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曾經我們充滿誠摯,奮不顧身
第25章 曾經我們充滿誠摯,奮不顧身
賈金花被許躍新一番話說得心虛,試圖顛倒黑白:「你先拿保溫杯砸我,我才扔的墨水瓶!」
許躍新沒理會賈金花,關廠長倒是從兩人的對話中聽出端倪。
「總之,是富貴先拿著暖瓶要砸人,而且你最早刁難過人家,對吧?」
關廠長指著地上碎成片片的瓶膽,向賈金花母子發問道。
賈金花低下頭避而不答,剛被人攙扶起來的馬富貴則露了怯,在小聲念叨:「反正最後是他把我砸了……」
馬富貴無法正面回答關廠長的問題,他剛才是在眾目睽睽下拿起的暖瓶。
賈金花就不用提了。紡織廠內部的職工沒少被她為難過。說她今天沒刁難許躍新,在場的人都不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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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母子二人的表現,關廠長確認下一點,至少在衝突起因,以及誰先用暖瓶砸人的問題上,賈金花母子倆隱瞞了事實。
而一處說謊,往往意味著處處說謊。
再結合賈金花母子倆平時為人,關廠長已經有了傾向。
圍觀的女工們在議論不休。
「外人跑到咱們廠打架,就該找派出所報案!」
「說話得憑良心,至少富貴拿熱水瓶要砸他時,大夥都看見了……」
有人站在賈金花母子立場上說話,還有一些人忍不住道出真相。
「都幹活去,還想不想完成這個月的生產任務啊!」
關廠長轉過頭呵斥眾女工道。
女工們趕緊跑出檔案室,很快室內只剩下關廠長和許躍新,以及賈金花母子倆。
「賈金花,你不用爭是誰先扔的。」
關廠長用銳利的目光看向母子二人道,「我待會就去找人問,看他們是先聽見墨水瓶碎了,還是先聽到你喊疼。」
這間屋前後都是辦公室,平時很安靜,動靜一大就能聽見。
賈金花明白這一點,感到非常棘手。
走投無路下,賈金花試圖用資歷說服關廠長。
「廠長,隔壁未必聽得真切。我一把歲數,在廠里幹了多少年,至於騙您嗎?」
賈金花兩手一攤,顫動著臉上的橫肉道,想把自己打造成眼淚汪汪的無辜受害者形象。
「這麼怕別人去隔壁問,你是心裡有鬼。」
許躍新直指核心道,不給賈金花半點掙扎的機會。
「行了,你們娘倆先去衛生院找大夫,我跟這位同志談談。」
關廠長揮揮手道,計劃著該如何處理這場衝突。
很明顯,是賈金花、馬富貴母子倆理虧。
偏偏兩人都很難纏,還有一些職工希望他能護住本廠的人。
由此來看,最好能叫許躍新作出一點讓步,做到息事寧人。
「好的廠長……」
「領導,我們人不在您可得替我們主持公道……」
賈金花、馬富貴嘴上唯唯諾諾,腳卻像被水泥封住一樣,不願挪動半步。
「別磨蹭,衛生院快午休了。」
「走時把門帶上。」
直到關廠長不耐煩地瞪了他們一眼,發出催促,母子二人才慢吞吞地走開。
「吱呀……」
等到檔案室大門關上,關廠長將目光從二人身上收回,看向許躍新。
「同志,剛才我們問清楚了,是賈金花刁難你在先,後邊又和她兒子先動的手。」
「只不過,你在我們廠里把職工打成這樣,是不是也得給個交代?」
「否則鬧大對你也不好。」
關廠長擰著眉頭道,搞明白了為什麼會覺得許躍新眼熟。
就在剛才他想起來,之前去街道開會時,看見了一個青年從轎車上下來。
那個青年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位。
「交代?我看應該給出交代的是他們。」
「我爸來調過多少次檔案,每一次都被賈金花阻撓。」
「國家出台政策,為科研人員恢復待遇,她卻藉機吃拿卡要。」
「今天是她遲到的報應!」
「至於鬧大?呵。有些事不上稱沒四兩重,上稱了一千斤也打不住。」
「你猜猜上頭知道了有人不顧國家政策,為難科研工作者後,會怎麼想,怎麼做。」
許躍新義正言辭,寸土不讓道。
關廠長聽了無比頭疼。
他半年前調到這裡當廠長,聽人提起過廠里曾有一位名叫許強的下放教授。
而今天,關廠長親眼看見許躍新從轎車上下來。
能坐上轎車的人,家庭背景絕對不只是知識分子那麼簡單,只怕背後是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
最要命的是道理還在他這邊,他剛才的那些話著實令人無法反駁。
「我現在就可以把檔案給你。」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關廠長神色糾結道,「待會馬金花他們回來,你給點醫藥費,行不行?」
「衛生院看病,不會收很多錢。」
「不行,這不是錢的問題。」
許躍新堅持道,「每一次正義向不義的讓步,都意味著社會道德的大堤受到侵蝕,離坍塌更近一步。」
……
關廠長徹底無言以對。
