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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南海鐵道紀行(四)

  第六十四章、南海鐵道紀行(四)

  諸位深入瓊州刺探「髡情」的江南名士們,此次乘坐的頭等車廂,掛在列車的倒數第二位,後面就只有一節餐車了。作為專供穿越者和願意出高價的土著、歸化民乘坐的頭等車廂,儘管車廂的底盤和前邊的平板車基本一樣,但是加上了木質的廂體,不但有寬大舒適的藤編座椅和做工精緻的小桌子,以及玻璃鑲嵌的車窗,還安裝有亞麻布的窗簾,在烈日炎炎的海南島上,既能夠通風,又可以免去日曬之苦。

  當然,在看慣了各種雕樑畫棟的桐城名士方以智眼中,這種車廂內的陳設裝潢就太簡單和粗陋了。

  「……這就是所謂的頭等車?未免也太名不符實了吧。不過車上供應的飯食倒是還算精緻……」

  方以智一邊嘀咕著,一邊準備用午飯——原本這列車上掛著一節餐車,而且據說布置得頗為豪奢舒適,頭等車廂和二等車廂的客人都可以過去點菜就餐。但如今這列火車的餐車,已經被黃石將軍和日本使者給占了下來,掛上了「閒人免入」的牌子。坐在頭等車廂里的「江南士子業餘間諜團」,如果不想喝涼水啃乾糧的話,便只好在座位上拿著菜單點餐,然後再讓餐車裡邊的人把飯菜給送過來。或者從售貨員的小推車上買些吃的東西也可以,而且價錢更便宜……但作為頭等車廂的貴客,他們可不會像二等車廂里的徐霞客兄弟那樣膳食簡陋,隨便來一碗泡麵或八寶粥就能對付過去,再要一聽魚罐頭或幾個水果就算是打牙祭了。

  此時此刻,方以智面前的桌子上,就擺著一份「炸雞飯鐵路便當」——盛菜的「便當盒」,乃是一個極大的外黑內紅漆器方盒,盒蓋和盒子的外壁上,描繪著金銀兩色的花草鳥獸,即使在見慣了錦繡珍玩的方以智眼中,也算得上做工精緻了。而盒子裡的飯菜也是色彩鮮明,種類豐富:主菜自然是裹了面衣炸得金燦燦香噴噴的炸雞塊,配菜有摻入了青豆、胡蘿蔔丁和鹹肉粒的土豆泥,以及炸蝦、煎蛋、少量的炒花菜和切成小塊作為甜點的糖芋,在一隻藍花白瓷燒制的小盅里,則是魚丸、乾貝、蝦干、海帶、豆腐等煮成的海鮮湯,就連那一團白米飯上,都頗具匠心地撒了少許黑芝麻作為點綴……雖然江南水鄉的士人一向捨得在膳食上花功夫,自古以「食不厭精」而著稱,但在方以智看來,若是把這個食盒拿到蘇杭之地的酒樓里去,除去食材稍嫌尋常之外,無論做工還是搭配,也已經很能上得了台面了。

  方以智伸出筷子,夾起一塊炸雞,頓時就有一股濃郁的美妙香味撲鼻而來,簡直能讓人流出口水。一口要下去之後,裹在外頭的面衣口感酥脆,裡面溢出的肉汁鮮甜可口,讓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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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這澳洲人的享樂手段果然了得,無論衣食住行,都有些不錯的門道……可惜你們在這海邊小縣安安心心販貨謀利也就罷了,為何還要這般慾壑難填,居然勾結國朝武將,圖謀江山社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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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作為一位交遊廣闊、見多識廣的風流名士,來自安徽桐城的方以智大少爺,原本對遠在瓊州的「澳洲髡人」並無太多惡感,倒是這些年來陸續出現在市場上的各種「澳洲洋貨」十分喜歡,此外也對杭州紫明樓提供的從戲曲到沐浴再到香油按摩的各式「澳洲享受」頗為著迷,甚至不惜為此一擲千金。

  但在去年深秋時節,杭州西湖的某艘畫舫上,一次東林黨文人舉辦的聚會之中,身為天下君子楷模的東林前輩、「牧齋先生」錢謙益,卻表情嚴肅地向諸位東林君子宣布了一則重大消息。

