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黨同伐異
曹睿身為皇帝,自然是不用顧慮什麼的。
曹睿抬手指了指王肅:「王卿有什麼想說的?可以說來聽聽。」
王朗一開始還以為皇帝指的是自己,但在發現皇帝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後的時候,才知道皇帝叫的是自己兒子王肅。
一時間,王朗心中頗為糾結,只希望王肅不要說什麼驚世駭俗之言了。
王肅拱手說道:「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如今朝堂之上儘是鄭學門徒、將鄭學封為圭臬。自鄭康成提議恢復肉刑之後,之後便屢次提議、以致不絕了!」
曹睿微微皺眉:「王卿的意思是,鄭學有問題了?」
王肅直白說道:「鄭學未必沒有問題。」
曹睿無意現在和王肅商討什麼學術問題,而是直接了當的問道:「方才你所言,鄭學門徒紛紛提議恢復肉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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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記得建安十三年時,時任少府的孔融就反對荀令君恢復肉刑的提議。孔融任北海國相的時候,不是也對鄭玄推崇畢至嗎?」
王肅絲毫不懼,隨即答道:「回陛下,孔文舉之所以推崇鄭康成,乃是因為鄭康成博學善注。但孔融也曾駁斥鄭學,稱『鄭康成多臆說,人見其名學,為有所出也』,並不贊同鄭康成的所有觀點。」
曹睿一時只覺得有點頭痛。
王肅確實博學,但說了這麼多學術之事,重點又在哪裡呢?
曹睿微微搖頭:「朕要問你,學鄭學、為何就要復肉刑了?」
王肅答道:「陛下,臣以為有兩個原因。」
「其一,鄭學重章句而輕義理,鄭學門徒因此不曉得聖人大義,自建安流俗,只以刑名為重。」
「其二,許多士人學習鄭學、幾成朋黨!荀文若、鍾元常、陳長文,此皆朋黨也!」
王肅話音一落,在場滿座皆驚,眾人的目光紛紛向王肅看去。
七十歲的王司徒也從席上驚得站了起來,轉身朝著自己兒子大聲斥責道:「子雍何敢妄言大臣!」
王朗轉身朝著皇帝深鞠一躬:「陛下,臣子妄言,還請陛下恕罪。」
曹睿默不作聲,看了看王朗,又看了看身後表情肅穆的王肅,又接著看向了隨自己來此的三位大臣。
衛臻自不必說,當然是信得過的。劉曄與楊阜二人,想來也是知道輕重的。
堂內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曹睿衝著隨自己來的衛臻及兩位侍中說道:「今日之言,入在場眾人之耳,到此為止了。你們清楚了嗎?」
皇帝金口玉言,明擺著是不願讓王肅批評大臣的言論流傳出去。
王朗當然不會將自己兒子的話出去亂說。
衛臻與皇帝有師生之誼,劉曄楊阜又是內臣,保守機密本就是職責所在。那麼若是泄露出去的話,三人恐怕都難辭其咎。
衛臻起身應道:「臣遵旨。」
劉曄楊阜二人見狀,也紛紛起身應和。
曹睿不急不慢的看向王肅,緩緩說道:「王卿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臣知曉。」王肅立即答道。
自曹睿登基的近一年中,朝堂之上幾乎只有士人與武人兩個『派別』。
而文臣之中,潁川之人掌權又是最大的。因此曹睿從各個角度,旁敲側擊的欲要解除潁川之人的重權。
拉攏鍾繇、遠派陳群,都是一些權術手段罷了。
無關什麼對錯。又有哪位皇帝能看到文臣之中都是一黨坐大、而無動於衷呢?
王肅剛才的話語,給了曹睿一些新的靈感。
曹睿低聲問道:「司徒也是博學鴻儒,王卿看來也是飽學之士。方才稱鄭學之人幾成朋黨,可有證據?」
「若無實據而妄言三公輔臣,朕可要治你的罪。」
衛臻、劉曄、楊阜三人此時已經屏住呼吸了。
自隨在陛下身邊之後,從來未見過皇帝這般說話,也未聽過如此大的指控。
今日這是怎麼了?
曹睿盯著王肅的眼睛看去。王肅中等身材,雖然體形清瘦、但是雙目炯炯有神,眉眼之間也流露出剛毅之色。
曹睿又看了看王朗。
聽說王司徒昔年在會稽之時,還多次擊退了孫策的進攻?
王朗一家還真是剛猛。
想到這裡,曹睿不禁嗤笑了一聲。
大魏的初代三公之中,賈詡賈文和僅用隻言片語,就輕易使長安傾覆。
華歆得曹操之令,親手將藏在夾牆裡的大漢皇后拉了出來,隨即伏後身死。
王朗雖然沒有前面兩人一般的『光輝』事跡,但若只是個平庸之輩,大魏眾正盈朝,又如何能與此二人並列三公呢?
眾人都在等待王肅發聲。
而王朗似乎已經知曉自家兒子的想法,也只是面無表情站著不動。
王肅此時心中也在極速思考著。畢竟是司徒之子,只是出言議論而已,難道陛下還會砍我的頭嗎?
