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門鎖鳥紛飛
第125章 門鎖鳥紛飛
正氣堂內苑。
床榻之上,岳不群打坐良久,臉上紫黑之色逐漸消退。
他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目,眼裡透著衰敗頹然之意,已然沒了大派掌門的威風。
許多年前,曾有個劍宗師叔,武道天資極其出色,說話也頗為毒舌,他對岳不群有過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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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師侄資質過於平庸,匠氣天生,劍道之上,永遠無法登堂入室,當個鍊氣老夫子,皓首白須之時,若還僥倖不死,或許能有所成就吧。」
不久之後那場大戰中,氣劍兩宗那些驚才絕艷的華山弟子盡數戰死,天資不算卓絕的岳師侄,最後接任了掌門之位。
他獨自扛著『太華獨尊』的匾額,從山腳下的玉泉院,跨過無數險關,一步一步走到玉女峰。
「天資?天資?狗屁天資!」
「武道之途,除了天資,就沒有別的了嗎?」
內功突破先天境之後,岳不群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坐在正氣堂上,甚至有朝一日,可以將那句『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在山門上重新銘刻一遍。
「師兄,如何了?」
岳不群抬頭看見師妹擔憂的眼神,環顧一周,岳靈珊、令狐沖、陸大有等弟子都站在房間內,他嘆了口氣,從往事幻境中掙脫出來。
「那道先天真氣暫時穩住了。」
寧中則關切道:「我不是問這個,師兄你的內傷,恢復得如何了?」
岳不群搖頭道:「服用白雲熊丹丸,已經無甚大礙,只是之後這段時間,輕易無法運功,我要閉關一段時間,山門之事,要勞煩師妹了。」
寧中則嘆了口氣:「師兄無礙就好,你我夫妻,哪用說這些話。」
夫妻同體,岳不群心中的憂慮、痛苦、彷徨,別人不知,她多少能感受到幾分。
華山派名頭太大,沉疴太深,如今的底子又太薄。
種種歸因,便是一副千鈞重擔。
岳靈珊眼角微紅,坐到榻邊,聲音哽咽道:「爹,孩兒今後一定好好練劍,光大我華山派,替你和娘爭一口氣。」
岳不群臉上流出寵溺的笑容:「別哭鼻子了,爹沒什麼事,江湖比武,輸贏個一招半式的乃是常事。有爹娘在,華山派還用不著伱操心,不過珊兒這段時間刻苦用功,確實進步很大,我們都看在眼裡,再過一兩年,或許就可以單獨行走江湖,替華山派揚名了。」
這時施戴子從門外進來。
「啟稟師父師娘,南宮家、千馬堂、大風幫,另外還有九家門派,沒有告辭,徑直下山了。」
岳不群沉默不語,他沒有打敗南宮煌,註定要威望大跌,好不容易積攢的聲勢,竹籃打水一場空,關中武林盟主的寶座,徹底成了鏡花水月。
寧中則冷聲道:「南宮世家卑鄙無恥,如果不是連用陰招,絕對不是師兄和沖兒的對手,他們自然是無顏待在華山的,走了也好。」
岳不群搖頭嘆息,他知道寧中則此言是在弟子面前為他挽回顏面,只是經此一遭,他對於許多之前堅持的理念,有了動搖。
「陰招,陽招,他們既然在擂台上施展出來,我們破了也就罷了,若是不能化解,即使吃虧,說到底也是實力不濟於人,自取其禍,那就沒什麼好說的。」
寧中則看向他,只覺得經此一事,師兄似乎有了某些變化。
令狐沖聞言,也是心生愧疚,他強忍著傷痛,跪地拱手道:「都怪弟子無能,中了對手暗算,連累師父受傷,待弟子傷好之後,必定再赴隴西,光明正大的打敗南宮蒼。」
「光明正大?」
岳不群欲言又止,面色陰沉,看了他一眼:「都退下吧,我有幾句話和你師娘說。」
寧中則親自扶起令狐沖,讓岳靈珊、陸大有送他回房養傷。
她親自將大門合上,房間內只剩下兩人。
左邊牆上掛著幅畫像,一個青衫中年人,負劍在身後,頜下三縷長須,身後是巍峨蒼山絕壁,飄飄然有出塵之氣,正是華山派上一代掌門人。
