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編輯部的故事其二
第160章 編輯部的故事其二
說完,陳青蘿意識到自己有點失言,改口道:
「我那個小圈子可是有不少知名作家,他們都給予了這篇稿子好評的。」
郝編說:「陳老師,您也應該知道的,作家的視角和編輯的視角是不同的。」
「再不同也要講究基本法啊……」
郝編說:「陳老師,您聽我說,您聽我說。我們審稿要看的不僅是作品是否精彩,也要看它的獨創性、對文學的拓展、以及社會影響。
「這篇作品更是特殊,我們還要考慮到,它這麼長的篇幅,如果真的決定連載,會占用多少版面?它的價值是否對得起它占用的版面?它連載到末期,會不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陳青蘿冷笑:「說白了,無非是石同河先前發話保證了,現在他又不擔保了,你們猶豫了。」
陳青蘿說話從來犀利直接,郝編有點受不了,頓了會兒聲音蒼白地說:「您這麼想的話我們沒辦法。」
陳青蘿說:「行,既然要退稿的話,那現在這篇稿子可以投給其他刊物了吧?不影響行規吧?」
郝編語氣生硬地說:「請便。」
「麻煩把稿子早日寄還給作者。」
「我們會按照流程寄到付的。」
陳青蘿大拇指用力按下掛斷鍵,轉頭望向王子虛:「有眼無珠,他們不配。我們投別家雜誌去。」
雖然結局十分慘烈,可王子虛不僅沒覺得遺憾,反而還感覺有些暗爽。
尤其是陳青蘿說「他們不配」,王子虛覺得,簡直享受。
他從來沒指望它能引起萬萬人的共鳴。萬萬人中陳青蘿喜歡就已足夠,一切付出都已獲得回報。
陳青蘿盯著他,問道:「那,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什麼什麼心情?」
「被退稿了呀,」陳青蘿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人家說,你的稿子的價值不值得長篇連載,『沒有征服所有人』……你沒被打擊到吧?」
陳青蘿一笑,又說:「雖然我沒有退稿過,不過你可不要受打擊哦!我聽說,很多知名作家在成名前都被無數次退稿,被退稿沒什麼的!~」
陳青蘿安慰人的水平令人髮指地拙劣,但王子虛從一開始就沒覺得什麼,笑道:「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真沒事?被人否定作品的滋味不好受,你有事我也理解的,你別硬撐,說出來會好受一些,來,說罷,我好嘲笑你。」
王子虛搖頭:「很遺憾,讓你失望了,我完全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相反還覺得十分欣喜。」
陳青蘿眯眼:「你不會是變態吧?」
「我很高興有人能夠指出我的問題。我之前對我的小說太自信了,本來計劃改26遍,改到第20遍的時候就覺得無敵了,現在看來還不是特別無敵,我回去就接著改。」
寧春宴失聲叫道:「還改啊?」
陳青蘿說:「有沒有可能你只是被針對了,並不是你稿子本身的問題?」
「那我就把稿子改到無法被針對。」
陳青蘿揚起眉毛:「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會暴力破解。」
王子虛說:「對不起,已經形成路徑依賴了,我不像你那麼有天賦,我只知道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暴力破解解決,如果解決不了,那說明不夠暴力。」
他想起雁子山給他筆記本上寫的那句話——只要堅信自己,你將掃除眼前一切障礙。
「你果然是個變態。」
「你要這麼想那就當變態好了。」
陳青蘿抿嘴,努力克制嘴角上揚:「不過,我喜歡……呃,我的意思是,我還蠻喜歡這種性格的。」
王子虛說:「我知道。」
兩人的眼神剛剛相觸,寧春宴就黑著臉插進來:
「抱歉打擾到你們兩個人敘舊了,但是容我跟她說句話。」
說完,她把陳青蘿拉到一邊,小聲在她耳邊嘀咕了兩句。
說完,陳青蘿臉色變了:「不至於這麼噁心吧?」
寧春宴瞅她:「你覺得呢?」
陳青蘿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咬起手指:「我覺得先趕緊試一試,很多雜誌不是跟他們一個系,未必會管。」
