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南直隸的百姓怎麼不造反呢?
南直隸的大戶們到底是怎麼保證南直隸這個火藥桶不炸的?!
在畢自嚴的心中,這個問題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南直隸的田畝,超過八成都種的桑棉之物。
南直隸的糧價,遍觀大明南北,也就寧夏、遼東這些邊關之地可比。
南直隸的作坊,每日勞動所得,僅夠一家之人果腹。
南直隸的大戶,讓人給狗帶孝。
這南直隸的百姓到底是如何能忍著不反的。
在南京過了一個上元節,每日前來拜訪的官吏士紳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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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無數的人,談了無數的話,畢自嚴始終找不到一個答案。
一直等到袁世振南下,兩人交接了事務,帶著一腦袋的漿糊,畢自嚴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他急著回京向皇帝請教。
他心中有中感覺,皇帝對南直隸正在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事情有一個系統性的認識。
「畢閣老這是怎麼了?」
一場送別宴後,看著在身邊師爺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的畢自嚴,袁世振頗為不解的看向身邊的楊金水問道。
「不知道啊。」
聞言,楊金水搖了搖頭。
「自那日從松江回來後,畢閣老就跟失了魂兒一般。」
「雖然平日裡處理公務上依舊狠辣,但一旦閒下來,就像是現在這般沉默不語。」
「這是何故?」
還沒有達到畢自嚴的境界,袁世振對畢自嚴的表現有些不能理解。
這畢自嚴怎麼說也是在南直隸當過官的人,怎麼下了一趟南直隸就成這樣了。
頂著一腦門的問號送走了畢自嚴後,袁世振就身著天子佩劍,開始繼續畢自嚴留下的公務,處理南直隸的問題。
然後,袁世振就後悔了。
後悔將畢自嚴這麼早給送走。
後悔在京城時,就不該請纓南下,處理南直隸的問題。
前一日,畢自嚴臨走之前與他兩人合力剛處理完了一屋子的公文。
然而第二天,江蘇、中都兩道的公文,就又堆滿了他位於南京紫禁城文華殿中的班房。
所有的公文都只有兩個核心意思——要人要錢。
「畢閣老每日都要處理如此之多的公文嗎?」
翻看了幾本公文,袁世振捂著額頭看向身邊的內閣文書。
這人是跟著畢自嚴一起南下的,現在留給了他。
「這個主要都是江蘇道的公文。」
聞言,那內閣中書開口解釋道。
「畢閣老令原南京戶部尚書暫領了中都道黜置使,自己處理江蘇道的公文。」
「如果待新任的江蘇道黜置使到任,袁閣老就能輕鬆些。」
「張經世?」
聽到文書的話,袁世振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袁閣老知道?」
聞言,那文書好奇的看著袁世振問道。
「那廝南下比我還要早,他現在跑哪兒去了?」
張經世任江蘇道黜置使,是他向皇帝推薦的。
但現在,張經世這廝跑哪兒去了?
