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八)
第八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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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個瞬間:潛伏的觸角
崇禎四年十二月,魯南平原
北國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江河湖塘盡皆冰封,天地一片銀白。可怕的風雪又一次橫掃過原本就因為頻繁的天災而日趨荒蕪的土地,也掃蕩著那些勉強掙扎求活的勞苦百姓。
白雪皚皚的荒涼曠野上,無數零零落落的大小隊伍正在絡繹而行,其中不乏扶老攜幼的人,沿途倒滿了凍死餓死的屍體,上面已經堆積起雪花和冰凌,變成一個個白色的墳包。但行走的人卻並不理會他們,偶爾有些親友稍稍嚎哭一陣,也只得站起繼續趕路,朝不保夕的廉價生命,讓死生離別也顯得如此冷清。
——當登州鎮的屯堡農莊一片欣欣向榮,結束了一年勞碌的軍戶農民們正在暖和的屋子裡一邊烤火,一邊盤算著該去門市部(供銷社)置辦多少年貨之時,山東省其它大部分地方卻到處都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悽慘景象:小冰河期紛至沓來的天災和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讓莊稼的畝產下跌到了悲催的地步,而兇狠如虎的地主家丁和官差衙役,又把僅有的一點兒糧食收穫統統奪走,不給農民留下半點活路。
事實上,大明朝廷為遼東戰事而攤派的「遼餉」,僅僅從數字上算的話,其實並不算多,但在各級貪官污吏的層層加碼之下,卻已經膨脹到了農民無法承受的地步——最終要徵收的糧食,居然比田地里的全部出產還多!等到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之時,那些屋裡空空,肚子裡也空空的農戶們,為了還能看到新一年的太陽,而不是在家中淪為餓殍,只能相繼含淚告別家園,頂著寒風踏上了前途叵測的漫漫逃荒路。
天寒地凍之中,這些茫然逃荒的饑民們,成群結隊在不知終點的路途上蹣跚前進,沿途不斷的留下屍體,他們漫無目的地向著縣城、府城或者一切地方的城市而去――即使是最愚昧的災民們隱也約知道:只有到了城市裡才能有一線生機。否則,就算不被餓死也要被凍死,如果本地的城市不能收容他們,他們就只有背井離鄉,逃亡到那些更加遙遠的州縣去碰碰運氣……無數被饑寒驅使,為生存所逼迫的難民人流,就這樣在魯南的各條大陸上緩緩的蠕動著,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也都有人加入,凡是他們走過的地方,簡直猶如蝗蟲過境,一切都被統統吃光了――從樹皮草根到動物甚至是人的屍體,一概不能倖免。
沿途那些村鎮的鄉下大戶們,聽聞警報之後已經逃避一空――他們不是進了相對堅固的府城和省城,就是逃到了更為遙遠也更為安定的江南,自從魯南各地在崇禎年間接二連三地鬧過一堆「白蓮教」、「聞香教」之類的民亂之後,這地方已經變得十分危險,許多有資產的人紛紛躲到到省城或者江南「逃囂」去了。
另一些村鎮的鄉民則修起了寨牆,練起了鄉勇……那些曾經捏著鋤把的手,現在緊緊的握著哨棒和木槍,警惕的注意著經過村鎮附近的難民們--餓紅了眼的災民們一般都有著「吃飽了再死」的覺悟,而村鎮裡積存的一點點糧食給自家人吃都還不太夠呢!在生死線的邊緣,任何人的心都會變跟鋼鐵一樣的冷硬。
那些沒有去外地「逃囂」的地主土豪們,同樣帶著自己的家丁、長工,拿著弓箭和大刀,站在了寨牆上。原本穿著綾羅綢緞的身子,現在裹著匆匆趕造出來的棉甲。一方面是監督鄉勇不要懈怠,一方面也要努力表現出自己「身先士卒」――畢竟他就是這寨子裡財產最多的人。一旦寨子被打破,那些原本就被剝削到身無長物的窮光蛋,或許還沒什麼大的損失,最多就是跟著流民一起去逃荒而已。但他們這些地主土豪別說家產了,就連妻小和性命也未必保得住!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又哪裡是容得你當軟蛋的?
