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吃醋嗎

  是做了一場夢嗎?

  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罷。

  彌濕之地實則地不如其名, 烈陽烤照焦土,海風夾雜腐爛魚獲腥臭吹入,整個大日礦山碼頭猶如一個早已腐朽的巨大蒸籠。

  南扶光再次睜開眼, 不意外似發現自己回到了天子號廂房,此時窗扇半開,街道上叫賣聲時而入耳,剛沏好的香茗在手邊白霧升騰又飄散在屋內。

  屋內只有宴幾安倚窗而立,鹿桑不知去向, 南扶光一下便猜到她回來的節點大概正好是鹿桑要去把薛平貴帶來的時候……

  這節點倒是選得挺好。

  畢竟接下來每一瞬息將發生的事,都會像是脫韁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最終結果, 她會變成一隻只會吱哇亂叫、無能狂怒的狐狸。

  南扶光站起來, 宴幾安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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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撞入那雙安靜的黑眸,南扶光只覺得熟悉又陌生,動了動唇想要叫他「師父」,卻發現聲音到了唇邊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句話,在此之前, 整個人已經被又一陣無力與恐懼籠罩——

  宴幾安知道大日礦山的一切。

  這沒什麼意外的。

  宴幾安本身就是個特殊的存在,許多人說他如今其實早就擁有前世的記憶,除了還未完全渡劫成真龍, 是如假包換的那個沙陀裂空樹枯萎前就存在的真龍仙君。

  如今三界六道世代更替, 嚴格說起來, 哪怕是當今仙盟盟主,不過是他不知道幾代數起的後輩……

  他地位超然,高位落座整個三界六道之首, 地位凌駕於《沙陀裂空樹》律法之上。

  雲上仙尊保留了太多太古早的記憶, 他曾經親身經歷過沙陀裂空樹的誕生與枯萎, 眾生於他眼中或許不過是須臾過客。

  所以他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道且了解大日礦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局外人。

  於是他知道關押在裡面的那個怪物是怎麼回事好像也沒什麼意外的了,甚至根據實力估算,實在不排除那神秘的怪物被他親手捕獲的可能性……

  而這麼多年,對大日礦山,以及脫離了「翠鳥之巢」、山高皇帝遠跑來大日礦山做起來山大王的指揮使段南,他選擇袖手旁觀。

  這件事,仙盟知道會怎麼樣?

  會因為他對礦區秘密保持沉默,將其視作助紂為虐的幫凶嗎?

  南扶光腦子裡亂的很,一時間不知如何面對宴幾安,有那麼一瞬間她簡直想勸他早日自首,話到了嘴邊,自己都覺得自己在發癲——

  仙盟又能把宴幾安怎麼樣呢?


  如今沙陀裂空樹等著他去復甦,四捨五入整個三界六道等著他去拯救。

  仙盟根本不敢把他怎麼樣。

  反正傾「翠鳥之巢」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一個就差一腳渡劫的化仙期大佬怎麼樣。

  這人完完全全可以當個法外狂徒。

  此題無解。

  「日日?」

  而南扶光搖搖晃晃站起來,擺擺手,像在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該回去了,突然想起今日出門看了黃曆,上面寫了『不宜外出『,我想我還是——」

  見南扶光真的要走,宴幾安有些驚訝,畢竟她來的時候氣勢洶洶,這一次因由氣氛平和他沒有再用「關門放狗」那招,只是道「且慢」。

  下一瞬便攔在站在門前的南扶光身邊,手指如蛇纏上她的手腕,她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冷顫。

  她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加抗拒他的觸碰,猛地回身重重甩開他的手:「別碰我!」

  猝不及防被推開的雲上仙尊稍退一步,不解地偏了偏頭,微微俯身,迅速地一把捉住試圖往後退的南扶光,且這一次握在她手腕的手加大力道,不容拒絕地將她握的更緊。

  「日日,可是還在生為師的氣?那日未聽你訴求是師父的錯,你便大人有大量,且原諒師父一回。」

  緩慢溫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內容十分荒謬,南扶光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現在是宴幾安在說話——

  他道歉?

  一輩子高高在在、看誰都是眾生平等皆螻蟻的雲上仙尊,道歉?