「阿嚏~」
正帶著幾個隨從,走在鄉間小路上的張經世突然打了個噴嚏。
「這是誰罵我。」
從袖中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鼻子,張經世左右張望了一眼。
「明公,可別涼著。」
伸手接過一件披風給身形略微有些瘦弱的張經世披上,張經世的師爺忍不住開口道。
「明公,我們到了江蘇道不先到衙中點卯,反倒是在這鄉間閒逛,是不是有些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
聞言,張經世搖了搖頭。
「欲治一地,先察其民,這是老夫文官二十多年的經驗。」
「南直隸析土設省後,畢自嚴舉薦老夫任一道黜置使,這是對老夫的信任,老夫自然是要使出混身解數了。」
「不先在治下轉轉就去了官衙,還不得讓那些個胥吏玩於鼓掌之上。」
「可是,我聽說戶部尚書袁閣老也南下了。」
聞言,師爺不放心的道。
「您就不去。。。」
「放心,袁世振定兩淮鹽政之時,老夫是淮安知府,我們是老相識了。」
「他不會怨老夫晚去幾日的。」
「只要別誤了朝廷限期限即是。」
擺了擺手,張經世對師爺的擔憂顯的毫不在意。
如果讓袁世振知道張經世的想法,恐怕袁世振是會吐出血來。
眼瞅著天啟三年的春耕就要開始,皇帝的要求是南直隸最少有一半的田畝要種糧,這個要求要下發到南直隸各知府、知州、縣令的耳中,急需張經世前來主持,但卻找不到張經世人。
二月初袁世振到的南直隸,眼瞅著這都到了上任的最後期限,二月十五了,袁世振才見到了來拜會他的張經世。
「張公,袁某可真可謂是望眼欲穿啊。」
頂著兩個黑眼圈,正在批閱公文的袁世振看到張經世,忍不住開口道。
「卻是讓袁閣老替下官廢心了。」
看到袁世振的樣子,張經世忍不住老臉一紅,連忙拱手賠罪。
「這些客套話就不多說了。」
從位置上站起來,按著張經世的肩膀,將對方按在自己剛才坐著的椅子上,袁世振開口道。
「這江蘇道的事情,還是要你這個黜置使來處理,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說著,袁世振頭也不會,拔腿就走。
他南下是來安頓百姓,主持官廠建,籌劃統購統銷的,不是被困在官衙裡面處理公務的。
「袁,袁閣老。」
看著已經跑的沒影了的袁世振,張經世嘴張合幾下,說不出話來。
江蘇道的事情有這麼難處理的嗎?能嚇的朝廷內閣輔臣拔腿就走?
不解的看了一眼離開的袁世振,張經世開始低頭處理起了江蘇道的公務。
然而,沒處理多少,張經世就忍不住想眼前一黑暈過去。
江蘇道簡直就是一個將要爆炸的火藥桶!
他桌上放著的是江蘇道各州府的府庫存糧和商鋪存糧量。
這些存糧,帳面上算都不夠江蘇道的百姓吃!
「畢師這是怎麼了?」
西苑之中,看著回來繳旨的畢自嚴,朱由校滿臉的驚奇。
歷史上為了給崇禎那個二愣子湊夠足夠的軍餉,大冬天不回家,凍的手上出凍瘡的國之棟樑,怎麼去了一趟南直隸,回來就蔫兒了?!
「臣,心中有惑。」
聞言,跪在地上的畢自嚴看著桌子後正拿著個銼刀不知道在削什麼的皇帝道。
「臣在南直隸,只見百姓,衣僅蔽體,食僅果腹,但士紳豪右卻是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物價高懸,百姓終日勞動,所得衣食僅夠生存之用。」
「貧者逾貧,富者逾富。」
「陛下曾言,勞動創造價值,但臣在南直隸卻沒有看到百姓的勞動創造價值。」
「整個南直隸都仿佛在一張無形的大網之中,但臣卻不明白這張網是什麼。」
「畢師的這個問題,朕知道答案,但朕需要想想。」
聽到畢自嚴的話,朱由校丟下了手中的銼刀,一手摸著自己的下巴思索了起來。
南直隸被籠罩在一張網之中,但畢自嚴不知道那張網叫什麼。
他知道。
這道網叫生產關係。
恩聖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對生產工具有過強調。
通俗的概括就是,掌握生產工具的人,成為了統治階級,而失去生產工具的人,則成為了被統治階級。
不過,這個哲學問題卻不是如今這個時代能夠討論的。
畢竟在王陽明的致良知,而後知行合一都能讓本把後一句給刪去的明末,這話說出去容易讓人造反。
思索了好一會兒後,朱由校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來到畢自嚴的身前,將對方扶了起來。
「陪朕走走吧。」
雙手背在身後,帶著畢自言出了書房,走在西苑之中。
如今已是二月,正是春寒料峭之時,天氣還有些冷。