  ——根據他的可靠消息察知,昔年被先帝倚為柱石,曾經孤身格斃「老奴酋」努爾哈赤的百戰名將,目前坐擁數萬精兵稱雄閩海的福建總兵黃石,竟然辜負聖恩,與盤踞瓊州的「澳洲髡賊」有密切勾結,似乎有著極大的圖謀!怎奈朝廷眼下受困於遼東建奴,京師屢次遭遇兵火、搖搖欲墜,故而滿朝文武都無心關注此事。但若是讓此賊得逞,則大明天下的東南半壁勢必危殆,故而東林君子們須得早做防備……

  對此,聚會的各位東林士子,都是一臉的震驚——原本在這些天之驕子的眼中,這幾年不斷販來各種海外奇貨的「澳洲人」,基本上就跟割據壕境澳(澳門的舊稱)的佛郎機人相差無幾,只不過是一幫做生意的銅臭商人罷了。因為名中都帶著個「澳」字,一些來自小地方的讀書人,甚至還有把這兩者給混淆的。

  如果這澳洲人盤踞港口通商,謀求錙銖之利也就罷了,想不到他們的胃口卻如此驚人,竟然還勾結朝廷武將,妄圖割裂國朝疆土,行那大逆不道之事——這簡直就是又一個遼東兵禍興起之前蟄伏的建奴啊!

  更何況,建奴的老巢遠在長城之外,即使在北方再怎麼逞凶,也危害不到江南這塊安樂窩。可黃石的福寧軍就在江南隔壁的福建,而澳洲髡賊的大船也時常在江南附近的海域出沒啊!

  在震驚之後,諸位東林君子們便紛紛出謀劃策——既然東林黨素來標榜「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那麼對於這等動搖朝廷社稷、威脅國朝安危的大事,自然是不能無動於衷,於是紛紛聲稱應當發動朝中的親朋故舊上書進諫,讓朝廷提防福寧軍叛亂,同時禁絕與澳洲人的貿易……

  但問題是,眾人眼下都只是「風聞言事」,連提出此事的錢謙益,也支支吾吾地拿不出什麼真憑實據。僅僅憑著幾句空話,就要彈劾福建總兵黃石謀逆,顯然是不太夠的。再說,錢謙益固然在東林黨內德高望重,但只是因為他的幾句話,就要大家都服從號令,發動自己的人脈和勢力展開行動,也還是辦不到的。

  ——作為江南地主富商集團的政治代言人團體,東林黨原本就是一個非常鬆散的不正規組織。這些「正人君子」固然多次在朝廷上同仇敵愾,跟閹黨、武將、勛貴展開激鬥。但各種黨同伐異的內部傾軋也不少,而且同樣相當酷烈——誰知道這一回錢謙益是不是撕下了溫厚長者的麵皮不要,設了個套子讓大家鑽?


  畢竟「澳洲髡賊」遠在千里之外,萬一實際上是人家錢老在胡說八道忽悠大家,那可該怎麼辦?

  所以,在一時憤慨之後,諸位君子便回過神來,表示此事關係重大,需要細加查訪,從長計議……然後,這些整天閒著沒事的士子,便鬧哄哄地推舉出兩路「查訪使」,一路由杭州紈絝張岱帶隊,去福建察看福寧軍有無謀反跡象——張岱的家族在閩浙兩省都頗有勢力,可以沿途提供照拂和方便。

  另一路由遠行經驗豐富的桐城名士方以智為首,前往更遠的嶺南去實地查訪,親眼一觀「髡賊軍情」——在崇禎年間的江南士林,桐城才子方以智乃是相當著名的「消息靈通人士」,從市井到朝堂皆有交遊,其朋友之多、人脈之廣,在東林黨內首屈一指,堪稱是「江湖百曉生」一類的人物。雖然他同樣沒去過嶺南,但長途旅行的經驗卻是最豐富的,單從里程長度上看,甚至不比「明末第一驢客」徐霞客差多少。只不過徐霞客去的都是深山老林、荒郊野嶺,而方以智則主要只是在各處繁華城邑之間往來罷了。

  而方以智也是對此欣然從命——近年來,他見識了不少奇妙的澳洲貨,又在士林聚會中常聽幾個嶺南士子談起廣州城裡這兩年由「髡人」帶來的各種「澳洲景」,對此頗為好奇與嚮往。尤其是廣州「紫明樓」裡面那些只應天上有的享受,更是讓他羨慕不已。可惜廣州與桐城之間隔著半個中國,相距實在是過於遙遠,所以一直無法成行,只能到杭州的「紫明樓」分店來過過癮,領略一下那種異於中土的聲色之娛。

  如今卻終於有了機會去廣州看一看正版的紫明樓,親眼欣賞一番那位「澳洲名妓」裴莉秀的絕世風華,甚至找幾個「澳洲風」的窯姐兒,享受一下傳說之中「澳洲秘戲」的滋味,又豈能不讓他趨之若鶩呢?

