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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黃金時代

  第158章 黃金時代

  王子虛定的餐廳在濱海路,這是一個讓人想起郭敬明在他的成名作里誇張描述的地方——迷宮般的都會、高談闊論的白皮膚外國人、眼花繚亂的奢侈品、高冷的店員,以及停滿法拉利、蘭博基尼、柯尼塞格等優雅跑車的街道。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昂貴的射燈金光四射,將一身A貨西裝的他點石成金地照出高檔商品氛圍感。

  一個老態龍鐘的婆婆從窗前走過,驀然回首,和他隔窗對望,這一眼竟望出了階級隔閡、身份鴻溝的意境,如果此時找好角度「咔嚓」拍一張照,一定能引發人們心中強烈共鳴。

  王子虛覺得,這個世界究竟如何,其實取決於你怎麼去看待它。就好比他和這位老太太,當世人皆向這副畫面投以悲憫目光,發出這物慾橫流的小時代之嘆時,誰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家住濱海路附近,拆遷補了20套房子?

  說不定王子虛這個鄉毋寧才是值得同情的那個。

  老太太的身世究竟如何,王子虛無從知曉。對於其他人來說,坐在這金碧輝煌的櫥窗里的王子虛的身世,同樣也無從知曉。

  世事究竟如何,乃是實然,除了實然之外,都是猜測。猜測即是虛構,人們的品評人物陟罰臧否多半都建立在心中虛構之上。

  同情老太太也好,同情王子虛也好,都只是在腦海中虛構了他們一個需要同情的理由,強行將自己的濫情賦予他們身上罷了。

  兩人都同情,進而同情全人類,覺得眾生皆苦,是佛;兩人都不同情,進而不同情任何生物,是魔。這兩者都是堅定不動搖的,不會輕易被外物所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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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極難成佛也極難成魔,多是在兩者間徘徊顛簸,將自己有限的感情投射給小部分人,所以易喜易悲。

  當某件事讓人心情糟糕時,換一個角度去看,可能會獲得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因為虛構的部分不一樣了。人類是一種時時刻刻都在進行虛構創作的動物。

  王子虛是販賣虛構的人。寫小說也好,假扮成小王子製造力比多也好,都是將自己感受到的東西暗度陳倉地偽裝成實然,兜售給願意買單的人。當然,他儘量只說真話,這是嚴肅作家的責任。

  只不過,真實也是具有主觀性的,對於此時此刻此地的他來說,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路旁種滿高大的法國梧桐是真的,這條街道晚間可以感受到撲面而來海風也是真的,路邊停著的車他沒一輛可以買得起也是真的。

  這些雜亂無章的真實共同構成了一個複雜且無意義的世界。人類用自己的目光給這個世界賦予了意義。他將這些真實提煉出來,組合成某種形狀,再送到人們眼前,這就是他的工作。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感到自己責任重大。

  王子虛發呆時就會思考,一思考,就會想到這些東西,這些思想讓他容易變得冰冷且不幸福。

  就在王子虛的思想越發飄飛到天際之時,那位編輯終於款款到來,他看上去40歲上下,表情一臉嚴肅,身穿褐色襯衣,袖子很整齊地挽上去,露出一塊老式腕錶。

  王子虛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為人十分正派。

  編輯走到桌前跟他面對面坐下,把公文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我姓郝,你可以叫我郝編,你可能沒聽過我的名字,但你肯定聽過我手底下過的稿子,雁子山,蕭夢吟的作品,都是我過的。」

  這個開場白囂張且震撼,王子虛第一秒就被震住了。連忙伸手跟他握住:「你好你好。」

  郝編又說:「那你的情況呢,石主席跟我講了,我也知道你的顧慮,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對了,可以上菜了,時間有限,我們邊吃邊說。」