踩著還有濕痕的地磚,走在西苑的路上。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一直來到西苑中專門開闢出,讓織工研究混紡的小作坊。
站在窗外,看著裡面一個個忙碌的宮女,朱由校突兀的開口問道。
「陛下說的勞動創造價值,以及士紳通過壟斷生產工具苛待百姓之語,臣記憶猶新。」
「但臣此番南下,南下之所見,僅用這兩著,難以論說。」
「勞動創造價值的前提,是需要生產工具。」
「種地需要田畝,挖礦需要礦鎬,織布需要紡車,運貨需要車輛。」
「這些都是生產工具。」
「那畢師覺得,商人是不是一種生產工具呢?」
「這,將人比作生產工具。」
聽到皇帝的話,畢自嚴先是覺得不對,但想到南直隸百姓的慘狀後,瞬間就將心中的不適拋去了一邊。
「應該是,算?」
看著皇帝,畢自嚴不確定的道。
「算與不算,暫且不說。」
笑了笑,朱由校開口問道。
「朕來問你,商人,在商品交易的過程中,充當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高買低賣,以牟其利。」
聞言,畢自嚴就說出了商人的本質。
「這只是他的行為,而不是他的作用。」
搖了搖頭,朱由校開口問道。
「朕問你一個問題,商人對於大明來說,有沒有貢獻?」
「商人的貢獻。」
聞言,畢自嚴沉思了一下後,肯定的道。
「有。」
「臣以為,正是有了商人的存在,百姓生產出的物品才得以流通。」
「商人從農夫的手中買走糧食,賣給工具,從織工的手中買走布匹,賣給糧食。」
「不錯。」
對於畢自嚴的話,畢自嚴點頭表示肯定。
作為一個經濟學大師,這點認識畢自嚴還是有的,不像有的人,將商人貶的一無是處。
「就像你說的這般,通過商人的這個中間介紹的行為,商品,才能夠得以流通,才能夠實現商鋪的交換和價值的實現。」
「不錯。」
聞言,畢自嚴點了點頭,但又感覺那裡不對。
「那麼,第二個問題,商人存在的前提是什麼呢?」
「商人存在的前提?」
聞言,畢自嚴陷入了沉思。
這個問題,他還真的說不出來。
「商人存在的前提是,商品已經生產出來了。」
看著畢自嚴,朱由校微微一笑說出了答案。
「只有百姓將東西生產出來,商人才能收購商品,不是嗎?」
「不錯。」
這話一出,畢自嚴的雙眼瞬間亮了。
同時也有些明白了皇帝問的那句,商人算不算一種生產工具。
「通過商人的存在,將商品從生產者的手中轉移到購買的手中,這樣,便實現了商品的交換和價值的實現。」
「朕曾經說過,包括貨幣,每樣東西都有他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
「就比如糧食可以吃,這個叫做使用價值。」
「那麼交換價值是什麼呢?」
「交換價值。」
聞言,畢自嚴的眼中閃過一絲恍然。
看著畢自嚴,朱由校點了點頭,開口問道。
「現在畢師明白,為什麼朕說商人是一種工具了?」
「臣,明白了。」
肯定的點了點頭,畢自嚴開口道。
「南直隸的士紳豪右通過掌握商人這一工具,改變了商品的價值。」
「他們通過商人編織出了一張網,不需要欺騙、偷竊、強取就實現了對百姓的剝削。」
「一方面,他們的磨坊不給百姓處理原糧,百姓家中及周遭又沒有可以處理糧食的地方,他們也不收購,而原糧又難以下咽。」
「這原糧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也就自然都降低了,百姓也就不願再種了。」
「而另外一方面,他們看似公允的收購了百姓生產的生絲、棉花等物。但在同時,他們卻又從他地運來細糧,而且還冠冕堂皇的誇大他們的辛勞,抬高了細糧的交易價值。」
「交易價值都由他們說了算,所以就會導致富者愈富,貧著愈貧。」
說到最後,畢自嚴雙眼已經通紅。
在這張該死的網下,不知多少的魑魅魍魎正披著一張道貌岸然的皮,做著天怒人怨的勾當!
「昨日到城廓,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一遍念詩,一遍撫著畢自嚴的後背,給對方順氣。
念完之後,朱由校看著畢自嚴道。
「你在南直隸,做的有些過了。」
「有的人,還是有其存在之必然的。」
「在當下,一些人還是起到了安土牧民的作用的。」
然而,下一秒朱由校就搖了搖頭,將這句話給撤回了。
「算了,這句話就當朕沒有說過。」
有的東西,還是弄死了他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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