  「隨我回雲天宗。」宴幾安停頓了下,「你說的大日礦山相關事務要上報仙盟,為師聽見了……雖不知具體何事,但我們先回去再從長計議,你看可行?」

  我看不太行。

  南扶光認真回想了下這個節點前發生的事,想起來在鹿桑把那賭鬼帶來前,大日礦山的事,她才著急地剛說了個開頭。

  在現在這個時間線的宴幾安看來,整件事大概就是她提起大日礦山有貓膩,他甚至沒聽是什麼貓膩便對上報仙盟這個行為表現出了猶豫,她立刻不高興了站起來就要走。

  此時微微抬起頭,兩人沉默相視片刻,南扶光堅定地搖搖頭,並試圖抽出自己握在對方手中的手腕,又忽然提問。

  「那大日紅花是你讓人放我桌子上的?」

  一時間,宴幾安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

  他只是看上去有一些迷惑地望著她,好像有些好奇這個問題有什麼值得提出來的意義。


  從方才開始就被壓的沉甸甸的喘不上來氣的胸腔此時像是完全被榨乾了,失去了起伏的基本功能……南扶光重重咽下一口唾液,軀體僵化感遍布全身,道:「無論你想做什麼,好意心領了,但我不答應。」

  南扶光一邊說著,用上了全部的力道,堅定地把手腕從宴幾安手裡抽出來。

  「我不能答應。」她嗓音有些沙啞,「以命換命,無論是否對方爛命一條,那都是草芥人命……我們修仙入道者,不該這樣做,這是不正確的。」

  印象中,雲天宗大師姐南扶光,時時刻刻飛揚跋扈,走路鼻孔朝天,張牙舞爪。

  何曾像是此刻這樣,她仿若沉溺於某種未知的慌張,眼眶和鼻尖紅成一片,淡色的唇瓣被自己咬得有些紅腫……

  她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沮喪又可憐。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再似往日敬重或者純粹。

  這樣子讓宴幾安沒來由心驚。

  宴幾安原本想問她如何知道他想到的辦法便是藉由她拿到大日礦山契約交換信物後找人同她「一命換一命」,然而話至嘴邊他忽然醒悟:「你方才,用了一次時間轉換器?」

  南扶光僵硬地定在原地。

  宴幾安俯身靠近,看她下垂的唇角緊抿,指尖無法控制般輕輕觸碰了下。

  「日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也不知道龍與蛇到底有什麼相干,他本人永遠如冷血動物,連帶手也比較涼。

  撫上柔軟溫熱的唇瓣便挪不開來。

  宴幾安龍族特有的固執脾氣上來,拇指腹蹭了蹭她唇角,使慣了劍的手指自然糙得很,像是想要將那抹失落撫平。

  「隨我回去。」

  低沉的嗓音略帶勸誘,雲上仙尊身上獨有的冷香隨其俯身壓下,氣息一步步將面前的人籠罩——

  唇瓣在對方指尖壓弄下,有些火辣的疼痛錯覺。

  南扶光回過神來,如驚弓之鳥,猛地拍開對方的手——

  「唰」的一聲刺耳金屬銳響,已用至粗糙刃卷的匕首甚至抵在兩人之間。

  宴幾安目光垂落,從幾乎抵在他鼻尖的破損匕首之上,最終落在南扶光蒼白的臉上。

  當鹿桑帶著薛平貴從外歸來,一把推開廂房門,望著廂房中靠得極近眼瞧著就要貼碰到的二人,猛然一愣。

  從她的視角根本看不見兩人之間的匕首,和驟然冰冷的凝固緊繃……顯然是誤會了什麼,雲天宗小師妹面色猝然煞白,隨即眼眶無聲染紅。

  南扶光轉過頭,看見站在門外最遠處準備滑跪卻發現氣氛不對滿臉搞不清狀況的薛平貴。滿臉脆弱,欲哭垂淚的神鳳。


  還有立在她跟前,垂目而面無情緒,不辨喜怒的真龍……

  好大一個修羅場。

  僵擰的脖子開始發疼,她收了匕首迅速脫離宴幾安可再捉住她的範圍,果斷邁開雙腿,轉身離開。

  ……

  南扶光連滾帶爬下樓至酒肆一樓,殺豬匠那壺酒剛喝了小半。

  一筷子牛肉剛夾起來,南扶光便氣勢洶洶地殺到了他的跟前,語氣惡劣地質問他把她弄暈之後幹什麼了耽誤那麼久,否則她明明可以直接回到推開廂房門之前那個節點,然後選擇果斷轉身就走的。