  於是,方以智就帶著一幫標榜著「為國家社稷不惜殞身」,實則整日飽食無事,想要尋找些新鮮樂子的東林士子,浩浩蕩蕩地從杭州南下了——儘管他們完全沒有當間諜的經驗,也不知道要如何體察民情、收集情報,但在這些「才子俊傑」們想來,只要他們一起出手,天底下就沒有辦不到的事!不過是一個粗鄙武夫和一夥狂妄蠻夷企圖聯手作亂而已,難道還能斗得過血統家世尊貴無比,勢力遍布朝野的「東林君子」?

  ——雖然後世的科學研究已經充分地證明了,在政治、經濟、軍事等任何一個方面的能力上,遺傳基因都不能起到決定作用。可是,無論是在明朝這個封建社會,還是在後世的工業社會裡,依舊有很多人覺得血統論在一切範圍內都能夠起作用。自然而然的,作為高級衙內和資深官N代的東林黨諸位士子們,也普遍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天然地應該享受各種特權,並且事事都註定能遂順如意。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東林黨和江南復社這兩塊名震天下的招牌,確實是在整個南方都很好用——依靠大票錦衣豪仆的護送與伺候,在沿途官府和大戶的殷勤接待、爭相宴請之下,自我感覺空前良好的「東林黨旅遊團」一路遊山玩水、吃酒聽戲地「逛」到了廣州,沿路各種宴飲詩會接連不斷,很是風光一把。


  等到抵達廣州之後,他們又遇到了幾個從海南島逃過來的大戶子弟,都是因為「通匪」、「抗稅」、「隱匿田地」等罪名,被臨高元老院的「工作隊」給搞到家破人亡,只得棄家出奔的。他們跟「澳洲髡賊」之間,那當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自然是絕對不會說澳洲人的半句好話。

  於是,在聽了這些「***餘孽」們對「髡賊」顛倒黑白添油加醋的一番哭訴之後,諸位東林士子一個個都是義憤填膺,對「殘害良民」的澳洲人印象大壞——在明末東林黨的主流思想之中,不是所有老百姓都能被稱作「民」的,那些佃戶和工匠不過是下賤的牛馬,尋常商賈則好像待宰的豬羊,甚至連武將士兵都被看成奴隸,至於樂戶、丐戶等賤籍,那根本就不屬於人類的範疇……而方以智雖然在社會各階層交遊廣泛,沒這麼誇張的等級觀念,覺得這些逃亡者的言語恐怕不盡不實,但那髡賊既然對縉紳大戶都是如此橫徵暴斂,對小民百姓就更是不知道該如何殘酷了,恐怕整個瓊州都已經被搞成人間煉獄了吧。

  另一邊,臨高元老院卻對他們的到來渾然不覺——從江南來廣州打探「髡賊」情報的「東林黨旅遊團」固然沒有怎麼遮掩行藏,但也沒有大張旗鼓說是要來找「澳洲人」的麻煩的。而在明朝的時候,紈絝子弟、文人墨客結交遠遊乃是常事,實在不值得稀罕。至於他們在茶館酒樓里大罵「髡賊」道德淪喪、性好淫邪……做出這樣事情的讀書人,在廣州市面上天天都有,元老院的廣州情報站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接下來,抱著對正在髡賊魔掌下掙扎的瓊州苦難「百姓」(僅包括縉紳以上階層)的憐憫,諸位憂國憂民的風流才子們,紛紛不顧艱險、深入虎穴,一齊湧入髡賊在廣州開辦的紫明樓,在各種頗具異國風韻的鶯鶯燕燕簇擁之下「休整」了好幾天,與一眾兔女郎和貓耳娘在被窩裡充分交流了感情,親身體驗了髡賊是如何的「性好淫邪」,順便從她們口中掌握了不少第一手資訊……

  然後,正當他們在紫明樓里樂不思蜀的時候,卻突然傳來了四方蠻夷兵艦數百艘雲集臨高,「澳宋太上皇」駕臨瓊州督戰,眼看就要揮師席捲嶺南的空前噩耗!