呼嘯的風雪之中,諸位鄉勇眼睛裡看到的是外面黑壓壓的流民,腦子裡想到的卻是前幾天傳來的各種恐怖消息:哪個村鎮哪個寨子被難民們吃了大戶,誰誰誰的家當都被搶了,誰誰誰全家被難民給殺了――寨子裡最富的大地主,一個年過五十的大胖子扭頭轉來轉去,看著身邊鄉勇們一個個縮脖蹙眉的樣子,只得善財難捨地咬咬牙,一跺腳吼了一嗓子:「……都給我看緊點!晚上吃犒勞,豬肉白面菜盒子隨便吃!」
片刻的寂靜之後,寨牆上接著便是一陣「謝老爺賞!」的紛亂吼叫。
接著,在這般厚賞之下,諸位鄉勇也稍稍有了些精神氣,猶如唱戲一般,一個個拿腔作調地吼了起來:
「……大伙兒刀槍拿得緊!」
「……拿得緊!」
「……寨子把得牢!」
「……把得牢!」
……
像這樣的場面,在魯南的很多寨子裡,幾乎每天都要重複幾次。平日裡不要說給長工、莊戶們吃,就是地主大戶自己都捨不得吃的白面和豬肉,在這些日子裡也都不得不豁出血本,拿出來作為犒勞收買人心。
但是,這些地主大戶們,在心疼、恐懼和擔心的同時,卻又暗自有著幾分竊喜。隨著流民的一路掃蕩,許多良田正在相繼變成無主之地。對一些野心勃勃的人來說,正是擴大產業的好機會――至於種地的農民,他們是死不光的,等到風雪過去之後,在來年春天,那些還沒餓死的人總會回來繼續給老爺們幹活的。
當然,前提是這些地主大戶們能熬過這一關,在此之前沒有被難民們「吃大戶」,在騷亂中死於非命。
——在這個老實農民已經變成吃人怪獸的絕望時刻,不管是州縣還是府城,那些平日裡耀武揚威的官老爺們,通常都不願意去干涉難民的行動,從而給自己惹禍:只要難民們沒起反,沒圍縣城,就算吃了幾個鄉下地主的大戶,屠了幾個寨子,也算不了什麼大事。除非苦主有著非同尋常的背景,否則官府只會讓他們自認倒霉。那些留在鄉下的大戶們,若是想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財產,就只有自己出頭拉隊伍一條路。
但即便每個鄉下大戶都懂得這般道理,每年流民過境的時候,依然總是會有許多寨子被攻破——有的是寨子小壯丁少,面對大批饑民的圍攻實在頂不住,有的是地主土豪吝嗇財貨、盤剝過甚,弄得守寨鄉勇臨陣反水……等到饑民們掃蕩了寨子裡的魚肉米麵、金銀細軟,留下一片廢墟揚長而去之後,周圍的地主大戶就會像禿鷲一樣猛撲上來,興高采烈地把寨子原主人名下的田地瓜分殆盡,讓一戶縉紳從此消失。
在絕望的明末中原,這樣的情景年復一年地不斷發生,無論是地主、佃戶還是自耕農,都只能在生存與死亡之間掙扎,在這個煉獄裡不斷煎熬,同時又無限貪婪地吞噬著彼此的屍體,來贏得一點短暫的滿足……天地之間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養蠱木桶,沒有人知道最後從桶里爬出來的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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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魯交界之處,海州城
雖然從陝甘到齊魯的偌大一個中原神州,此時都已經被大明那些有良心的官紳們給盤剝得遍地「路倒」,千村萬戶無炊煙,但得益於近在咫尺的淮北鹽場這個聚寶盆,海州百姓的日子貌似勉強還過得去。
所以,這一年臘月里的海州城也還沒有關閉城門,禁止北方的難民入城,但是為了以防萬一,城裡同樣已經辦起了練勇,把關廂和附近各村的丁壯組織起來,隨時準備「彈壓」饑民作亂。城門口則掛著用於殺一儆百的幾顆人頭――始終是血淋淋的新鮮貨色,城外又多了幾個草草搭建起來的棚子,熬著一鍋鍋清可見底,霉味十足的「稀粥」。就是這樣的稀粥,雲集在附近的難民還不是每個都能吃得上,每天衙役給饑民發多少「籌子」是有個定數的,輪不到的饑民只能餓著,一直輪不上就餓死拉倒。
