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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2章 分化(上)

  第852章 分化(上)

  七月下旬,監察御史裴憲、鴻臚寺丞庾蔑以及太常的一些中下級官吏陸續抵達。

  他們到來時,一場鬧劇剛剛結束。

  暫屯於平城東北高柳故縣附近的一個小鮮卑部落聽聞要讓出土地,憤而北逃,結果被從東木根山南下的蒲陽山、易京兩鎮截住。

  帶著老弱婦孺、牛羊帳篷的他們亂糟糟的,被一通突襲擊潰,死千餘人,被俘萬餘。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知道高柳、武周這兩地的關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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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家帶口向北逃,一般而言要沿著河流走,就那麼幾個路線,平城、高柳、武周各據其一。

  如果東逃的話,則沿著桑乾水前進,那就進入代郡了,王夫人的兄長王豐以及代郡衛氏不一定會讓他們通過。

  如果西逃,則要經馬邑,當地有岢嵐駐軍,離雁門關也很近,地方上習慣建塢堡的烏桓、晉人豪強幫不幫他們,也很難說。

  總之,這一通下來後,有小心思的人暫時按捺住了,決定等等機會再說。

  「我聞私下裡勾連拓跋翳槐的人不少。」七月二十八日,邵勛看著遠處自由自在奔馳著的馬群,說道。

  那是新近調來段部鮮卑的戰馬,數千匹徜徉於平地之上,悠然自得地啃食著牧草。而一河之隔的桑乾水東岸,則是成片的農田,部分早熟品種已經開始收穫了,中晚熟品種臨近收穫。

  至於八月才收的晚熟糜子,這裡沒有,要到陰山一帶了。

  「大王太過操切了。」從代郡趕來就任輔相的衛雄說道:「烏桓人或許不會跑,但鮮卑人可不一定。」

  烏桓人確實不太捨得。

  他們也放牧,但種地是其非常重要的收入,甚至超過了放牧所得。

  烏桓豪強大建塢堡,已經有定居的趨勢,捨得這些嗎?捨不得。

  更何況,去了索頭那邊,可就真是後娘養的,也不一定有多少地給他們種。

  他們的心理是非常糾結的。

  鮮卑人也不可能全部跑光,因為他們也有一部分人是種地的,只不過遊牧的比例比烏桓人高罷了。

  說白了,平城以南就不是純粹的遊牧區,是代國新黨扎堆的區域,耕牧混合制農業蓬勃發展,還是代國最重要的絲綢、麻布產區。

  別的不說,就當初編族譜的那幫馬邑豪強,就不可能走。

  建有小型城池莫含壁的莫氏也不可能走。

  「凜冬將至,無需擔憂。」邵勛說道:「不過你說得也沒錯,不跑,不代表心向大晉,他們私下裡勾連拓跋翳槐是有可能的。但那又如何?賀蘭藹頭邀代公北上,會於陰山,此等狂妄之輩,早晚誅之。」

  「縱然什麼都不做,賀蘭藹頭一來,這些部落說不定也會反戈一擊。」

  「代公若只是一味討好、姑息,什麼手段都不做,這仗不是白打了麼?有病?」

  「這事便如那馴馬,初上絡頭之時,煩躁不安,非常不適應。時間長了以後,也就習慣了。若不服,打就是了,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衛雄默然。

  說的是「代公」,其實是說梁王自己。

  打完就走,連駐軍都不留,人都不安插,你是來做好事的?

  「昨日仆接到命令,揀選精壯勇武之士千人,發往平城。」衛雄又道:「姬氏出了五百人,廣寧、代郡其餘豪族合計發了二千人,王氏亦揀選家兵僮僕二千五百,發往平城。馬邑、雲中二郡豪族、部落發勇士四千,獨孤、長孫各選驍勇之兵一千,合計一萬二千步騎,並其家人遷往平城,分發田宅、土地、草場,以為代公親軍四衛。此事——」