王子虛問:「到底怎麼了?」
寧春宴和陳青蘿對視一眼,兩人表情都相當嚴肅。
「怎麼了,說啊?」王子虛也忍不住不淡定起來。
陳青蘿說:「你有比較熟悉的編輯嗎?在他手上發過稿子那種?」
王子虛說只有《長江》的編輯,姓楊。
陳青蘿說:「那就在他那裡發,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王子虛問:「我不改了嗎?」
寧春宴說:「先爭取過稿,相信我,這很重要。」
王子虛心裡其實有改文的具體方向了,這意味著這部作品有了躍升成為更好作品的潛力,如果不改直接投,那對他來說相當遺憾。
但是陳青蘿和寧春宴都十分嚴肅,催他先過稿再說,卻不告訴他原因。他也無法可想。
……
郝成梁掛斷電話,翻手腕看了眼腕錶,抽完最後幾口,將煙屁股扔到鐵皮垃圾桶,從疏散通道返回辦公室。
他第一時間板著臉,回到自己座位,開始整理原稿。放在桌上磕整齊後,又抬頭猶豫起來。
做好心理準備後,他起身走向總編辦公室。
近段時間,《古城》雜誌社內部出了點問題,一年內換了三任社長,其中兩個是因為經濟問題。
總編又因為私生活問題在網上引發了一場小小風波,雖然輿情很快平息,但老總編臉皮薄,引咎辭職了。然而新換上來的總編是個權斗高手,在社內搞小團體,把社長給架空了,還把自己的紅顏知己提拔成副編委。
該紅顏業務能力全無,技能全點到辦公室政治上,凡是要跟她溝通對接的事都會變得相當頭疼。
總而言之,這半年來社內故事相當精彩,寫成劇本夠拍三十集,定能獲得不少收視率。可惜他身處其中,被旋渦裹挾,每日過得苦不堪言。吃別人的瓜固然有趣,自己住在瓜田裡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走進總編辦公室,黃總編正在打電話,看到他來了,很快掛斷,把手機扔到桌上。
「總編,上次石同河石主席提過的那個稿子,我們最終還是壓不住了,決定給他退稿。」
黃貴平皺眉:「不是說放兩天再看看嗎?」
一開始石同河是直接聯繫的黃貴平,說起要推薦一篇稿子過來,黃貴平當即答應,甚至求之不得。石同河的人脈資歷,是值得刻意維護的。何況石同河能夠推薦的文章,質量一定不會差到哪裡去。
他以為那稿子了不起是數萬字的中短篇,誰料到拿到手裡,竟然是煌煌六十萬言的巨幅大長篇,頓時有點後悔當初答應得太早。
《古城》也不是不能刊登長篇,只是很久沒有登過這麼大篇幅的長篇。而他新官上任,總編的位置沒有坐穩,社長表面甩手,實際上引而不發,他也不是沒有弱點。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不宜有什麼太大的動作。
連載這樣一個長篇,就屬於大動作。
試想想,若是被人逮住他跟石同河的私下聯繫做文章,說他為了維護個人關係,破格在雜誌連載這樣一篇超大篇幅長篇,損公肥私,拉低雜誌格局,必然會影響他的地位。
好在事後石同河又打電話過來,一改先前態度,說要嚴格審查,一時讓他雲裡霧裡,卻又是正中下懷。
於是他馬上召開選稿會,讓各編輯討論那篇稿子,最後他拍板定調,稿件不符合長篇刊發標準,但有亮點,不宜草率退稿。由於篇幅太長,他給郝成梁三個月,讓他仔細審核,三個月後再開會研討。
黃貴平給了郝成梁三個月來審稿,實際上他沒審。他知道石同河才是關鍵人物,也揣摩出了總編意圖:他是想摸清楚石同河的態度再處置稿子。所以他乾脆把稿子放那兒供著。
黃貴平想得比郝成梁更深一節:等這段時間過了,他總編的位子坐穩了,這篇稿子或許可以作為一張牌來打。
所以郝成梁突然跟黃貴平說要退稿,打亂了黃的計劃,讓他很是生氣。
郝成梁說:「陳青蘿剛剛給我打電話,打聽那篇稿子的事情。」
「陳青蘿?」黃貴平坐直身體,「陳青蘿的關係要好好維護啊!她有什麼事找你,逼你退稿?」
郝成梁苦笑:「不是,聽她的話,是幫王子虛來興師問罪的。」
黃貴平瞪眼:「她想幹嘛?」
「她的意思是,這篇稿子是要參加翡仕文學獎的,她想讓我們儘早刊發,如果不能發,也請我們早點講明白,要是拖過了時間,就參加不成了。」
「哦!」
黃貴平恍然大悟,坐回了椅子,閉目思考起來。
郝成梁說:「對方態度比較強硬,當時話說僵了,她當場就要問清楚。我心想稿子肯定是不能發的,所以跟她說了要退稿。是不是太草率了些?如果您不同意,我再回去道歉。」
黃貴平思考良久,終於睜開眼,搖了搖頭:「不,這樣正好,這樣正好。」