華山派在寧清羽手裡,實力達到鼎盛,在五嶽劍派中高居盟主之位,聲勢更勝於今日的左冷禪,真正與少林、武當並駕齊驅的正道第三架馬車。
岳不群目光凝滯地看向肖畫,他以寧清羽為人生楷模,素來欽服恩師在氣劍之爭中,分化瓦解,避重就輕,以弱勝強的手段。
寧中則回身道:「師兄?」
岳不群收回目光,沉聲道:「南宮煌從出言挑釁,到千馬堂弟子在旁策應,亂我心神,致使氣血紊亂,經脈堵塞,這一切,絕對不是巧合,而是經過縝密的設計。他似乎知道我…我是靠服用丹藥破境的,先天境界還並不穩固。」
寧中則想起馬成舟的表現,對千馬堂弟子假意斥責,故意一唱一和,確實不太對勁。
「師兄的意思是,南宮煌早有預謀?但化真丹之事,乃是絕密,連沖兒、珊兒這些親近之人,我都沒有透露過,他從何處知道?」
岳不群冷笑道:「有心探查,自然能窺出蛛絲馬跡。」
寧中則這才覺察出岳不群的話里,別有深意,她道:「探查?南宮煌偏居隴西,雖然同在關中,但與我華山派素無來往,他是怎麼探查的?」
岳不群目光微寒:「我總覺得,南宮煌身後有人在操縱,不知是魔教,又或是左冷蟬,甚至少林、武當也不無可能,而在華山之中,也藏著他們的暗探。」
正道勢力之間暗藏的矛盾,也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五嶽劍派內部的齷齪,自不必提。
老牌正道魁首少林武當同五嶽劍派之間,同樣存在裂痕。
方證沖虛兩頭老烏龜,何嘗不是視威福自專的左盟主為眼中之釘。
只是需要他頂在前線與日月神教對抗,才沒有動用兩家在正道江湖上的定義權,將其打成旁門左道。
寧中則眉頭皺得更緊了:「華山弟子中有暗探,師兄,你會不會多疑了。」
岳不群搖頭道:「並非我疑神疑鬼,也不止這一樁事,之前我就覺得有雙眼睛藏在華山,此事之後,回想起來,這種感覺愈發強烈,我一定要找出這個人。」
寧中則心中暗驚,若真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必定是他們身邊的親近之人,她突然想起,師兄方才對大弟子令狐沖的冷漠態度,不由得更加擔心。
「師兄打算怎麼做?」
「封山半年!」
寧中則驚訝道:「封山?這可是大事。」
岳不群嘆道:「這半年時間內,我都要閉關,穩固先天之氣。南宮煌野心勃勃,還有他身後的人,局勢晦暗不明,魔教勢力只怕也會趁機重回關中,師妹你一個人獨木難支,我多番思慮,華山派只能以退為進,暫時穩固內部,坐山觀虎鬥。」
岳不群不能出手,華山失去了最高戰鬥力。
封山,看似是華山派輸給南宮煌之後認慫服軟之舉,其實也確實如此,只是在水面渾濁之際,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寧中則點頭道:「那就封山半年,只是那些與華山交好的江湖同道……」
岳不群想起自己在書房內,向裘青山等人的許諾,萬事算盡,唯獨沒想到自己沒能在擂台上打敗南宮煌,至今思來,還有些身在夢中。
「師妹,還是麻煩你向青山公好言撫慰一番,華山派暫時躊躇,終有一日,必能再興。」
岳不群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這句話,他閉上雙目,嘴唇微微顫動,痛苦不甘之色溢於言表。
經過此事之後,關中正道勢徹底分裂成兩派。
一方以南宮世家、千馬堂、大風幫為首。
一方以華山派、正氣盟為首。
雙方都覺得,天下江湖將有大的變化,關中當有一位武林盟主,號令關中群雄,以抵禦外來血雨腥風的襲擊,維繫自己在各自地盤上的利益。
只是出於各方利益,誰來當這個武林盟主,已經成為不可調和的矛盾。
華山之會,岳不群的確有極大的機會整合關中江湖,卻因為沒能拿下南宮煌,功虧一簣。
…………………
正氣堂上,女主當位。
關中群雄久聞『華山女俠』的名頭,但也僅限於聞名,直至在石台上,寧中則使出玉女劍第十八式『玉釵入鬢』,擊散日月十字刀,才讓眾人真正見識到華山女俠的風采。
寧中則溫言交談,各派掌門人相繼離去。
昨日高堂宴賓客,今日食盡鳥投林,寧女俠勉力支應,還是難免門庭冷落的淒涼之感。