  殺豬匠被她突如其來地凶了一頓。

  但好在他已經習慣了她情緒不穩定。

  掀起眼皮子,男人唇邊還掛著笑,正欲問她又做什麼了火燒了狐狸尾巴似的……然而視線在掃過她的臉時,忽地笑容一頓,翹起的唇邊弧度稍微放平了些。

  想問她剛才又做什麼了的句子到了嘴邊,就變成了問她是不是狗總改不了吃髒東西。

  南扶光:「?」

  罵人不成反被罵了的南扶光噎住了,臉上的怒火一下子熄滅被茫然取代,她眨眨眼問:「什麼?你說什麼?我怎麼了?」

  殺豬匠沒說話,只是目光又輕描淡寫地從她唇邊掠過,與平日淡色唇瓣色澤不同,實在不怪他多想。

  然他也沒有多嘴其他,「尊重他人命運」這件事他向來做得很好,只不過現在又在有什麼話要繼續說之前在理智中淺過了一遍,權當自我提醒。

  他搖搖頭,放了筷子站起來,淡道:「沒事,回罷。」

  隔著一張桌子,南扶光瞪圓了眼看他搖頭,突然覺得現世報來得真的很快——

  現在她有多糟心,估計剛才宴幾安看她搖頭時便有多想打人。

  動了動唇,她還想問殺豬的又發什麼瘋,奈何那手長腿長之人已經先一步與她擦肩而過,離開酒肆。

  南扶光「啊」了聲,那殺豬的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的意思,她沒有辦法只能倉惶轉身跟在他身後追出去……

  來時候兩人尚且能夠並肩而行,回來的時候因為走在前面的人沒有收斂步伐她幾乎是連跑帶跳跟在其後。

  兩人一前一後,一路上,沉默的氣氛使得南扶光有點難受,頻繁轉頭去看身邊那人,終於有一次她看見了他面頰上一道細微的傷口——

  分明是劍氣所傷。

  她愣了愣,沒忍住主動問:「你臉上怎麼了?」

  殺豬匠沉默了下,沒立刻回答,氣人的是他目光直視前方也沒有一點要搭理她的意思,南扶光便不依不饒地伸手拽他袖子。


  後者抬了下手,輕易將那粗糙布料從她手中抽走,但好歹算是停下了前走的步伐。

  他低下頭,望向她,臉上情緒幾乎看不見。

  男人唇角好似還帶著淡淡的笑,然而以南扶光對他的了解,他現在這個表情應該沒有多少要微笑的意思,那股驅於人心的疏離感又冒了出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她覺得有點兒變扭,逐漸侷促,鞋底無意識地在地面上摩擦了幾個來回。

  「我沒做什麼,只是在你昏迷後,請求你的師父與師妹高抬貴手,放我們離開。」

  平靜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南扶光用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回答她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她「啊」了聲,說實在有點想像不到他「請求」別人的模樣,這個邏輯也是有些奇怪的,畢竟他只是一個凡人,而當時他面對的是修仙界的天花板。

  「你師妹不願,」殺豬匠道,「就拔了劍。」

  南扶光聞言也顧不上違和感了,條件反射地目光一凝,回頭望了眼酒肆方向。

  「貓的第九條命」作為雲天宗大師姐童年時期發明的作品,本身又具備時間轉換的不穩定性,上一條時間線中發生的事被意外存留部分折迭發生至新的時間線這件事並不稀奇……

  南扶光甚至在想,現在她只是看見了一條血痕,難道在上個時間線,鹿桑出手將殺豬匠捅了個對穿?

  雖然她就是個新手修士,但架不住人家神鳳神鳳,進步飛快,如今築基修士,欺負一個凡人還不是分分鐘?

  思及此,南扶光又回頭看了看酒肆,想折返回去找鹿桑算帳的心更加旺盛。

  ——修道水平進步飛快沒錯,那些個修士的臭毛病也學了個飛快?這才多久,就能隨意對手無寸鐵的凡人拔劍?宴幾安只管教人拔劍不教人三觀?

