氣道:「勞煩章大人帶他去勸說那些商人……控告漕幫堂主,總要眾口一詞、顯出聲勢來。」
章淳早就知道這位女俠乃是李賢弟的師父,從前就十分敬重,畢竟他拜到昭王門下,便是李大人牽線,現今勝券在握,更是即將立下大功,以他八面玲瓏的性情,怎麼會對李恩相的師父無禮?
「下官自省得。」章淳的年齡比姜璃書大出一倍不止,可卻跟李公平輩論交,所以竟執下禮,「現在可以通知李賢弟了嗎?」
姜璃書聞言,看了一眼馬小姐。
馬小姐閉目不語,沒有任何表示。
於是她點頭道:「嗯,告訴他可以收網了……馬伏龍親殺三人,乃是商人們親眼所見,太平盛世,王法律例,人命關天,即便是六大派之尊,也休想得免,這是朝廷法度。」
章淳聞言,忍不住看向鄭修遠,心中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
他知道鄭老頭乃是曲詩文會的老大,也是對抗同文組織、抵抗政策最堅決的刺頭,降服此人,大事就算成功了一半。
漕幫即便是六大派之尊,可這裡卻是花州。
皇州之地,自有體面,涉及三條人命,其罪昭彰,證據確鑿,天理人心都在己方,即使漕幫手眼通天,馬伏龍也休想脫罪!
解決雲華堂,便算是降服漕幫,昭王大事便成了。
要!升!官!啦!
本以為是場糾纏日久的惡仗,沒想到對手居然自發昏了,殺人都殺不乾淨,居然立刻就被政治對手得知,保密工作這麼差勁,你不死誰死?
他媽的,漕幫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
這下好了,堂堂江上之國,竟被我和李大人聯手擊敗!
昭王見我辦事如此得力,一定會大大地提拔。
章淳想,不如現在就派人回家,讓老婆把後院埋著的狀元紅挖出來。
在內心暢想著,他對鄭修遠說道:「走吧。」
對方失魂落魄的樣子落在眼裡,也讓章淳平白生出幾分感慨,鄭修遠也是花州的一號人物了,一兩個月前還意氣風發、風頭正勁,現在卻是這般田地,歸根結底,還是站錯了隊。
好好的一個人,居然站在了王法的對立面。
相比之下,他章某人見機之速、決斷之快,是這卑賤商人所萬萬不能相比的——要不然,我能做官呢。
不過,雖然心中感慨,可作為花州官場的二號……不,三號人物,章淳倒也懶得去嘲諷戲謔,這太丟份了。他先對兩位仙子恭敬行禮,復又昂首挺胸,以官員的凜然姿態,引著身形佝僂的鄭修遠去見其他獲救的商人。
目送兩人離去,姜璃書這才去看馬小姐。
她遲疑道:「你……你要是覺得有問題,現在還來得及阻攔。」
馬小姐淡淡道:「什麼?」
「……以你師侄的性情和手段,馬伏龍這番落在他手中,一定是不得翻身了。」姜璃書緩緩道,「別說鄭修遠答應反水控告了,便是此人死硬不說,落在你師侄手裡,也有無數辦法把他嘴巴撬開……馬伏龍完蛋了。」
馬小姐低聲道:「哦。」
「你真的不在意?」姜璃書見她不動聲色,忍不住問道,「你們從小有舊,我能看出來的。他編那些話,也只是想趕你走,恐怕還是源於關心和情意。你們之間有許多情誼,我都能看出來的……我還以為你會放他一馬。」
「不會。」
姜璃書見她惜字如金,搖頭道:「我之前還在擔憂怎麼說服你,畢竟人是你救下來的,沒有你的話,這些人證都要被淹死,那這事兒就要難辦許多。所以,你若是想放馬伏龍一馬,不願讓那些商人出庭……呸,去官府作證,我也沒有什麼理由阻攔。」
今天一早,接到李白龍的急速傳信,這傢伙言之鑿鑿地說「真相只有一個,雲華堂殺人事件上集」之類的話,便自顧自地開始派兵列陣。
直至現在姜璃書才反應過來,徒弟的情報竟准得可怕,不僅知道雲華堂里死了三個人,還知道剩下的人被帶到了江心船上。
李白龍要去吸引雲華堂兩名堂主的注意力、盯緊馬伏龍,分身乏術,便請寶貝師父去江上壓陣。正巧老七把三娘子派去找李白龍,身邊無人,姜璃書聽徒弟說過幾次杭半城之事,知道要嚴防偷家,便把七妹哄騙來,以免己方在前線大殺特殺,後方卻被雲華堂奇襲。
沒想到竟救下了被沉江的商人們。
這也相當於,七妹親手釘上了馬伏龍的棺材板。
「所以呢,我還是想再提醒你一句……」
師父直視馬小姐的眸子,鄭重道:「李白龍絕不會手下留情,你可別抱著什麼刑不上六大派的想法,覺得馬伏龍即使負罪入獄、也不過罰酒三杯。卷進這種事,又落在李白龍手裡……他完了,沒救了。」
馬小姐輕聲道:「我知道的,我也很傷心。」
完全沒看出來啊……三無早就退環境了!比傲嬌退的還早!