  王子虛說:「菜還沒點,等著您過來點呢。服務員!」

  郝編接過菜單,嘴角嘲諷似的笑了笑:「你點菜就好了嘛……我點一個古法蔥燒海參,一個淮揚金品獅子頭,一個鹽水乳鴿,一個蒜焗東海小黃魚,然後是和牛拌飯。就這些。」

  這幾道菜都不便宜,顯然這位沒有考慮幫王子虛節約錢,他將菜單遞給王子虛,王子虛肉痛地接過來,胡亂點了兩道涼菜了事。

  郝編喝了口水:「對了,剛才說到哪兒了?你是石主席介紹的,我就直說了……你稿子帶來了嗎?」

  王子虛連忙掏原稿:「帶了。」

  郝編接過稿子,掃了兩眼,又抬頭說:「我就直說了,你這個肯定就是,你懂的。我能把稿子帶回去吧?」


  他說得含混,其實王子虛不懂,很想問清楚,但看郝編表情嚴肅,他又不敢問太仔細,怕惹怒了對方,只是忙點頭問:「能。您的意思是,可以過稿發表嗎?」

  郝編嗤笑起來,既沒有說能也沒有說不能,只說:「石主席推薦的,你還擔心發表的問題?」

  王子虛心中的石頭半落了地,突然對帳單也沒有那麼肉痛了。

  郝編翻了翻厚厚的原稿,抬頭說:「你簡單說下你的思路吧,你這篇這麼厚,光審稿就得一個月,你說一下思路,我回去好整理。」

  王子虛便將自己的大綱和想法給他說了一遍,說得十分細緻。郝編倒沒打斷他,時不時點點頭,說一句「嗯」。

  講完後,郝編抬起頭說:「很行啊!」

  「是嗎?」

  「這個想法很可以。」郝編低頭吃菜,「行,我知道了,你這個,我個人覺得蠻不錯的。」

  王子虛鬆了口氣:「謝謝您了。」

  郝編用筷子扒開獅子頭,再換鐵勺舀起肉糜,沾上一點盤底湯汁送進口中;又用翻動和牛肉片,讓肉汁和米飯充分混合,夾起一根海參,放在飯上,一起用勺子送入口中。

  王子虛一拍腿:「喲,我忘了點飲料。」

  郝編一邊大嚼一邊說:「不用,我不喝含糖的飲料,血脂有點高了。」

  他用刀叉切開乳鴿,將蔥燒汁淋到肉上,抄起一條腿咀嚼起來,聲音酥脆。

  轉眼,海參和乳鴿的兩條腿都被他吃完了,王子虛只能夾一點涼菜,他也無心飲食,問道:「郝編,給你們的投稿多嗎?」

  「多,特別多,雪片似的。」郝編一邊嚼一邊說,「都堆成山了。我們那兒實習生的首要任務,就是去審稿件山,天天上班就坐那兒看,什麼時候實習期過了,就不用看了。」

  「實習生啊。」王子虛聽了有點失望,「那水平質量高的稿件多不多?」

  郝編放下了碗筷,嘴唇上還有油。

  「我這麼跟你說,我們雜誌的主要稿件來源,是約稿。我們也有投稿渠道,但是基本上不用投稿來的稿件。」

  「為什麼?」

  郝編被問得一愣:「為什麼?當然是因為質量太差了。投稿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幹部,退休後閒在家裡沒事突然回憶起文學夢了,寫一點東西寄過來,根本不能看。」

  王子虛回想起在《西河文藝》編輯部的見聞,感嘆到原來各處都一樣。

  郝編又說:「我們約稿主要是面對一些成名的作者,他們寫的東西質量可控,審核起來也比較方便。在大眾投稿裡面找稿子,那屬於是屎海淘金。」

  王子虛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約稿的稿件不夠怎麼辦?」

  「怎麼會不夠?」郝編笑了,「我們的稿件數量相當充沛,版面都不夠用。」

  王子虛問:「那我這篇這麼長,能不能登上去呢?」

  郝編停頓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詞句:「你這篇確實有麻煩,如果要登的話,我們要給你專門開一個長篇欄位。我們雜誌的長篇欄位可不多,一般只有名家才有資格開長篇哦!」

  王子虛聽完心裡更加忐忑:「那……那麻煩您了。」

  說完,他坐在座位上悵然。以前他到處投稿子不中,原因大概可以想到了。如果不是石同河一句話,他還沒條件坐在這裡跟編輯直接說話,這樣一想,他倒像是個走後門的,有些如坐針氈起來。

  吃完結帳,兩人一共3800,還包括百分之五的服務費,王子虛付錢時齜牙咧嘴,店員還以為他牙疼,問他需不需要溫水,王子虛說不用。他需要的是計算器。

  一頓飯就吃去了將近四千,一篇稿子稿費都賺不了這麼多,真是倒貼錢登雜誌,王子虛越想越覺得自己冤大頭。

  這地方不是他選的,是左子良選的,左子良知道一點內情,選位子時跟他說,既然你擔心把人得罪了,那就挑一個當別人要害你時,想起這頓飯,能高抬貴手的地方。於是王子虛就定了這裡。

  現在想來,3800元裡面起碼有3000是得罪石同河導致的公關支出。

  石同河,你真貴啊!