看來,只有費力氣安撫賈金花母子,以及一些職工了。
雙方實力層級差得太大,不存在一絲和稀泥的可能。
而且惠群紡織廠不是什麼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一旦惹怒對方,報復將接踵而至。
「我給你拿檔案,你快點走吧。」
關廠長心情煩悶道,「院裡要是有人問你怎麼處理的,你別跟他們說。」
……
一會功夫後,許躍新拿著關廠長給自己找出的檔案,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中,在職工們充滿猜測的注目下踏出惠群紡織廠。
打車,去青華大學找父親。
許躍新走下計程車時,正趕上中午休息時間,校園內儘是三三兩兩的大學生。
途徑一處草坪時,許躍新看到很多大學生坐在上邊,膝蓋上放著書籍刻苦攻讀。
經歷過失去的歲月,大家都在用夜以繼日的加倍努力,為自己,為國家搶回時間,向世界的潮頭進發。
還有人興致勃勃國家、社會上的大事。
「安徽有個小崗村在搞分田單幹,把糧食產量給提上來了,你們聽說過這事沒有?」
「聽說了,上面還沒有對此進行表態,大家都在猜他們後續會不會倒霉。」
「讓廣大群眾吃飽飯,才是最大的道理!」
……
「咱們在前線打了大勝仗,據說軍隊打算在邊境地區展開輪戰,消耗敵人的實力。」
「消耗著就對了。我們有10億人口,他們只有5000萬人,最後只會是他們被耗死。」
「南邊的那群敵人,就是一群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沒錯。《高山下的花環》不是說了嗎,他們收到過咱們兩百億援助。兩百個億啊!養出個仇人!」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許躍新對這份青春激揚的氛圍產生了嚮往。
自己,是不是該著手準備高考了?
許躍新從一張張年輕昂揚的面孔前路過,在化工系教員休息室找到了許強。
休息室陳設很簡單,水泥地大白牆,兩張簡陋的木床,還有數條凳子。
許躍新找過來時,許強正躺在床上打盹。
聽到推開門的動靜,許強側過頭一看,發現是兒子後從床上起身。
「爸,你看這是什麼。」
許躍新將檔案袋呈到父親面前,語氣激動道。
「終於……拿回來了。」
許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哆哆嗦嗦地接過檔案袋,淚花充盈了眼眶。
有這份檔案在,終於能徹底宣告他的清白了!
一五計劃時的意氣風發、寫下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那篇文章時,農場勞動的歲月……
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
人生中無數個瞬間拼合在一起,酸甜苦辣齊湧上心頭,一向情緒平穩的許強,竟落下豆大的淚珠,滴滴答答打在檔案袋上。
直到意識到兒子就在面前,許強才趕緊抬手拭乾淚珠,露出關心的神情:「兒子,好樣的。」
「他們為難你沒有,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麻煩?」
「順利得很,沒遇到什麼事。」
許躍新不想讓父親擔心,撒下善意的謊言道,「爸你哭吧沒事,這裡沒別人。」
「不不,我不該哭。」
許強繼續不斷擦著眼淚,努力讓自己笑起來道,「有你這麼好的兒子,給我解決問題,我該高興。」
「我們馬上去黨委辦,把檔案交給他們。」
說完,他和許躍新一起以最快速度走出化工系,趕往黨委辦。
兩人趕到黨委辦時,工作人員們正在吃午飯、休息。
黨委辦面積很寬敞,內部擺著日常辦公的桌椅,陳設比教員休息室稍微講究一些,養有數盆綠植。
最靠里的工位上,一位中年男人看到許躍新、許強過來,抬頭跟他們打招呼:「老許,這是你兒子啊?都比你高了。」
「叔叔您好。」
「哎,你好你好。」
許躍新和中年男人打招呼道。
「他高中時就比我高了。」
許強走上前把檔案袋放到中年男人跟前,用手拍拍袋子表面:「老顧,你們要的檔案。」
「我兒子給我拿回來了!」
說完,許強高興地拍拍許躍新肩膀,臉上說不出的驕傲。
「小伙子,辦事得力啊。」
「替你爸解決了心頭大患。」
顧秉鄰知道許強當初取檔案時遇到的困難,對許躍新的辦事能力讚不絕口道,「老許在這等著,我馬上就去找人給你辦平返手續。」
……
當晚,許躍新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和父親一起回到位於教職工樓的家中。
書包里是按照二級教授標準,給許強補發的工資。
「老吳,學校給我恢復職稱待遇了。」
一進家門,許強就迫不及待地朝廚房喊道。
許躍新把書包放在飯桌上,打開拉鏈露出裡邊的大團結。
吳燕正在廚房做飯,聽到消息頓時喜上眉梢,扔下鍋鏟穿著圍裙跑了出來,快步趕到桌邊。
