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刺探

  第10章 刺探

  

  「一飲一啄,皆是定數,現在花了,將來就沒命花了。」

  一

  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時候。

  人也一樣。

  儘管寒冬的夜晚是如此難捱,但在劉黑闥看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立在白楊林對面的半山腰上,第一縷陽光衝破黑暗照下來的時候,正照在劉黑闥身上。

  山下唐軍的營地一片靜謐,帳篷外的一簇簇篝火已然熄滅,尚未燃燼的柴薪上縈繞著一縷縷白煙。

  已經過了換崗時間,看守轅門的軍士倚靠在門邊,瑟縮著脖頸,凍得通紅的雙手不住揉搓著,呵著氣。

  那幾個人不時望向營帳方向,口中罵罵咧咧的,就等著下一班來換崗,他們也好回去喝口熱酒躺下。

  看著別人抖抖瑟瑟的模樣,劉黑闥忽然條件反射似的打了個哆嗦。

  他一把抓起掛在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擰開棗木塞子,凍得通紅的鼻子湊到壺口,如同饞貓般深深嗅著,卻輕聲嘆了一口氣。

  這一夜,他就是靠著這壺冷香凝熬過來的。

  可是現在酒壺已經空了,就連最後一滴酒已被舔舐乾淨。

  下面的營地忽然有了動靜,凍得直哆嗦的劉黑闥抬頭望去,伙頭正鑽出帳篷,拎起水桶,踏著積雪,緩緩朝著營地外蜿蜒的小河行去。

  冬日清晨的陽光照在河面上,水流潺潺,覆在水面上的薄冰,如同鏡面般反射出耀目的光芒。

  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打水的伙頭,看著那人提溜著水桶,又一步一挨地回到露天廚房,將水倒進大水缸里

  劉黑闥伸手摸著黏在下巴上的絡腮鬍須,沉思著,細長的眸子裡面閃著光。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一向狡詐多謀的他,定是有了克敵制勝的法子。

  而唐軍萬萬想不到,作為敵軍的主帥,他竟然孤身深入,跑到了對手的營地外面,甚至他已經把偌大個營地都逛了一遍。

  劉黑闥忽然錘了一下倚著的光樹幹,咧嘴笑了笑,當然是笑數萬唐軍即將變成他的下酒菜。

  他悄然退入樹林,套著土褐色短袍的身影隱沒在清晨的雪光里。

  劉黑闥下到山腳的時候,冬日的太陽已升起。

  幾聲雞鳴響起,給山腳下這個死寂的小村落帶來一縷生氣。

  自從劉黑闥占領了河南,李唐的軍隊三番兩次地前來討伐,附近村落的百姓早已逃往山中躲避戰禍。


  劉黑闥輕車熟路地摸進村,來到村邊的一戶人家,縱身一躍,便翻入後院。

  他的坐騎「紫電」已經在後院馬廄中吃飽喝足,養好了精神,看到他,興奮地跺著前蹄。

  劉黑闥不急,就像來到自己家一樣,先去院子裡的水井打了水,把自己和馬餵飽,這才牽著馬從後門離開。

  二

  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特別暖和。

  一身獵戶打扮的劉黑闥騎在馬背上,出了村,上了官道。

  馬如其名,休息了一個晚上的紫電,馳騁在白茫茫的雪野上,如同一道紫色的閃電。

  馬嘶蹄飛,帶著雪意的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放眼望去,官道兩旁覆著積雪、荒無人煙的農田、殘垣斷壁的村落飛快地向後退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劉黑闥的眼中,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就是他的土。

  而且按照他的謀劃,只要能夠擊敗太子李建成,李淵黔驢技窮,大夏的疆域向西可以直達天塹虎牢關,天下唾手可得。

  想到這些,已經操勞大半夜的黑漢感到精神抖擻,神清氣爽。

  撲面而來的雪風中帶著雪後特有的清新,心情舒暢的劉黑闥深吸一口氣,立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似饞貓般猛抽著鼻翼,沉醉地半閉上眼睛,頓時滿口生津,酒癮犯了。

  循著誘人的酒香而去,距離驛道不遠的小河畔,柳林邊上,一面青布酒旗斜斜挑了出來。

  走到近前,劉黑闥定睛一看,酒旗上書三個籃字草書:「冷香凝」

  ——如此荒僻之地,居然能有洛陽城最有名的冷香凝?

  劉黑闥暗暗納悶,雖說他對河南地界不如河北老家熟悉,可是這條道來來回回好幾趟了,餓極了的野狗到處亂竄,卻從未見過什麼路邊酒肆。

  別說酒肆,就連活人都沒見到幾個。

  可是此刻焦渴難耐的劉黑闥,已經顧不得思慮那麼多了。

  喝口酒都要思來想去,大活人難道活活被尿憋死?!