然而,隨著饑民的雲集,在粥棚附近也出現了另一種繁榮的貿易。從徐州、揚州甚至更遠的江南來的人牙子們,躲在轎子和騾車裡,仔細的盤算著自己能夠得到多少「獵物」,又要給本地的同行多少好處。有些人則在人堆里逡巡,物色著可以收買的對象。少年男女是第一目標,隨後是有姿色的年輕女子。插著草標的人口就這樣不斷被裝上騾車,然後一車一車的運往運河畔裝上船隻,沿著大運河轉送到各地去發賣。
在這一片畸形繁榮的人口貿易之中,甚至連某些來自大明帝國最邊緣地帶的勢力,也悄悄參與了進來。
——熙熙融融的嘈雜聲之中,前不久鑑於魯南局勢急劇惡化,剛剛從山東沂州後撤到海州的海南島穿越眾元老院北上特派員,自稱道號「盜泉子」的張應宸,穿著一身道服,外面裹著一件棉袍和一件狗皮短襖,騎著一匹小毛驢,背後跟著兩個剛收的小道童,穿行在海州城門附近聚集的人群中。不時向周圍的人頷首致意――最近幾天,他一直在海州這裡行醫濟人,已經有了「活神仙」的美譽。不僅是難民,就是在粥場周圍維持秩序的衙役、鄉勇們也有不少受了他的醫療,對他縱然沒有敬若神明,至少也是客客氣氣的。
「……道長,您上次給的藥,我已經讓孩子吃了,果然止住了腹瀉,您真是活神仙――」一個笑容可掬的衙役攔住了他的去路,手裡還牽著一個小孩,「……還請你再給看看,有沒有落下其它毛病……」
「……哦?既然是止住了腹瀉,性命就不礙事了。」張應宸很有風度地含笑說道,「……貧道現在有點事情,回來再來給你的孩子瞧瞧。你先將這包藥給他服下,多少有點滋補的好處……」
在這位衙役的千恩萬謝中,張應宸施施然地走了過去,這樣的事情他在一路上幾乎是應接不暇,就算是時不時到粥場上來巡視的典史和本縣的鄉勇首領,見了張應宸往往也要客套一番。
——事實上,在張應宸剛來到海州城的時候,這邊的官兒和縉紳們對他原本是非常戒備的——在中國古代社會,但凡遇到自然災害之後,往往是各路邪教開展宣傳、忽悠信眾的大好機會。
根據中國封建統治階級在上千年的歷史之中積累下來的經驗。那些在大災之後出現的僧道神漢,又是以行醫說法為目的,那麼幾乎是十個裡面就有七八個帶著「圖謀不軌」的企圖,而在這幾年的山東和淮北各地,也確實是白蓮教、聞香教猖獗,各種大小「教亂」不斷,讓官府的警惕心一直沒有放鬆下來。
——山東地面上的會道門門類龐雜,大的有聞香教和羅教,至於各種支派、會道門更是名目繁多。聞香教的名氣很大,力量也最大。白蓮教首領徐鴻儒就是河北薊州聞香教主王森的徒弟。白蓮教在山東潛伏經營二十多年,徒眾二百多萬。盤根錯節,勢力極大。天啟二年的暴動失敗之後,白蓮教在山東遭到了沉重的打擊。但是餘黨實力猶存,繼續潛伏活動,崇禎二年就曾圍攻萊陽,同年白蓮餘黨朱炳南也在河南睢州進攻官府。至於羅教更是土生土長:祖師是山東人羅清,在漕運兵丁中有較強的實力,其支派也很多。
對於這些山東亂黨來說,以鹽場而富饒的海州,就坐落在山東隔壁,自然是他們眼中十分垂涎的一塊大肥肉。就在最近的一個月里,已經有好幾個好幾個所謂的「道士」或者「和尚」,以及沒有任何宗教裝束的所謂「神漢巫婆」之類的人物,因為行為詭異而先後引起了海州本地官府的注意,很快就在官府和縉紳的打擊之下徹底銷聲匿跡了——要知道本時空的大明官府可壓根兒沒有什麼人權概念,發現可疑人物就抓回去拷打一番再說,乃是各地官府的通行慣例。更何況現在又是非常時期,許多人只是因為言行可疑就被砍了腦袋,或者在衙門裡被拷打致死,還有些倒霉蛋則是死在了暗無天日的監牢和衙門門口的站籠里。