  「這事我知道。」邵勛說道:「趕緊做,不要拖延。平城剛下,各部首領心裡還有些懼怕,雖然肉痛,但還是會同意的。若等到明年,好了傷疤忘了疼,可就沒那麼痛快了。」

  「已經在催促了。」衛雄深以為然。

  有些事,在不同時間做,結果天差地別。

  現在把人要過來,經過半年時間的整頓,人心可以粗安。

  親軍四衛率的人選要仔細斟酌,各級軍官必然以王氏烏桓為主,如此,這一萬二千步騎屯於平城左近,且耕且牧,代公便算有了一點自保之力。


  當然,一切要看他們的手段,尤其是王夫人的兄長王豐。

  邵、衛二人說話間,已經到了新平城。

  普部首領普骨閭早就看到了浩浩蕩蕩的大軍,因此出城數里,迎於道左。

  邵勛沒有進城,馬鞭一指不遠處剛剛收完的糜子,問道:「收成如何?」

  「畝收一斛二斗上下。」普骨閭答道。

  邵勛點了點頭,道:「少了點。」

  一斛二斗也就四十斤出頭,種子收穫比介於1:3、1:4之間,非常慘澹。

  「學種地幾年了?」邵勛又問道。

  「三年。」

  「原來在哪放牧?」

  「漢善無縣舊地。」

  「比起放牧,耕牧並舉如何?」

  「強多了。」

  「強在何處?」

  普骨閭想了想,道:「深秋可以少殺些牲畜,因為穄稈亦可餵食牛羊。此地天氣溫潤,河流縱橫,平地甚多,草也長得好,秋天可以多收乾草。」

  「想回善無嗎?」邵勛問道。

  普骨閭苦笑了下,道:「梁王何必試探。若藹頭肯將盛樂左近的牧場給我,我就願意投他,但他給不了,他的部落還在從意辛山南下呢。他若能打下朔方,再把草場給我,我也願意去,但聽聞今年石勒親征朔方,招降了幾個小部落,我料他也給不了。」

  俗話說黃河百害,唯富一套,這個「套」指的是河套,再細分一點,就是陰山南麓的前套(呼和浩特、包頭)、後套(巴彥淖爾),以及賀蘭山東側的西套(銀川),總共三大平原。

  賀蘭藹頭目前只占據著前套,石勒親征的是後套。

  「來了新平,便知善無乃窮鄉僻壤,再不願回去了。」普骨閭說道。

  邵勛笑了笑,這話半真半假。

  普骨閭內心之中肯定對他有意見。如果拓跋翳槐攻占平城,自封代王,且保證普部的利益,普骨閭絕對不會反對。

  但若要他捨棄新平城附近的上好田地、牧場,跑去盛樂投奔賀蘭藹頭,那就有些困難了。即便他同意,底下的氏族頭人們也不一定同意。

  這是一種非常複雜的心理。

  只要頭上王氏母子這塊遮羞布仍在,普部就始終下不了決心舍家棄業逃跑。

  「你這地還能多收糧食。」邵勛帶著眾人下到田間,說道:「這地幾乎沒耕過,你們馬多,為何不馬耕呢?哪怕只是淺耕,畝收低,但可以多耕幾十畝地啊。」

  「馬耕之法,聞所未聞。」普骨閭搖頭道。

  邵勛無奈。

  其實,就像中原古代發明了很多東西,然後突然消失了,後世重複發明一樣,癥結在於知識的傳播和推廣。

  傳播不出去,推廣不了,那麼這個發明就會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之中。到了最後,後世之人只能在博物館裡瞻仰。

  他們可能在想,古代真是厲害,發明了那麼多東西,但真實情況非常殘酷。大部分發明曇花一現,根本沒有造福百姓,沒有提高生產力,甚至當這種發明在某些地方使用的時候,全國九成以上地區的人壓根不知道。

  當使用這項發明的人因為種種因素沒能堅持下去後,這項新生事物也就沒了。

  邵勛覺得胡人有可能用過馬耕,但並未普及,普部是真的不懂。

  「馬耕用輕犁,淺耕即可。」邵勛說道:「農時常緊,一旦錯過,一年的收成就沒了。搶農時的時候,牛耕一畝地,馬可耕二三畝,如果能多種地,何愁不富?」

  馬有很多種,蒙古馬是不太適合耕田的。

  差一點的馬,耕田速度只比牛快50%,稍好一點的能快二三倍,如果是專門培育、從小訓練、各項配合措施完善的耕馬,甚至能快四五倍。

  中世紀歐洲一開始也用牛耕,但因為他們人少地多,發現牛耕實在太慢了,搶農時時耕不了太多的地,於是就把拉犁的六頭牛(兩頭一排,前後三排,拉重型犁鏵)中前面兩頭換成馬,速度快了許多——牛太懶,走得慢,馬的速度快,領頭的牛換成馬,能帶動後面四頭牛提速捲起來。