  作為資深酒客,劉黑闥可以沒老婆,但不可一日無酒。

  「夥計,」他將馬栓在酒肆門前的柳樹下,習慣性地四下環顧,愈發納悶。

  連年戰亂,方圓十里沒有人,自然沒有做生意的店家。

  唯獨這家酒肆的生意好到不可思議,不但座無虛席,竟然還有人站著!

  等了片刻,他終於在角落裡找到空位落座。


  夥計走了過來,杵著腦袋東張西望的劉黑闥立刻雙眼放光。

  在劉黑闥的印象中,夥計多是終日操勞、腰都直不起來的男人,即便是女子,那也是粗手粗腳、不堪入目的鄉下婦人。

  可這家酒肆的夥計卻是個小姑娘,還是個一眼看上去就讓人移不開眼的小姑娘。

  快過年了,小姑娘穿著特別喜氣的朱紅色大襖儒裙,頭上梳著兩個螺髻,髻上繫著朱紅色布條。

  ——人靠衣裳馬靠鞍,這句話該反過來說才對。

  劉黑闥笑眯眯地打量著小姑娘,那身鄉下人普普通通的大棉襖穿在她的身上,比宮裡頭那些個濃妝艷抹的美人還要好看。

  小姑娘臉色雪白,如同白玉般晶瑩透亮。眼眸漆黑,如同寶石般明澈。唇色殷紅,如同櫻桃般嬌艷欲滴。

  冬日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明眸皓齒,白白紅紅搭配在一起,整個人就如同畫中人一般。

  劉黑闥終於恍然大悟,難怪大清早的,這個荒郊野嶺的小酒肆,生意能夠如此火爆,坐滿了客人,而且還都是男人!

  他大聲吩咐道:「先給我來二十斤冷香凝,兩斤在這裡喝,其餘裝好帶走。配四碟冷盤,四碟熱炒,再到後面殺只活的老母雞燉湯。」

  其實劉黑闥吃不下那麼多,只不過他這人喝酒時,就是喜歡叫上滿桌子的菜。

  自從走上了犯上作亂的道路,他這愛顯擺、講排場的毛病就越來越嚴重了。

  喝酒必須是洛陽的冷香凝,配酒必須冷熱八大樣,外加一鍋大補湯。

  這樣才對得住他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辛辛苦苦的打拼一場。

  小姑娘打量著他,笑靨如花,口中卻半點不客氣地戲謔道:「就你一個人,要那麼多酒菜,不怕撐死你?」

  劉黑闥怔住了,這麼伶牙俐齒的夥計,他倒實在沒有見過。

  而且敢跟他這麼說話的人,放眼華夏大地,他也從未見過。

  劉黑闥冷笑:「你一不是我老娘,二不是我娘子,敢管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哩!

  小姑娘冷笑道:「你即便有銀子也不能亂花,否則……」

  劉黑闥劍眉一挑,追問道:「否則什麼?」

  小姑娘依舊言笑晏晏,「一飲一啄,皆是定數,現在花了,將來就沒命花了。」

  劉黑闥已然臉色大變。

  如果是牛鼻子老道,亦或者那些個阿彌陀佛的出家人,跟他搞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兒,心情好的時候,興許,他會鬥志昂揚地與之探討一番「命運由我不由天」的真理。


  可是面對這個比女兒還小的黃毛丫頭,他如同見鬼了般,渾身霍然一震。

  他釘在椅上,紫紅色的臉膛沉了下去,也許他自己都未覺察到,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喃喃道:「小女娃子懂什麼?!」

  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微笑著,邁著輕盈靈動的步子走了。

  他如同虬枝般的手指緊緊握住刀柄,卻未拔出來。

  今天可是出來辦大事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眾目睽睽之下,豈能跟這黃毛丫頭一般見識?!