張應宸這個穿越者道士,之所以能夠在海州城的嚴打風暴之中免遭上述厄運,第一是得益於二十一世紀的正規醫學院學歷和豐富的行醫經驗,他的醫術比較高明,攜帶的各種藥物更是高明;二來是在穿越眾集團的幫助之下,他有著正式的官方道士度牒,外加一份之前通過關係從某個縉紳家裡搞來的名帖――這兩樣東西在保護他的安全上起很大作用。而且他在治病行醫的時候總是非常小心,一般只說些行善積德之類的話語,從來不搞什麼「顛覆性反政府教唆」……所以時間一長,官府和縉紳也都漸漸對他放心了。
然後,張應宸這些日子裡整天在城門外的「人市」里轉悠,不斷購買「可愛的男孩子」的行為,無形中也給他提供了很好的掩護——讓很多心思齷蹉的傢伙恍然大悟,認為這個道貌岸然的「盜泉子」,其實也就跟明末那些實為「角色扮演類妓院」的尼姑庵一樣,不過是個披著一身遊方道士外皮的人販子罷了,只是居然還真的願意治病救人,似乎多少還有點慈悲良心……在這等道德淪喪的亂世里,已經是實屬難得了。
——作為一名似乎是生來就要改變世界的穿越者,張應宸在沂州和海州之所以表現得如此低調,是因為元老院分派給他的工作,本來就不是在山東搞邪教煽動什麼民變和「教亂」,甚至連收集人口都只是可有可無的附帶任務。他此次北上的真正目標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收集情報。
首先,張應宸深入北地的其中一個主要目的,是為了考察一下當地白蓮教、羅教、聞香教等組織的活動狀況和煽動能力,現在看來,這些大明朝的傳統反政府組織確實有一些活動,但是地方官府儘管無心也無力賑災,卻對此十分的注意――畢竟距離天啟年間那次席捲山東的白蓮教之亂還不到十年,教門組織的元氣尚未恢復,地方上的警惕性也還在,要利用宗教手段把民眾煽動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
總的來說,在後金軍破關深入山東,或者山西農民軍橫跨中原打過來之前,山東估計還不會大亂。
其次,自然就是考察一下山東半島尖端的登州鎮,這個帶著明顯穿越者痕跡的地方集團,究竟在山東擁有多少實力,集團內部究竟有多少穿越者,對大明的忠誠心又有多少,對待己方勢力的態度又是怎樣,好讓元老院在制訂下一步應對策略的時候,擁有更多的事實依據——這才是張應宸本次北上的真正工作核心,他之前是更北方的臨沂一帶展開情報收集工作,但隨著魯南局勢的日益崩壞,若是張應宸繼續待在沂州的話,或許就有遭遇流民圍城、玉石俱焚的危險,這才南下撤退到相對安全一些的海州城來。
然後,待在海州情報站悠閒無事的張應宸,就被海州城門外日漸繁榮的人口交易給吸引了注意力,連日來不斷收購少年少女,準備到時通過聯絡船運回海南島,對於長期極為渴求勞動力的穿越眾來說,多少也是一個補充,同時也有利於元老院治下的人口多樣化……可惜手頭的經費實在有限,比如今天他在城門附近遇到了幾個插標自賣的少年,長得眉目俊俏,一看就讓張應宸頗為心動,但他此時已經搜羅了十餘人,每天的吃喝用度都要花費不少,而海州的糧價又還在節節攀升,實在是不敢再收容更多的男孩子了。
「……唉,鹿莊主什麼時候才能把錢送來啊,不然上好的人口資源都給這夥人牙拉走了。」張應宸情緒低落地嘆了口氣,在心中如此暗自盤算著,騎著毛驢回到了城關廂的一座道觀里。
這地方說是道觀,實則沒有什么正經的道士,只有一個火居道人(不禁嫁娶生育之意)住著,勉強維持生計。張應宸只花了幾個小錢,就租下了道觀的房子,作為自己在海州城裡的臨時活動基地。至於元老院編制下真正的海州情報站,則設置在海州城外——《西遊記》之中那座孵出了孫悟空孫猴子的花果山上!