他坐起來,敲著桌子說:「你說這篇稿子是要參加翡仕,我頓時就明白了。你知道嗎?石同河的兒子石漱秋,也要參加翡仕文學獎。」
郝成梁揚起眉毛,他感覺黃貴平在他面前推開一扇門,頓時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這個作者能夠讓陳青蘿來當說客,肯定是有點人脈的,說不定還是石同河的親戚。他肯定是託了石同河幫忙,石同河不想幫忙,但抹不開面子,所以才前後兩套說辭。他是既想把這個忙幫了,又不想讓稿子真的發表,以免跟他兒子形成競爭。」
郝成梁豎起大拇指:「總編真是料事如神。」
黃貴平揮揮手:「現在說這個還早,你看,我給石同河打個電話,諮詢一下他的意見,如果他表現得很尋常,那就說明我料對了。」
他當即撥通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喂,石主席,打擾了打擾了,您現在忙嗎?對,我跟您說個事兒,有關前段時間您推薦的那篇稿子……」
電話那頭石同河聲音大起來:「怎麼了?」
黃貴平說:「是這樣的,我們按您指示,認真審核了那篇稿件,經過我們編輯部討論分析,都覺得那篇稿子很有亮點,但可惜的是,它篇幅太長,同時風格不太適合我刊,我們要發的話,恐怕不太適合。」
卻聽得電話那頭鬆了口氣:「這樣啊?好,我知道了,那還真是挺遺憾,不過也沒有辦法,不能發說明那篇稿子火候還不夠,水平不行。不行就要多改,千萬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硬發,那對你們對他都不好。」
黃貴平和郝成梁相視一笑。
石同河接著說:「那也請你們退稿的時候寫清楚拒稿緣由,最好跟作者多分析分析,他哪裡寫的不好,該批評就批評,不要留情面,這樣才能成長。」
黃貴平在連連點頭中,掛斷了電話。
郝成梁再次伸出大拇指:「黃總編真乃料事如神啊!」
黃貴平揮了揮手:「行,你去辦吧。以後記住,跟作者溝通不要衝動,多想想,多匯報,免得打臉。對了,跟陳青蘿的關係可以多維護維護,能約到稿是最好,可以讓小趙去。」
郝成梁點頭離開總編辦公室。剛出門,他抱著那堆厚厚的稿子,忽然想到,這就要把稿子退回去了,可他和總編都還沒看過呢。
他想,是不是該問問總編,要不要看一下稿子?
接著他又搖搖頭,心道,想什麼呢?六十萬字的稿子,哪裡看得過來?
他回到自己座位,同事問道:「怎麼了?這篇稿子又有什麼新動向了?」
他這堆稿件放在桌上有一段時間了,因為篇幅特長,在編輯部內可謂人盡皆知,平時幾位編輯都會跑來看一眼,都比較關注它的情況。
郝成梁說:「要退稿了,寫退稿信。」
同事一驚:「退稿?不是說放幾天嗎?」
「情況又有了變化。」
同事搖頭嘆道:「果然還是因為篇幅太長了是吧?唉,這麼好的一篇稿子,說實話,真的很不錯,不能在我們雜誌發可惜了。」
郝成梁冷笑一聲:「呵,審稿會上不說,現在又說可惜。當了這麼多年編輯,退過的可惜的稿子還少了?」
同事大聲說:「我一直都是很支持這篇稿子的好吧?審稿會上我就說了,實力不俗。」
郝成梁歪了歪頭,審稿會過去幾天,過目的稿子有點多,他有點沒印象了。
「你支持嗎?我怎麼記得,當時會上很多人都批這稿子不行啊?」
坐在前面的另外一位同事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轉過頭來說:「當時大部分人都是讚揚的吧?這篇稿子要退稿那真是可惜了。」
郝成梁皺眉:「我怎麼記得當時聽到很多批評啊?是我記錯了?」
同事壓低聲音:「什麼批評,都是見風使舵,順著總編的意思講而已。」
說完,他便不言語了。俗話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話說多了,容易遭人記恨。
聽到他這麼說,郝成梁恍然大悟,明白為什麼自己印象中記得這篇稿子很有爭議了。
編輯部內誕生了小團體,那就不免會拿出些封建的名堂來,是有一些見風使舵的人,開會不發表自己意見,只揣摩總編意圖。總編往哪兒指,他們就往哪兒說。
想到這裡,郝成梁拿著手中稿子,再次萌生了要不要讀一讀的想法。
遲疑片刻,他搖了搖頭,將稿子艱難塞入信封。
太長了。沒時間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