  幸好他有錢。

  王子虛付完帳心想,得虧他寫文曖。要不是文曖賺錢,他連投稿的資格都沒有。難怪櫻醬那樣的高材生也跑去寫文曖。


  告別前,他加了郝編微信,回家後,他給人發過去一個表情,對面也發過來一個表情。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聊,也怕打擾對方,王子虛就沒繼續講,揣著希望等了下去。

  如此一過就是5天。郝編那邊杳無音信。

  王子虛在洗手間的馬桶上抽完煙,打開排氣扇,洗了手,往洗手間窗戶望去,半邊是樓宇,半邊是青天。

  眼看南大研究生考試將近,翡仕的徵文截止日期也一步步逼近了。

  他站起身,收拾好衣服,出發去南大。

  他昨天聯繫過郝編一次,那邊讓他等消息,他也不好意思催,但翡仕的臨期讓他著實有些心急了。

  如果過稿時間拖得太久,錯過了今年的徵文,明年的徵文又趕不上,那會相當尷尬。

  將車停在雜誌社門口,下車上樓。王子虛掏鑰匙開門。

  最近他每天到雜誌社上工,他不算一個喜歡早起的人,但相較於另外幾個來說,他倒算是勤快的了,每天都是他第一個到且第一個開門。

  這導致最近他開關捲簾門的動作越發熟練了。

  拖地,開窗通風,整理桌椅,倒掉昨天遺留下來的茶葉殘渣,做好內務工作後,窗外的烏鶇開始鳴叫。他坐在窗台下,開始審稿。

  自己做起編輯工作後,他倒逐漸有些理解郝編了。每天都有新的稿子寄過來,有的是信件,更多是在郵箱裡,一不留神,就會攢下一大堆,最終形成一座稿件山。

  稿子越是堆成山,就越是不想審,最後乾脆丟給實習生,那些凝結著心血和希望的稿子躺在那裡,靜靜等待臨幸,最後被扔進垃圾桶——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王子虛堅持每天把存下的稿子審完。

  哪怕最後還是會把那些稿子斃到一篇不留,他也寧願看過之後再斃,至少那些稿子會擁有一位讀者。

  處理完積攢的數篇稿件後,王子虛起身活動身體,卻看到寧春宴桌上的一沓稿紙,他左右看了看,確定這篇稿子並不在斃掉的稿件里,也不在錄用稿件當中,難道是待審稿件漏了一篇?

  他拿起那沓稿紙,開始閱讀起來,只一眼,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這篇稿件的文字質感和他剛才看過的那些新手作品完全不同,肉眼可見作者的文字掌控天賦。就連文中的標點符號,都能看出筆者那纖細敏銳的靈魂。

  王子虛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期間目光沒有離開手中稿子。

  這應該算是個愛情故事,或者說是個《呼嘯山莊》式的悲劇式愛情故事。王子虛認為,《呼嘯山莊》誕生的那個年代屬於小說創作的黃金年代,遍地是藍海,世上還有那麼多故事都沒被創作出來,那時候的小說家極其幸福,他們有無數種嶄新的題材有待探索。

  而到了這個年代,所有的故事都被寫過,所有的題材都已被探索,絞盡腦汁創作出來的故事,也難免成為拾人牙慧或者老調重彈。

  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人們再也難以獲得當初的震撼。

  而他手上的這篇稿件,明明是現代作品,卻給予他一種黃金時代才有的靈魂觸動。老派紮實的作風,加上靈性生動的文字,王子虛覺得,這篇稿子別說是刊登在《新賞》雜誌上,哪怕去拿一個什麼文學獎都有可能。

  他翻遍稿子,沒有找到作者的聯繫方式,只能看到書名。門口傳來響動,王子虛激動地朝門口喊道:

  「寧春宴,寧春宴!我給咱們雜誌找到一篇未來的文學新人獎作品!你桌上這篇《波伏娃的奉獻》是誰寄來的?作者是誰?」

  「咔嚓」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了,一副和寧春宴全然不同的冰冷臉孔出現在門口。

  「別叫了,那是我的稿子,作者是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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