裘青山率眾拱手道:「寧女俠,請代為轉告岳先生,關中江湖若要推舉盟主,我裘青山只認華山派,南宮世家龜縮隴西,各派剿滅魔教之時,未見南宮家的子弟流血,現在想跳出來摘果果,正氣盟第一個不答應!」
寧中則連忙起身,向華山派最有分量的盟友還禮:「多謝青山公之誼,我一定轉告掌門師兄,山水相望,棧橋相連,兩家情誼,世代相守。」
裘青山隨即告辭,與飛星門、鎖月派、白沙幫一票相熟的掌門,一同出了正氣堂。
白沙幫錢如海看向寥落的正氣堂,再無初來時,對數百年大派深厚底蘊的嘆服。
他看向大步走在前面的裘青山,有些好奇,趕上去低聲問道:「岳不群的先天境,真假難辨,華山派如今自顧不暇,就靠著一介女流撐門面,青山公何故還說那些話?」
白沙幫操持私鹽之利,與活躍在渭水兩岸的正氣盟交往頻繁,錢如海與裘青山也有深交。
裘青山神秘一笑,看向天空,一隻孤鴻在天邊飛過:「華山當興。」
錢如海心中不以為然,笑道:「華山當興?青山公到底從何處看出來的?」
裘青山看了眼自家女兒裘大器,旋而低聲道:「華山當興,興在令狐沖!」
錢如海這才恍然大悟:「興在令狐沖?原來青山公看中的是……」
青公博學雜收,據說有相面之能,常以此自得。
裘青山大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一行江湖人士,在孤鴻西飛的天色中,走下華山。
張玉與西鵲武館最後步出正氣堂,混跡在一眾江湖掌門中,這個年輕人不算起眼,眾人目之為一個意圖攀附華山派的市井之徒。
關於他殺黃毛大蟲的事跡,坊間影響甚大,在這些江湖中人眼裡不過流氓青皮街頭毆鬥,實在算不得什麼,徒增笑料耳。
自始至終,除了孫寺望,沒人與他搭過話。
張玉走下台階,站在廣場上,看著遠處石台後的玉女祠,卻沒有和西鵲武館的人一起離開。
月劍不知道大人在等什麼,四處觀瞧,終見一襲青裙映入眼帘。
「掌柜的,岳姑娘來了。」
月劍隱隱覺察出,岳靈珊是張玉要等的人,他們之前似乎是舊相識。
張玉轉過身,看向那雙狹長如秋水般的眸子。
岳靈珊從正氣堂正門出來,手裡拿著一隻黃皮葫蘆,她見張鯉魚轉身,腳步一滯,停在台階上,頭上卻是正氣堂的門匾。
張玉如初見般,一本正經地拱手行禮:「在下平安客棧張鯉魚,見過岳女俠。」
岳靈珊輕笑道:「平安客棧張鯉魚?」
兩人又不說話了,目光在空中對撞,隱隱要擦出火星子來。
岳靈珊看向張鯉魚,九個月未見,這個魔教小賊愈發俊美,氣質似乎也有了變化,更加神采飛揚,眉宇間藏著傲然,與強烈的自信,雖是男生女相,卻一點也沒有陰柔暗弱之氣。
被當成透明人的月劍有些窒息,她只覺鎝自己此時特像一根大號蠟燭,極為尷尬地橫亘在兩人之間,心中不由得抓狂:「我不該在這裡,我該在華山底啊!」
許久,張玉笑問道:「岳女俠要往何處去?」
岳靈珊揚起手中的黃皮葫蘆,輕笑道:「送還你的酒葫蘆,還有謝謝你送的木釵,我……很喜歡。」
張玉道:「只要你喜歡,那就很好。」
岳靈珊眉間藏著笑意,佯怒道:「若是我不來見你,你也不會來見我嗎?」
張玉沉默片刻,那個頗講義氣的女子,沒有將那夜之事告訴她,他也沒有解釋,只道:「怕你有不便。」
岳靈珊直接問道:「有何不便?」
月劍餘光掃向正氣堂門口,尷尬地腳趾抓地,她心中開始畫圈圈,希冀有人出來,暗想:「寧女俠快來管管,你家女兒發春了,快來管管這對不要臉的男女啊。」
張玉見岳靈珊神色變化,又聽此問,默然不語。
岳靈珊走下台階,緩步走來,眼神卻逐漸變得冷冽,她站到張玉身前,低聲問道:「你隻身而來,是日月神教欲圖謀我華山派嗎?」
月劍聞言大驚,岳靈珊竟然知道掌柜的身份,她忙握住衣袖中的匕首,環顧四周,只要稍有不對,便立刻準備劫人質。
張玉嘆了口氣,輕笑道:「是又如何?」
岳靈珊按住腰間長劍,寒聲道:「那夜你在石橋上的話,言猶在耳,我就如你所說,用這把碧水劍,先刺你個上百個透明窟窿。」
張玉默然片刻,笑道:「那不是又如何?」
「不是……」
岳靈珊一時語塞。
這個問題,終究沒有答案。
天色漸暗,白雲西飛。
華山千尺雲棧,一行黃鶴奮力振翅,向著山上而去,兩道身影走在鐵索懸道之間,晃晃悠悠。
玉女祠前,岳靈珊站立良久,不知不覺,淚滿裙襟。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