明末之時,海州(後世的連雲港)的花果山(原來的正式名稱是雲台山或蒼梧山)還沒有像現代那樣因為泥沙淤積,海岸線拓展,逐漸變得與西邊的陸地相連,而是依然跟《西遊記》描寫的那樣,是兀立於海中的一座島嶼,與海州隔著一片汪洋。島上地形崎嶇,山地多,平地少,即使是僅有的一點兒平地,也大多以鹽鹼地和沙地為主,不能耕作。所以除了零星幾戶漁民和一兩處極度破敗的道觀,幾乎沒有什麼人煙。雖然因為《西遊記》的廣泛傳播,這座曾經默默無聞的花果山,此時已經在社會上多少有了些知名度,但明朝的旅遊業畢竟無法跟現代相比,明末亂世更不適合遊山玩水,所以崇禎年間的花果山依然一片荒涼。
不過對於以艦隊為機動力量的海南島臨高元老院來說,此島卻是絕好的前進基地,首先是相對偏僻,不引人注意。其次,在戰時只要配合少量的海軍艦艇,用少量部隊為基幹,就能確保整個島嶼的安全。島上高聳的山崖可以設置警戒哨所,雖然島嶼本身物產不豐,但對於海軍來說最關鍵的淡水卻相當充足——花果山上到處都是潺潺流淌的溪流和泉眼,《西遊記》描寫里的「水簾洞」可不是編造出來的。
於是,奉命北上設立情報站的鹿文淵,就在花果山這座海島上置辦了一座莊園,名曰「猴王莊」,作為元老院挺進北方的觸角——前期以收集蘇魯地區的情報,小規模銷售商品和打通人脈為主。待到時機成熟,就可以搖身一變,作為元老院發動北方大陸攻略的中繼站,類似於鴉片戰爭時期的香港島和舟山。
不過,這花果山上的莊園雖然安全隱蔽、易守難攻,但畢竟距離海州城還有一定距離,難以更加切實地了解第一手動態情報。所以張應宸從沂州後撤下來之後,在花果山的猴王莊待了幾天,感覺實在閒不住,又來到海州城找了個臨時住處……為了勤儉節約,他落腳的道觀看上去破落不堪,第一進的破屋子裡以前就是住著乞丐,現在則是擠滿了張應宸最近採購的少年少女,個個都餓得脫了形。張應宸從夾道里進去,到了後面,看到那個火居道人和他老婆正在劈柴,便對房東草草打了個招呼,就往自己住的小院子而去。
院門口,一個道童聞聲立即過來迎接,但讓張應宸意外的是,他還在屋裡看到了鹿文淵莊主的身影。
「……稀客,稀客啊!鹿莊主,你不在花果山當你的猴王,玩你的那些山東大妞兒,怎麼卻有閒心思跑到貧道的這個破道觀里來?」張應宸一邊趕緊招呼道童斟茶待客,一邊還不忘在嘴上損他兩句。
「……什麼事?自然是破財的禍事了!為了眼下越來越多的流民,府台大人召集地方縉紳開會,先是照例哭窮,然後就是命令大家『踴躍捐獻』,連我這個海島上的外鄉人,都被硬是攤派了五十兩銀子!」
鹿莊主接過茶碗,沒好氣地說道,「……剛才我也到施粥的地方去轉了轉,瞧那粥鍋里真是稀得能照出人影,還摻了不曉得多少泥沙草葉,放進去的米麥也都是一股霉味……嘖嘖,我捐獻給衙門的五十兩銀子,若是能有五兩銀子被用在賑濟災民上,就該謝天謝地了!這還沒算他們從朝廷那邊弄到的賑災銀兩呢!」
——自古至今,自然災害之後的賑濟最後總會變成基層當權者的盛宴,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連皇帝也無可奈何――明知道救濟錢糧撥下去就會被層層盤剝,到災民手裡十不存一,可還是要繼續下撥,否則自然災害就會激起民變――很多時候就是撥了再多的錢糧也一樣會激起民變。所謂盛世和末世的一個重要區別,就是在盛世的時候,救災物資即使經過層層剋扣,災民最後多少還是能分到一些。而到末世就成了官僚集團徹底吞掉一切的撥款和物資,壓榨得老百姓活不下去,最後激起民變讓皇帝上吊來頂缸。