從陛下近來數月的執政風格來看,陛下真就願意看著鄭學門人把持朝綱嗎?
賭得!
王肅心中想清楚後,隨即緩緩說道:「稟陛下,臣確有證據要說。」
曹睿眯眼看向王肅,輕輕點了點頭。
王肅出言說道:「昔日在鄴城,臣的老師大儒宋仲子、因學術意見與鄭學不和,因此往往被鄭學門人視若仇讎。」
「建安二十四年之時,借魏諷一案、臣的老師也因此被人構陷、株連而死!」
說到這裡,王肅躬身行了一禮:「時隔多年,臣也以為此事不應再查、不應翻案。但臣認為,陛下不能不知!」
曹睿起身,表情嚴肅的看著王肅:「你所言的『鄭學門人』,是如何構陷的?」
王肅低頭說道:「涉及先朝,臣不敢言。」
堂中的氣氛一時間冷若冰霜,衛臻、劉曄、楊阜三人都已經低頭看向地磚,不欲在此時說話。
王朗也是束手站在一旁。自己兒子的話都已經說出口了,還能如何?且看陛下如何行事就是了。
曹睿此時背著手,一直沉默著盯著王肅的發冠去看。
王肅緩緩站直,雖然還是低著頭,但腰杆筆直、如松般立於堂中。
其實,曹睿很早之前就對魏諷一案有過懷疑了。
魏諷此人,是被大魏群臣都明明白白視為『奸臣』之人。
建安二十四年,趁著曹操大軍遠在漢中之時,時任相國的鐘繇徵辟魏諷為西曹掾,而魏諷與長樂衛尉陳禕密謀造反。
當時留守鄴城的,正是先帝曹丕。
曹丕為了平定叛亂,火速誅殺了魏諷,並將涉案的數十人都一併株連。
在株連的一眾人等內,有荊州學派的宋忠、劉偉、以及王粲的兩個兒子。而宋忠,就是王肅的老師。
即使曹丕殺了這麼多人,連相國鍾繇都因舉薦魏諷而被貶為庶人,曹操還是捏著鼻子認了。
無他,只是因為在建安二十四年這個年份里,曹操剛剛結束在漢中與劉備失敗的對峙、又火速趕赴河南指揮軍隊抵抗關羽,還一度想要遷都。
曹操在回軍到洛陽之後,還沒來得及回到鄴城之時,便在洛陽病死了。接下來就是曹丕繼位魏王、而後稱帝的故事了,誰還能追究曹丕的什麼過錯呢?
起初,剛剛繼位的曹睿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謀反。魏諷此人大大的壞了,是罪有應得。
後來,曹睿以為這是曹丕的奪權之舉。魏諷與許多株連之人擁護曹植,曹丕借前方戰事緊要、無暇後顧之時排除異己罷了,也屬常理。
現在看來,莫非其中還有學術之爭?
鍾繇、陳群……這些潁川人都是推崇鄭學的。
莫非是曹丕借著平叛的機會,將這些潁川人在學術上的敵人一窩端了?
那麼,既然當時劉曄、傅巽這些人都認為魏諷會反,鍾繇為何還要徵辟魏諷呢?是鍾繇愚鈍到根本看不出來嗎?釣魚嗎?
曹睿長吸了一口氣。
方才這些,也只是根據王肅之言做出的猜測罷了。
這裡面的水太深了,不能挖!起碼數年之內都不能挖!
曹睿思考清楚之後,板著臉冷冷的看向王肅:「朝廷已經論定之事,你又如何敢翻案?先帝英明神武,魏諷一案又豈能出錯?」
「朕要治你的罪!」
見皇帝如此說法,王肅此時立刻跪地請罪。王朗也瞪大了眼睛,一張充滿褶皺的臉直直的看向皇帝。
「王肅,你的聖賢之書都是怎麼讀的?」曹睿語氣生硬的說道:「王肅發了癔症、胡言亂語,在家中禁足半年,不得出門!」
王肅本以為皇帝會給自己安排什麼重罪,不料竟是禁足?一時間王肅也有些懵了。
王朗人老成精,從先前皇帝對衛臻三人禁言,已經察覺了一些苗頭。而此時皇帝又借著『治罪』的名頭將王肅禁足。
這禁足也禁的太曖昧了吧。
王肅跪在地上,抬頭看向皇帝不知所措的時候,曹睿已經對著王朗說話了。
曹睿問道:「王司徒,卿可知三月中旬之時,太常上表、要在鄴城為文昭皇后修寢園一事?」
王朗用幾瞬的時間平復了一下心情,隨即答道:「回陛下,臣不知道。」
曹睿點頭:「此事事關重大,朝中事務繁多、朕也無暇顧及。司徒願意替朕持節去一趟鄴城,以三牲之禮祭祀文昭皇后嗎?」
王朗拱手答道:「臣為三公,理應替陛下分憂。臣,願往。」
曹睿輕輕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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