  黑死病過後,人更少了,地更多了,於是馬耕在大多數地區徹底淘汰了牛耕。

  種子收穫比低又如何?廣種薄收多耕些地,算下來還是賺的。


  普骨閭用混合著驚喜和疑惑的眼神看著邵勛,片刻後說道:「惜無人懂得此法,亦乏農具。」

  「若我遣精於農事的官吏來此幫你呢?」邵勛問道:「代國沒有,晉國還沒有嗎?」

  普骨閭默然許久。

  「一天天的,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邵勛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

  說罷,又看向普骨閭身後的各氏族頭人、地方豪強,問道:「普骨閭不想打更多糧食,你們想不想?」

  普骨閭雙拳微微緊握。

  氏族頭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後,大部分人沉默不語,但相互間仍在用眼神交流,顯然是心動了,只不過礙於部大普骨閭的面子,不想公然拆台罷了。

  但這麼大一個部落,總有人跟普骨閭有矛盾,或者比較孝順的,比如——

  「大人。」一粗豪漢子站了出來,看向普骨閭,說道:「每逢遭災之時,部落里便養不活那麼多人。有的四處劫掠廝殺,死一部分人;有的任由族人餓死;有的把六十歲老者送往山中,令自生自滅。這樣的日子,誰還想過?」

  有人領頭,自然會有人跟上。

  片刻之後,就在眾人震驚之時,又有人站了出來,道:「多收糧食,就能多活人。我兒子要分家,我一直不同意,就是因為我普屯氏人丁還不夠多,若能多活人,多蓄牛羊,便可分家了。梁王是代公亞父,請他老人家幫忙,有何不可?」

  「昔年猗盧屢請劉琨為他選官,任用了諸多漢地官吏。怎麼劉琨可以,梁王就不可以?」

  邵勛倒背著雙手,看向遠方,「小聲」對衛雄說道:「若把穄換成粟,畝收還能高一些。秋收之後,地里種些蕪菁之類的冬菜,冬日裡不但牲畜可食,人亦可食。一旦有白災,這可是救命之物啊。」

  「大王。」衛雄亦「小聲」道:「仆實不知新平能否種蕪菁。」

  「一試便知。」邵勛說道:「若能成,便算造福代國百姓了。」

  「大王胸襟之廣闊,實令人嘆服。」

  「代乃大晉屬國,我為大將軍,視胡漢百姓為一家,造福民人之事,豈能厚此而薄彼?」邵勛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為鮮卑百姓生計殫精竭慮,鮮卑百姓又豈能背我?」

  此言一出,普部頭人們但凡聽得懂晉語的,都愣愣地看著他。

  邵勛哈哈一笑,走到那些人面前,拍了拍方才說話之人的肩膀,問道:「你欲背我耶?」

  「不……不敢。」此人連忙躬身行禮。

  邵勛又走到另一人面前,問道:「你要害我嗎?」

  「不敢。」此人亦躬身行禮。

  「我讓你家多收糧食,多養牲畜,你可會棄我而去?」邵勛走到第三人面前,問道。

  「我若如此喪心病狂,天厭之。」此人立刻答道。

  「好漢子。」邵勛用力捶了他一下,笑道:「我帶了酒來,今晚一起痛飲。」

  此人咧嘴大笑,道:「我一會就進山,為大王打些獵物。」

  普骨閭已經平靜了下來。

  有些人,他站在那裡,與人說幾句話,往往直中要害。風姿氣度,每每教人心折。

  梁王的做派,直來直去,非常對草原漢子的胃口。而他也確確實實能給眾人帶來好處,三言兩語之間,就勾住了一些氏族頭人的心,在部落內部製造了裂痕。

  真的斗得過他嗎?

  想到此處,他深吸一口氣,上前道:「仆請大王遣農官而來。」

  邵勛轉過身來看向他,說道:「農官其實已經有了。」

  普骨閭一怔。

  「單于都護府有諸曹,屆時會有精於農事的屬吏。」邵勛說道:「你說單于都護府好不好?」

  「好……」普骨閭嘆息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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