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狗屁規矩
第148章 狗屁規矩
許是臨近除夕,又或者冰雪阻塞,十里坡的酒客數量大減,眼見著門庭冷落下來,比冬月的雪還冷上幾分。
三兩個過路客人,每天就幾兩碎銀入櫃。
城中醉仙樓掌柜來過幾次,想出雙倍價錢,大量購買名酒『醉清風』,若是全力供應,日入斗金不在話下,卻都遭到拒絕。
那些寄望大賺一筆的商賈,也就偃旗息鼓了,只能暗罵平安客棧鼠目寸光,徒守金山,卻安心賺打柴錢。
一連十日,岳靈珊再沒來過。
平安客棧就這樣變得安靜下來。
張玉常在松林練劍,幾乎沒日沒夜。
花劍有些不安,畫師都有雙厲害的眼睛,她發覺張玉的劍招帶著急切,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
天月山送來四對信鴿,養在客棧後院,能往返華州麓陽兩地傳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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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七七以副香主的身份,主持雲雨壇教務,在陝西東南部一帶擴張勢力,沒費多少功夫,就掃清了秦嶺腳下三個縣的江湖幫派,將其納入日月神教的地盤。
那些正道幫派,悄然釋放了囚禁的神教子弟。
「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
張玉左手舉著一根松枝,敲擊屋檐邊沿,那些看似堅固的冰溜子,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客棧後院,少女抱著一堆東西,在火爐旁站了良久
「小羽,你在做什麼。」
她見張玉過來,忙把懷中的竹筒交給他。
「玉哥哥,你幫我放進去。」
張玉點了點頭,摸了下她蓬鬆的頭髮,笑道:「小羽乖,這次總算喊對了,你再喊張叔,我就不幫伱放了。」
估計是蘇七七教的,張玉是吳堂主徒弟,按江湖規矩,徒弟就是大半個兒子,所以論輩份,吳寒羽應該叫他「張叔」。
張玉不喜歡,覺得憑白把自己喊老了,就該各論各的,自從離開天月山後,他就致力於糾正小羽,如今終於有了成效。
他將手中竹筒,拋進火爐。
片刻之後,那些爆竹『噼里啪啦』成串炸響,火星四濺。
吳寒羽笑著捂住耳朵,四周一片嘈雜,只有火光倒映在雙眸中。
這種純粹的快樂,要出現在大人臉上,卻是很奢侈的。
除夕到了。
張玉坐在廊下,天色冷白,又是一年歲尾。
他見小羽在院中雪地上玩得高興,心情不由好了幾分。
花劍從前堂走來,見他終於不在松林練劍了,心中稍安,輕聲道:「大人,有客來訪。」
張玉看向她,目光似在詢問。
花劍笑道:「我覺得有些像大人說的……那個人。」
平安客棧開張那日,張玉吩咐過花劍,讓她留心往來酒客,尤其是一位長者。
他也無法仔細描述那人相貌,畢竟張玉也沒親眼見過那人,只大致說是一位隱世高人,武功通神,通常獨來獨往,脾氣古怪,嗜酒如命。
往大了範圍說,華州城十里坡,屬於華山腳下。
而華山上藏著一尊真神。
因為幾十年前的恩怨,那人對氣宗弟子沒有絲毫好感,但畢竟是華山派前輩,他的存在,就足以威懾對華山派心懷不軌之人。
「會是他嗎?」
張玉緩緩起身,有些緊張,畢竟是這座江湖已知的武力天花板,能與之一戰的,或許只有東方教主。
呂福撥打著算盤,不時抬頭,看向坐在門邊那人。
老者鬚髮雪白,身材瘦長,穿著一襲半舊青袍,外罩素色麻衣,腳上踏著雙芒鞋。
細看之下,此人神氣內斂,面如金紙,卻不見老態,雙目英華隱現。
他正吃著桌上那碟茴香豆,不急不徐。
呂福暗自搖頭。
後院的火爐中,傳來爆竹響聲,廚子已經快要做好一桌豐盛菜餚,除夕之夜,還有不速之客上門攪擾,任誰也不會高興。
那老者問道:「酒呢?」
呂福換上笑臉:「老先生稍候片刻,這天寒不宜再飲冷酒,酒正在燙,應該快好了。」
老者淡然問道:「為何不能飲冷酒?這也是你們的……狗屁規矩?」
呂福面不改色,做開門生意,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他笑道:「冷酒會在體內鬱結,不好散發,一下子就醉過去了,天寒之時,內外相攻,更容易生病,這是本店掌柜說的,也是為了客人身體著想。」
老者輕笑一聲:「原來如此,那不是狗屁規矩,是金玉良言?」
「規矩難說好壞,只是拿來用的,適宜才是好的。」
話音方落,後門帘子掀開,年輕男子托著木盤進來。
老者邊拿筷子捉茴香豆,邊問道:「那什麼叫適宜?」
年輕男子想了想,道:「體無常規,言無常宗,萬事萬物,順勢而為,都不滯留於心。」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既然無常規,那就是沒規矩了?」
年輕男子道:「無常規,本身就是規矩。」
老者搖頭道:「何必多此一舉?」