「……這就是行政能力的衰退啊!」張應宸評價道,「……當一個封建王朝處於盛世的時候,機構一般還能保持正常運轉,官吏的腐敗程度還沒有影響到行政執行能力。但到了王朝後期,隨著腐敗越來越嚴重,行政體系的執行能力也跟著下降了。到了最末期的時候,整個國家就會進入無政府狀態,別說災民了,就連軍隊也得靠打家劫舍過日子,哪怕敵兵圍城、刀鋒都架到脖子上了,文官們還是不忘貪污和剋扣……」
——凡是讀過李自成的故事的人,大概都知道明末「福祿宴」的殘忍故事:當時李自成糾集農民軍圍攻洛陽,企圖奪取洛陽城內福王府囤積的無數金銀糧米。而洛陽的城牆和堡壘雖然十分堅固,守軍卻在戰前就已經欠了半年的軍餉,對身後的洛陽官府和福王朱常洵自然是怨聲載道,紛紛怒言:「洛陽王府富於皇宮,神宗耗天下之財以肥福王,卻讓我們空肚子去打仗,命死賊手,何其不公!」軍心一時間極為不穩。
面對這樣的情況,正如大明朝臣一遇到缺錢就想讓皇帝撥發內帑一樣,洛陽文武也是自己一毛不拔,一心指望著福王能夠忠君愛國、慷慨解囊——先是洛陽知府和總兵去福王府上門勸捐,未果之後,又請當時隱居洛陽的前兵部尚書呂維祺多次入福王府,勸朱常洵開府庫賑濟饑民、犒賞軍士。可惜據說當時福王嗜財如命,根本不聽。最終導致守軍因怨生恨,只戰鬥了一天就倒戈譁變,向李自成獻城投降,洛陽遂陷。
李自成攻破洛陽之後,逮著了逃跑失敗的福王,便命令手下人把這個三百斤重的肥王爺給綁起來,剝光洗淨,又從福王府的花園弄來幾頭梅花鹿宰殺,與福王一起丟進一隻大鼎里共煮成肉糜,名為「福祿宴」,供將士們共享——從此,福王朱常洵就成了文人們口誅筆伐的笑柄,好像洛陽陷落都是他的罪過一樣。
可當時實際的情況並非如此,在洛陽之戰爆發前夕,福王雖然一開始確實是推脫著不肯出錢,但在前兵部尚書呂維祺的再三勸說之下,最終還是捐獻了三萬兩銀子。再加上洛陽城內其它士紳的捐獻,最後總算是湊到了五萬兩白銀,一千石糧米。在這批錢糧送來之時,洛陽的守城官兵當即就歡聲雷動、士氣大振。
可問題是,即使是在這等兵危戰凶之時,洛陽文武依然沒忘了漂沒錢糧,甚至剋扣得比平時還要兇狠——五萬兩銀子剛剛到手,洛陽分巡道王胤昌便留下了一萬兩,王紹禹總兵也剋扣了一萬兩,洛陽知府馮大人吞了八千兩,洛陽推官衛大人拿了三千兩……一番七折八扣下來,發到守城的四千多官兵手裡時,帳目上的五萬兩銀子已經只剩八千兩,幾個小軍官又合謀吞了五千兩,最後每個官兵只分到了區區幾錢銀子!
偏偏之前官府募集到五萬兩銀子的事情,全體官兵早已知曉,都眼巴巴地等著這筆空前大犒賞呢。此時一看,即使已經是流寇兵臨城下的要命關頭,諸位上司們依然這般苛待自己,於是一起一落的巨大落差之下,自然是氣得人人大罵,滿肚子怨氣。接著,各路守軍還因為各營銀兩分配不均,而在城牆上為搶銀子爆發內訌,乃至於動刀子死了人。李自成趁機揮師猛攻,守軍自然是投降的投降、潰逃的潰逃了……
——或許,那位福王朱常洵一開始之所以不肯出錢,恐怕就是因為知道以洛陽這幫昏官的作死秉性,即使給了他們再多的銀兩,即使刀子已經架到了脖子上,也只會拿去中飽私囊,照樣不肯花在戰事之上吧!