「真的嗎?躍新把檔案要到了?」
吳燕神情激動道,不敢相信這一天真的來了。
「那還能有假?」
許強說著抓住書包,把開口對準吳燕,「瞧,這是補發的工資。」
吳燕看到滿滿一書包的鈔票,高興得眉頭揚了起來:「好,實在是太好了。從今往後,咱家日子能寬裕些了。」
許強最初恢復講師職稱時補發過一次工資,數量遠沒有今天的多,後來大多拿去接濟農村老家的父母、兄弟姐妹了,導致兩人手中積蓄很少。
因為夫妻二人都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當年屬於集全家之力供一個人讀書,他們成才後得回報家人。
歡聲笑語中,吳燕拎起書包,從裡頭點出一迭鈔票,放到許躍新前邊的桌面上:「都談對象了,手裡得拿點錢才行。」
許強聽到了面色大喜:「兒子談對象了啊?好啊,長成大人了。」
「啊,媽你都知道了?」
許躍新有點搞不懂了,自己明明沒跟母親提過陳巧巧。
「有一回巧巧在家門口等你,叫門衛大爺看見,他後來告訴我了。」
吳燕揭示謎底道,把錢往許躍新眼皮子底下推了推,「快拿著吧。你爸能平返,裡頭有你一份功勞。」
「行,那我不客氣了。」
許躍新見母親堅持,只好答應道,把厚厚的鈔票拿到手裡。
「今天不知道老許能恢復職稱,沒買什麼好菜,晚上將就著吃一頓。明天把小立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一起吃頓好的。」
吳燕說完走進廚房,沒一會裡邊重新傳來炒菜的聲音。
……
晚飯後,一家人圍坐在桌邊興奮地交談。
這時,吳燕從口袋裡拿出兩封信,交給許躍新:「今天晚上我回家,在郵箱跟前看見有你的信,就拿了回來。」
「剛才太高興忘了跟你講。」
許躍新拿起信,看到一封的寄信人是王潮垠,另一封信的落款是迷路知青,上邊附有王潮垠的署名備註。
「躍新,這是一名《高山》讀者寫的信。他是個知青,借著探親假機會趕到BJ,把信交給我,委託送給你。」
專程來京城,就為了保證把信送到自己手中。
許躍新感受到這位讀者的誠意,心情有些感動。
「爸,媽,我先回屋去。」
許躍新說完帶著信和母親給的錢回到屋裡,先把錢點清放進抽屜,接著先拆開王潮垠的信。
一行行勁瘦張揚的字體躍入許躍新眼帘。
信中大概意思是《高山下的花環》出版事項正在推進中,預計一個月內付梓投入銷售。
信的末尾,王潮垠還委婉地問了許躍新目前有沒有創作靈感,什麼時候有空一起聊聊。
原來是約稿的。
許躍新知道最後的內容才是重點,笑了笑後把王潮垠的書信放下,去拆第二封信。
看到寄信人使用的名稱時,許躍新就意識到內容可能比較消極。
打開一看,裡邊的文字的確令人動容。
寫信人是一位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母早逝的知青。
插隊到農村後,他響應政策號召,主動把戶口遷到農村,沒日沒夜地積極勞動,努力表現,希望能把農村建設起來。
有一次發生洪水,他為搶救集體財產,還奮不顧身跳進了湍急的河流中。
公社因此把他樹立為積極投身農村建設,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榜樣,多次對他進行表彰。
誰知後來其他人陸續通過高考回城,享受更加優越的生活條件,擁有更好的發展機會。
而他,反倒成了所有人眼裡的傻子,一些人開始在背地裡嘲笑他,其中甚至包括他曾經幫助過的村民。
不僅如此,插隊期間父親病重時,他由於大雪封山,未能回家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等到母親去世時,這位知青又由於消息傳遞不及時,未能送她最後一程。
重重打擊下,他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情,懷疑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不是一個笑話,幾度想要輕生。
他寫這封信給許躍新,就是希望能得到解疑答惑。他堅信能寫出《高山》這樣小說的人,必定擁有深邃的思想,能點撥開他心靈的迷津。
「也是個可憐人啊。」
看完信的最後一個字,許躍新不禁自言自語道。
在這個時代,像信中知青這樣曾經充滿誠摯奮不顧身,後面又經歷幻滅的人……
有很多。
他們年少時崇高,長大後迷茫,有一些甚至走向了自暴自棄,自我毀滅的路途。
自己回複寫信的知青,固然可以挽救他。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自己一個一個寫信勸說,寫得過來嗎?
不如,就用作品來澆灌他們枯涸的心靈。
許躍新放下信,作出了決定。
他打開抽屜,取出陳藝雪送的派克金筆,拿出一迭稿紙,開始在上邊奮筆疾書。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