姜璃書心中吐槽,但還是有些不理解:「你如果想讓李白龍抬抬手……」
「不必了……如果只是非議中傷我,我會放過他,但是……」
馬小姐垂下眼帘,掩住胸中的萬語千言,輕聲一嘆。
「但是除此之外,他還殺了三個無辜的人……要還的。」
戰場位於江心,但離風平碼頭不遠,好消息和壞消息都長著翅膀,迅速到達了該到的地方。
天空中白鳥飛過,在空中繞了個迴旋,正與馬伏龍糾纏的李大人突然變了嘴臉,暴怒道:「卑鄙!不要以為我會這麼算了!咱們走著瞧!」
他怒氣沖沖,拂袖就要離開。
馬伏龍一驚一喜,稍稍鬆了口氣,卻看到碼頭望台上黑旗晃動,打出旗語,他一望之下,大驚之色。
剎那間,作勢欲走的李白龍翻身衝來:「——瞧見了吧!」
掌力如狂龍,比先前猛了數倍,馬伏龍呼吸一滯,催功抗禦,心中驚怒,兩人交戰數合,凌道人便喊道:「有話好說,不要傷了和氣!」
雲華堂眾便要上前,可外圍的府兵差人們已強行突入。
兩邊譁然碰撞,衝突將起,馬伏龍懊悔不已,聽到凌道人說「有話好說、不要傷了和氣」,便知對方在講「不要戀戰快些跑路」,於是再無猶豫,大喝一聲,順著李白龍的掌力向後飛躍!
四下儘是羅網,大江是唯一的逃跑路線!
可人在半空,三娘子已從斜刺里攻到,截住了他的逃脫之勢——畢竟同屬漕幫,崔三娘早就盯住了他的後路!
只是被稍稍一阻,李白龍便移位補缺,與三娘子分工合擊,擋住了馬伏龍逃路,凌道人眼見不好,高聲道:「李大人,襲擊本堂堂主,是何道理!?」
李白龍高聲道:「此人兇殺三條人命,又意圖滅口人證,證人已被官府救下,罪行確鑿,馬伏龍,這就跟我走一趟吧!」
凌道人厲聲道:「堂主!若有冤沉,速速說來!」
這話先前講過。
後半句是,漕幫弟兄們是你的靠山。
馬伏龍已知不妙。
他知道伏法就擒的後果,可三娘子的武功已不遜於他,更何況還有李白龍虎視眈眈,逃跑幾無可能。
至於糾集雲華堂的護漕幫眾圍攻兩人,則更行不通,甚至連凌道人都必須置身事外……因為這裡是皇州!而且李白龍還喊了水師過來!
所以雲華堂的武者們必須置之事外。
——他媽的!這廝連這一點都料到了嗎!
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可以利用的力量!
這力量只屬於廣義的漕幫,並不涉及門派的精英力量,但在這種時候,十分好用,因為法不責眾……難道李白龍還能把他們都殺了不成!?
只需要爭取一些時間就夠了!
馬伏龍猶豫片刻,終究狠狠按下了胸前的珓月,內力灌注,神力湧現,他的聲音迴蕩著神異,響徹數千名漕工的耳中。
「朝廷鷹犬污衊陷害我,有口難辯,請諸兄弟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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