不過,崇禎年間的大明公務員階層,固然是充斥著無數的作死高手,但是再下面的縉紳土豪,其實也同樣非常擅長以各種姿勢來作死。比如同樣在流寇橫行河南的時候,有一次某個縣城即將被農民軍圍攻,城中某縉紳預先得知風聲,在城內囤積了不少糧食,預備在圍城開始之後坐地起價,通過販賣天價糧食來大賺一筆……誰知等到圍城戰開始之後,卻被縣令的一紙公文封了糧棧,把他的存糧都運到了衙門裡去。
該縉紳聞訊,在氣急敗壞之下,居然趁著農民軍攻城正急,縣令被迫帶上全部兵丁到城頭應付戰事的時候,悍然發動家丁縱火攻打縣衙,企圖奪回糧食。可當時守軍本來就已經在農民軍的強攻之下,左支右絀、搖搖欲墜,一看到背後火起,當即士氣瓦解,兵潰城破……結果這位縉紳才從衙門裡奪回糧食不到一個時辰,縣城就落入農民軍之手,他舉家都被農民軍殺盡,那些糧食自然也都被流寇頭目給笑納了……
由此可見,面對這樣一幫從上到下都熱衷於作死的朝臣和士紳,崇禎皇帝的處境該有多麼悲催了。即使他想要改變這種狀況,朝臣也未必會配合——別以為那幫節操無底線的文臣只會作死,不會弒君啊!
總的來說,崇禎年間的大明帝國統治階層,上到內閣重臣,下到鄉野縉紳,多半都是超一流的作死運動狂熱愛好者,硬是把作死這種事情玩出了技巧、玩出了花樣,一直玩到了匪夷所思、喪心病狂的超凡境界——否則也不會把偌大一個資源豐富、工商興盛的超級大帝國,給一口氣搞出這般撲街的悲慘命運。
當然,這固然是大明王朝的不幸,是中華百姓的浩劫,但也是各路野心家眼中的機會——遺憾的是,在這個被各路穿越者穿成了篩子的時空,企圖爭奪大明王朝遺產的競爭者,似乎實在是太多了一點兒……
「……老鹿啊!關於這幾個月零星搜集到的登州鎮情報,我這兩天初步整理了一下,已經寫了一個總結出來。那邊大概可以確定身份的穿越者,暫時只有登州鎮總兵陳新本人而已,還有他的民事主管劉民有,有很大的可能也是穿越的,至於登州鎮內部還有沒有其他的穿越者存在,這一點就實在是沒法打探清楚了。
而登州鎮的勢力範圍,目前已經覆蓋了山東半島的尖端,幾乎整個寧海州都被陳新給經營成了私人王國,在登州和青州則散布著不少零星飛地。在登州鎮勢力最強的文登縣和威海一帶,當地百姓都只知道自己屬於登州鎮的某屯堡,而不再理會什麼州縣衙門了……雖然登州軍的常備編制即使算上雜牌也應該不超過一萬人,但被登州鎮完全控制的人口,估計已經達到了十五萬以上,並且還在以滾雪球的速度繼續膨脹。
從裝備和戰術上來看,登州軍雖然遠遠勝過了這個時代的大多數明軍,但使用的長槍、火槍和火炮等兵器,還有使用這些兵器的方式,依然沒有超越歐洲三十年戰爭時代西班牙大方陣的水準。看起來跟黃石在遼東長生島訓練的那支『救火營』相差無幾,不過火炮的數量似乎更加充足一些。在我看來,登州鎮這個勢力真正的強悍之處,還是在於它的後勤動員體系上——那是一個類似於我國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的紅軍根據地體系,可以在保證底層人口基本生活的同時,最大程度地把一塊地方的戰爭潛力給壓榨出來……」
張應宸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從一隻箱子裡翻出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白紙,遞給鹿文淵,「……這份報告,就請你下次讓聯絡船帶回海南島去吧!話說回來,我上次托人跟你說的,讓你帶些銀子過來的事情,該沒有忘了吧!這兩天我在城門口的『人市』里,已經因為錢不湊手,錯過不少好苗子了……」
「……銀子我倒是還帶著一些,但你恐怕已經沒時間再收購人手了。這份報告還是你自己交到臨高大本營那邊去吧!」鹿文淵搖了搖頭,沒有接過張應宸遞來的報告紙,「……根據元老院的緊急指示,敵占區的所有元老都要儘快撤回臨高,『立春號』已經秘密抵達花果山附近海域,你趕緊收拾一下行李,趁著城門還沒關,我們儘量在今天帶著你買來的這些人趕回花果山,然後明天一早就乘上『立春號』起錨南下!」
「……什麼?」張應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元老院為什麼要下這種命令?」