  南扶光面色不好看:「你多餘做這些有什麼用?明明直接用時間轉換器就行了。」

  「當時情況緊急,忘記了。」

  殺豬匠解釋的輕描淡寫,從懷中掏出那時間轉換器,將剩下兩條尾巴的黑狐狸掛件掛回了南扶光脖子上。

  結實的繩結似還帶著他掌心的餘溫。

  南扶光下意識抬手拂過黑狐狸的二條尾巴,心中翻湧著不知道為何情緒,說不上來為什麼,她不是很能接受殺豬匠為了她相關的事去請求什麼人——

  儘管他對於這件事一筆帶過,連細節都沒有說。

  她咬了咬唇角:「你就是為這件事在不高興嗎?」

  她以為殺豬匠可能要彆扭地敷衍她,沒想到對方只是稍微沉默一瞬,果斷回答:「不是。」


  南扶光抬眼瞅他。

  「只是沒想到我受盡委屈換來一個用時間轉換器的機會,你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跟你的師父親親密密。」

  「?」

  「你為何不直接跟著他回雲天宗?」

  「???」

  南扶光滿腦門問號。

  對方的語氣過於平靜,說著「受盡委屈」實則語氣里好像也沒有多少委屈的成分,但不妨礙南扶光還是心中猛地猶如踏空了一下,盯著他的臉不肯放過一絲變動,認真地說:「不知道你腦補了什麼,但我沒有和他親親密密。」

  明明是盛陽天,耀陽猶如火爐般烤著大地,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是一低再低,此時簡直有了秋風掃落葉的涼意。

  殺豬匠的眉毛輕微低垂,他慢吞吞地「哦」了聲,半晌,似乎是不想再就這件事繼續爭執,稍微放低了嗓音道:「知道了。」

  他的單方面妥協並沒有能拯救兩人之間快要肅穆至凋零的凝固。

  事實上,好像打從認識這人,他第一次表現得這麼冷淡。

  連拒絕她的交友申請、把她直接從餛飩攤拎起來扔門外那次都沒這樣。

  南扶光喉頭滾動,頗為抓狂,想不到這世界上有和她一樣喜愛油鹽不進之人,這麼些年周圍的人沒打死她真是對她仁之義盡。

  「我就跟他說了兩句話就下來找你了。」她盯著身邊男人過分英俊也因為冷漠顯得十分愚蠢的側顏,無力地辯駁,「回來之後到我到你面前才過了多久,你自己不知道嗎?」

  這話越說越向跟妻子闡述自己尚未出軌的丈夫。

  殺豬匠只是又「哦」了聲,沖她敷衍地笑了笑,儼然一副半個字也沒聽進去的模樣。

  這一笑,南扶光心裡的火「噌」地躥起來了,她心想我時間轉換器呢,再用一次算了,這次回到酒肆直接翻欄杆從二樓跳到他桌子上,爭取一瞬也不耽擱。

  南扶光氣得直喘粗氣。

  原地幼稚地跺腳,然後發現男人別說欣賞她發脾氣,步伐都不帶停一下,她狠狠踹飛腳邊一塊石頭,氣急敗壞地跟上他。

  正當她無語到腦袋上的頭髮都快一根根豎起來,這時候從不遠處傳來一聲嬌喝「殺豬的,還我大師姐」——

  兩人雙雙轉過頭,便見從身後酒肆二樓窗戶飄飄然躍下一個鹿桑。

  窗後,宴幾安倚窗而立,遙遙望來,目光停在南扶光與殺豬匠之間。

  容不得多思考,南扶光直接從乾坤袋裡抓出一把匕首,整個人擋在殺豬匠前面。


  修士視力太卓越,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她看見宴幾安扶著窗棱的手微一緊,手背青筋凸起。

  「大師姐,跟我們回去罷,莫再叫師父擔心了!」

  鹿桑提劍奔來。

  身後傳來殺豬匠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淡道,真是陰魂不散吶。

  而電光火石間,南扶光把一些看似半個下品晶石都不相關的事串聯到了一起,毫無邏輯地突然得出一個驚天動地的結論——

  什麼意思?

  殺豬的剛才那般莫不是因為他在吃醋?

  可惜南扶光沒能把這個問題問出口。

  她只是驚恐地回頭瞪向殺豬匠就像他站在她身後冷不丁捅了她一刀,在男人困惑地挑起眉回望時,他們身後大日礦山方向響起了前所未有的巨響。

  作者說:南扶光:我自己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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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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