年輕男子道:「曾有大賢發願,但使人人皆為堯舜,可惜終究只是一場夢。世間聖人少,凡人多,規矩便必不可少,少了這一舉,就像跳過繁瑣的泥爐火慢烹,直接喝冷酒,若是內功深厚之輩,自然不愁散發,可對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卻會傷身害體。」
那老者若是所思,許久才道:「酒要冷了。」
張玉將那壺酒放下,道:「老先生,酒正好,請慢用吧。」
青袍白須老者揭開壺蓋,聞著溫熱的酒香,喉嚨涌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笑道:「喝慣了冷酒,這溫酒別有一番風味啊。」
他自斟自飲,連喝三杯,這才稍稍解了饞性,咂摸舌頭道:「難得啊,這種釀造秘方沒被收入帝王家,還流傳在民間。」
張玉笑道:「若是藏入禁中,還怎麼造福天下酒鬼。」
青袍老者聞言大笑,一壺酒,一碟茴香豆,喝得不亦樂乎。
相隔不遠,靠裡間的長桌上,有十八道菜餚陸續擺了上來,極其豐盛,熱氣騰騰。
張玉在主位坐了之後,六人分兩旁坐下。
花劍、月劍、小羽。
帳房先生呂福、跑堂夥計陳旺。
還有廚娘趙三姑,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婦人。
這便是平安客棧的全部人馬,調來的三人,原為雲水堂在關中的舊部。
雖然武功低微,但都極為忠誠可靠,與神教關係密切,都有家人為神教事業殉身,派了這個輕鬆差事,也是體恤他們。
張玉為人謙和,在屬下面前很少有架子,眾人也不拘束,邊吃喝,便說家常話。
這在平定州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凡入教者,志同道合,皆為兄弟姐妹。』
日月神教原本並沒有那麼講究尊卑有別,也因此能吸引到大批不滿正道等級森嚴,追求逍遙自在的江湖高手,可以說平等曾經就是神教的一桿大旗。
任我行當教主時,雖然行事作風霸道,但也習慣同普通教眾稱兄道弟,從來不會因為禮節、言辭上的問題,去降罪教眾。
自從楊蓮亭執掌神教大權,一切就變了。
他頒布的種種規矩,其中有大半落在釐清尊卑等級上。
這也是那些教中老兄弟,為何深恨楊蓮亭的原因之一。
楊蓮亭把神教之中,原本較為平等的兄弟關係,徹底變成了君臣,甚至是主僕關係。
新教眾都覺著自己與東方教主是兩種不同生靈,倒逼那些資歷深厚的老兄弟,只能放低姿態,自貶身份,以肉麻的口號,近乎自殘的屈辱,去向東方教主表現忠誠。
楊蓮亭不是沒有私心,他把東方不敗塑造成神靈,那麼神靈之下,眾生平等,皆是螻蟻。
既然都是螻蟻,那些位高權重、資歷深厚的老兄弟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而作為最靠近神靈的那隻螞蟻,他楊蓮亭雖然資歷淺薄,無功無德,卻是神靈使者,掌握教權就成了名正言順之事。
這也是楊蓮亭在教中得了一批少壯實力派擁護的精神基礎。
年輕教眾不知道,那些老兄弟卻記得,曾經的神教不是這樣的,所以就算提著腦袋,也有相當部分人選擇追隨任大小姐正本清源,以求日月重光。
吳連江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他在平定城都敢拿教主寶訓墊桌腿,更別提關中建立的雲水堂,完全是按照原來的教旨建立的,上下級之間是服從,而非無條件的依附。
總而言之,尊卑等級觀念,還沒有那麼深入骨髓。
眾人吃完了除夕飯後,那不速之客還沒有離開。
月劍沒有留下守歲,自己回了房間。
她這些日子有些古怪,似乎總躲著張玉,整個人悶悶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小妮子,大概是叛逆期還沒過。
那老者醉眼迷濛,大喊道:「小二,再拿酒來!」
陳旺勸道:「客官,您再喝就要醉了。」
老者笑道:「喝酒不醉,那還叫喝酒嗎?」
陳旺見張玉點頭,只得去取酒給他。
「好酒啊,好酒,好久沒有這麼暢快了。」
青袍老者喝完後,已經醉話連篇,又要了兩斤多的『醉清風』,且不准夥計燙熱,就是要喝冷酒。
張玉沒有堅持每桌八兩『醉清風』的規矩,只讓陳旺拿酒給他,盡他的興。
於是老者就著那碟茴香豆,喝了只多不少三斤烈酒,最後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花劍輕聲道:「掌柜的,要不要叫醒他?」
張玉輕笑道:「他故意尋醉,或許是無處可去,大過年的,就讓老先生在這裡休息一夜,也算做件好事,為來年積攢福報。」
花劍笑道:「你還信這個?」
張玉看向她道:「不敢不信啊,平安客棧,平安客棧,就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
花劍點了點頭,從裡間取出羊毛毯,蓋在青袍老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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