  於是,廣州城內一時間風聲鶴唳,四鄉八里的地主大戶為了躲避可能到來的兵災,紛紛拖家帶口湧入城內——在「髡賊」上次橫掃珠江、炮打廣州的時候,珠江三角洲的地主們已經遭過一回殃了。而諸位東林士子也都打起了退堂鼓,說什麼也不肯再前往瓊州賊窟,甚至紛紛不辭而別,掉頭返鄉了。

  雖然沒過多久,因為瓊州方面始終沒有動靜,而廣州官府和「澳洲髡人」也竭力闢謠,市面上總算是恢復了安靜。但從江南遠道而來的東林士子們也已各自星散,十停里去了七八停……但生性大膽的方以智,最終還是帶著「無為幼虎」俞國振(指安徽無為州)等幾個剩下的士子,外加他們的奴僕侍從,渡海來到了臨高,誓要探得「澳洲髡人」跟福建總兵黃石勾結起來禍亂天下的底細,方肯回去見江南士林諸位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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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在這些風流才子們初到臨高時,對「髨賊」的諸般奇技淫巧,自然是感到既陌生而又恐懼,心理壓力很大,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看到「髨賊」根本沒把他們當一回事(最近湧入的外來人口太多,早已管不過來了),也就漸漸習慣成自然,甚至有心思對「髨賊」種種舉措品頭論足了。

  再接下來,當方以智等人臨時起意,要去三亞窺視「澳宋太上皇行在」的虛實之際,卻無巧不巧地在車站認出了本次「潛入行動」的任務目標——勾結髨賊危害朝廷的福建總兵黃石!甚至還發現連東瀛倭寇似乎都摻了一腳,頓時大喜過望,以為此行必然能建立奇功,查得逆賊與蠻夷的底細,從而揚名於天下!

  可惜的是,那黃石逆賊畢竟位高權重,身邊關防嚴密,在旅程中獨自包了一節車廂,旁人根本無法靠近……此刻,方以智坐在藤編座椅上,捧著鐵路便當漆盒,望著猶如鐵塔般站在餐車連接口的那兩個高大「髨兵」,還有一位矮小精悍的倭國刀客,想著就在那門背後的咫尺之外,黃石逆賊恐怕正在跟倭寇使者謀劃什麼動搖大明江山社稷的驚天勾當,心裡就好像有隻貓兒在撓似的,連嘴裡的飯菜也變得味同嚼蠟了。

  但儘管如此,方以智也完全沒有在這火輪車上動手發難,為朝廷除此大患的打算。雖然他此行招募了不少江湖好手,但眼下都在前邊的二等車廂,一時間召集不過來。而後面的餐車裡究竟有多少「髨兵」和倭寇,也是個未知數——按照他的推測,估計自己這邊應該是打不過的。更何況,即使他能行刺得手,接下來也是無路可逃,必死無疑……讓他們這些清貴的儒林士子,跟幾個粗鄙武夫和野蠻倭寇以命換命,顯然是非常不值得的。所以,還是從長計議,留得有用之身報效朝廷社稷吧!

  方以智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又把目光轉移到同在頭等車廂的幾名「真髨」乘客身上,根據同行好友俞國振剛才探聽到的隻言片語,那邊的健壯老者,似乎還是髨賊的水師提督……哎,像這般大張旗鼓、召集眾將,甚至還要勾連倭國,看來那位「澳宋太上皇」此次的圖謀定然非小。如此一來,國朝在北方的建奴與流寇,以及西南的叛蕃土司之後,又要平添此等大敵,真是令我等士人君子為之心憂啊……

  他滿心憂鬱地如此猜測著,卻又對這即將降臨的戰爭陰霾無能為力,只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然而,方以智並不知道的是,黃石此時確實在餐車裡跟日本使者探討著用兵方略,但卻並非針對大明朝廷,而是針對日本的德川幕府……而他更加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們這一行人的身份、來歷和目的,早已被同行的「無為幼虎」俞國振給賣了個乾淨,眼下其實一舉一動都在「澳洲髨賊」的監控之中!

  ——因為,他新近結識的這位「精通雜學」的「無為幼虎」俞國振,同樣也是一名穿越者……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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