  酒菜很快就備齊了,劉黑闥板著臉,拎起竹筷埋頭吃起來。

  可是吃飯也是要看心情的。

  現在他默不作聲地咀嚼著,這滿桌豐盛的酒菜吃到嘴裡,如同嚼蠟一般,沒了半點滋味兒。

  客人們大口喝著酒,男人酒喝多了,話也就咕嚕咕嚕冒出來了。

  劉黑闥再次皺起了眉,因為他聽到了自己的大名。

  無論是誰,一聽到自己的名字,總想聽聽人家說了些什麼。

  坐在正中間一桌的酒客,都是年輕人,個個身強體健,腰佩長劍,背著包袱,面上風塵僕僕,看上去是趕路的客人,正在議論劉黑子。

  劉黑闥並不喜歡劉黑子這個稱呼,但他那張黑臉上的厭惡之色稍縱即逝,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耳朵卻豎了起來。

  「劉黑子半年功夫就恢復了竇建德大夏的領地,此人外號『神勇將軍』,當真是厲害得緊啊!」

  「太子殿下的專使已經拜訪過家父,大唐猛將如雲,太子攜精銳與之對峙,劉黑子得意不了多長時間了。」

  ……

  劉黑闥冷笑。

  他的確是人們議論的焦點,無論在哪,總有人支持他,也總有人反對他。

  他懶於理會,事實勝於雄辯,而他將用勝利來證明自己。

  一柱香功夫後,垂目不語的他,已經將桌上的美味佳肴悉數掃入腹中。

  又將喝剩下的酒水灌入酒葫蘆,高聲喊道:「夥計,結帳!」

  他從懷中掏出十兩紋銀,「啪嗒」擱在桌上,等著。

  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劉黑闥一想到那個小姑娘,心裡竟然顫了顫。

  但令人心裡發怵的小姑娘卻沒有再出現。

  此刻,在酒肆的後廚里,雲棲拍了拍另外一名夥計的肩,問道:「你確定他就是劉黑闥?」

  其實不用確認,她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把日子過得這麼愜意的人,兜里的銀子不是偷的,就是搶的。

  夥計認真地點著頭:「就是他,跟過去一樣,愛喝酒,愛顯擺,愛一個人跑出來刺探軍情,雖然已經易容改扮,可是他的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劉黑闥在他們偷偷窺視的目光中結好了帳,走出酒肆。

  跑堂的夥計早已將他訂的餘下十八斤冷香凝裝了兩個大酒缸。

  酒缸放在竹筐里,竹筐一左一右很穩當地擔在紫電的馬臀上。

  隨著一聲長嘶,紫電再次馳騁在空寂無人的雪野上,在雪意空濛的長空下,就如同一道紫色的閃電。

  然而他卻未發現:

  ——身後那間生意好到爆的酒肆,酒客已倏然散去,因為這齣戲已經演完了。

  而下一齣戲則剛剛開始。

  二

  白茫茫的雪原上一望無際,雲棲又在逞能了。

  每個人在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時,都會幹得津津有味,而且每時每刻都能收穫成就感。

  而雲棲最擅長的就是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咳,在聲名顯赫的神勇將軍劉黑闥面前,她竟然自認為是貓!

  沒人知道她是誰。

  即便有人,譬如走了沒多久,她追隨著劉黑闥的蹤跡,距離昌樂還有十來里路的樣子,驛道上逐漸出現了路人。

  可是在路人眼中,她只是忽閃而過的清風鳥影。

  她已換上雪色襦裙,披著雪白的銀狐披風,戴著銀色鈦金護目鏡,在護目鏡的雷射雷達視野中,牢牢鎖定了劉黑闥和他的紫電。

  在冬日浮動著乳白色霧氣的雪野上,她如同白鳥一般,凌風而行,衣袂飄飛。

  沒用多少時間,劉黑闥就進了昌樂城。

  雖然他已經將昌樂縣衙據為帥府,可是此刻,他剛剛品嘗了兩斤冷香凝,各色時鮮葷素,肚皮里裝滿了滋陰補陽的老母雞湯。

  飽暖思淫慾,人在吃飽喝足的時候,又會冒出肚皮以外的欲求。

  尤其是他,本來意氣風發的好心情,無端端地被那個沒眼色的鄉下丫頭給破壞了。

  就如同陰雲悄然爬滿了萬里晴空,他的天空急需陽光,溫柔會安慰男人的女人就是那道光。

  劉黑闥享受做英雄的感覺。

  自古美女愛英雄,似劉黑闥這般神勇的英雄,在他所占領的一座座城池中,都有愛慕他的美人。

  昌樂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他已摸到用來安置美人的大宅院外面,院內傳出清雅悠揚的琴音,美人溫軟的歌喉正在吟唱《鶴沖霄》:

  「苹葉軟,杏花明,畫舡清。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

  「雙浴鴛鴦.嘻嘻」劉黑闥陰霾密布的心情,登時如同江南的春天般和煦明朗,身手亦如同少年郎般矯健。

  他縱身躍起,一起一落,人已如同偷腥的饞貓鑽進了後院,攀在後花園的假山上,粗糲的嗓門如同炸雷般:「蘭兒,你的劉郎來了!」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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