「……當然是因為咱們的後方出大事了——澳洲人、華美國、東岸國的外交艦隊,目前都擠在了巴達維亞,把荷蘭人嚇得半死,接著很快就要一塊兒來臨高拜訪啦!在元老院理順跟他們這些『穿越者同胞』的關係,互相商討出一個合作方案,至少是和平共處的辦法之前,北方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再說了。」
鹿文淵嘆了口氣說道,「……黃石之前提出的那個去遼東撈人的方案,目前也被緊急叫停了。『立春號』這次單艦北上,就是專門來接咱們的,否則可能趕不上臨高那邊的大會召開……所以咱們動作得快一點了。」
「……我這邊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那些不值錢的粗笨東西,索性就丟給房東好了,只要帶上外院裡那些人就行……」張應宸先是環顧了一圈這座臨時租住的破院子,然後略帶遲疑地說道,「……但一艘立春號就帶上這麼十幾個人,你的莊子好像也沒啥貨物……會不會有點太浪費了?」
「……不要緊,最近幾天剛好有些膠州流民坐著幾條破船飄到了花果山,一個個又冷又餓、半死不活,被我莊子裡的人從海邊救起來之後,那些流民都表示自願賣身投靠,現在都已經剃頭淨化過了……」
鹿文淵隨口答道,「……再加上你這邊的十幾人,差不多就可以湊夠一船了……」
「……膠州?」張應宸聞言皺起了眉頭,「……聽說那邊剛剛打了一仗,這些人該不是逃散的亂軍吧?」
「……誰知道呢?不過就算是的話,又能有什麼關係?咱們這些年收編的土匪海盜難道還少嗎?」
鹿文淵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反正只要把人弄到了臨高,有的是法子讓他們乖乖聽話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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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城外,花果山「猴王莊」私港,海南島臨高元老院下轄蒸汽-風帆混合動力戰艦/武裝商船「立春號」
一間隨波微微起伏的幽暗船艙里,大明朝廷邸報上「蠱惑奸民、禍亂膠州」的鹽梟李孟,終於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雖然感覺身上的幾處傷疤,還有些隱約作痛,但自己的這一條命,好歹是能夠保住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戰死的好兄弟啊!他如是嘆息著,想要伸手理一理頭髮,卻只摸到了光禿禿的頭皮。
「……李大哥,你醒了啊,來,喝口水吧!再吃幾口東西,我把你的早飯給領來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李孟掙扎著從稻草堆上坐起身子,看到自己的鐵哥們兒趙能同樣剃了個禿瓢,穿了一件藍布衣裳,正一邊憨厚地笑著,一邊遞給自己一個竹筒和一塊黑乎乎的雜糧餅子,嘴裡還在嘮嘮叨叨地嘀咕著,「……說起來,咱們這回投的東家倒也慷慨,居然真的一天開三頓飯!還給咱們新衣裳穿!可為啥偏偏卻要咱們把頭髮都剃了呢?該不會因為是大老爺是和尚,所以要咱們都當小沙彌吧?」
「……哎,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頭啊,咱們如今連性命都是別人的了,還說什麼頭髮呢?當小沙彌就當小沙彌吧!只要管著咱們的吃穿,剃個光頭又有啥?記得朱元璋當年也出過家不是?」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李孟心中的想法,卻遠沒有他剛才說的那麼淡定——回憶起之前在這艘船上看到的鐵皮煙囪和飄散的煤煙,還有聽到的輪機轟鳴,李孟的心中其實早已警鐘大作,被震撼的不輕!
上述所見所聞的這一切,分明統統都不是應該出現在明末這個時代的東西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究竟來到了一個什麼世界?!!李孟一邊咀嚼著雜糧餅,一邊陷入了默默的思考……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