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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與少女

  第1章 少年與少女

  湖在霧底,漾一汪晦暗的波,雨在湖中,墜一團沉鬱的響。

  夏景不喜歡雨,也不喜歡霧。這具軀體尚未修行,雨會讓他的皮膚濕黏,霧會讓他的視野短窄。

  他喜歡湖面上過來的人兒。

  雨是斜風串起的細珠子,霧是蒼穹垂下的薄簾紗。湖面上,一道倩影撐一隻小船,撥開這重重珠簾,船首撞出道道腳印似的漪,向著他來了。

  船距河岸還有一段距離,撐船的少女已躍到了碼頭上,灰褐的蓑衣一晃,白皙的手掌一閃,纜樁便牢牢嵌進了土裡。

  木船撞在岸上,擊幾聲悶響,少女看也不看,腳踩水花,奔向霧裡的少年。

  跑到半途,她的步子慢了。

  想到自己過來的目的,想到自己要說出的話,她的雙頰微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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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下頭,整了整身上的蓑衣,正了正頭上的斗笠,讓風吹裹雨沫消了臉頰的熱,緩步前行。

  說是緩,其實只是走得文雅了些,踏出的水花小了些。不一會兒,少女便走完了不短的路程,立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女名為雲依依,家住在湖的另一邊,與夏景是青梅竹馬。

  「怎麼站在這裡等呀。」雲依依銀鈴般的嗓音沾了雨霧的粘,像甘甜的米酒。

  「這兒能早點看到你。」

  夏景看著身前的少女,蓑衣掩去了她妙曼的身姿,掩不去她美麗的面龐。在霧雨的掩映下,少女本就精緻的臉更顯潔白明亮。

  「走,去亭子裡說。」雲依依笑盈盈地牽住了夏景的手。

  雨水順著蓑衣淌下,滴在他們緊握的手掌上,帶來冰冷潮濕的感受,兩人都不在意,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份不適,他們專注在對方的嗓音和神貌里。

  走進碼頭旁的茅草亭,兩人解下蓑衣,放下斗笠,肩並肩坐在草垛上。

  少女嘰嘰喳喳,說著最近遇到的趣事。她剛從城裡回村,小半個月沒見到少年,心中積壓的話語和傾訴的欲望,足以讓她說上一整天。

  夏景只是應著,偶爾驚嘆一聲,捧著少女的興致。

  亭外的霧漸漸散了,少女的聲音也漸漸低了,她的眼神飄忽,話語不再熱烈。

  熱烈在她的心頭醞釀。

  一段長久的沉默後,少女抬起雪白的頸項,攥緊了夏景的手掌。

  「等仙考結束,你去我家提親好不好?」她的嗓音和亭外的風一般輕,吹著雨絲般綿綿的情意。


  夏景看著少女的臉,那白皙的面龐上滿是緋霞,眸子裡盪著山泉般清澈的波光。

  天地間只剩雨水滴落的聲音,夏景久久沒有回答。

  雲依依的臉漸漸白了,她先是疑惑,然後驚愕,最後慌張起來。

  她忙更正自己的話:「不要你來說,我讓阿爹去你家說好不好?」

  在大離王朝,哪裡有女方到男方家談婚事的道理,少女這麼說,是因為提親必然得談聘禮和婚宴,而以夏景家的情況,難以湊出這些費用。

  夏景還在沉默。

  雲依依的臉又白了些,她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啊?」

  夏景皺起了眉。

  委屈如同海浪,擊打少女的心堤。亭外的涳濛映入少女的眼眸中,氤鬱的水汽滾作滴滴淚珠,滾過她頎長的頸項,洇在胸口,散出一片涼。

  見到那晶瑩的淚光,夏景一怔,他抬手去撫少女的臉。

  少女撲在他的懷裡,他蹙起的眉頭像黑夜裡陰森的山,讓她不安,令她惶恐。她從未見過夏景皺眉,以為自己惹惱了少年。

  她伸手去撫那雙眉,哽咽著哀求:「不提親了,不提親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夏景的手掌一頓,撫上少女的頭髮:「我沒有生氣。」

  少女的淚水滑落得更快了,夏景只否認了生氣,並未否認不提親這件事。

  她將淚水蹭在少年的胸膛,環在少年後背的手掌捏成了小拳頭,心中恨恨地想,到底是哪個狐狸精迷騙了自家少年?

  是村頭的二丫,還是村尾的梨花?又或者是那個已經搬走的紅麻?

  「是因為仙考。」夏景止住了少女的妄想。

  這個回答出乎雲依依的預料。

  仙考是十年一次的測試,雲上的仙人們會在這段時間進村,挑選心儀的弟子,帶回山上修行。

  被選中的可能微乎其微,在道南縣,上次仙人選中弟子是一百二十多年前。

  作為道南縣偏遠村落的村民,包括雲依依在內的所有人,只會偶爾在夢裡夢到這件事,並在醒來後迅速忘卻。

  他們不敢奢望,因為麻木,因為夢是刺蝟,靠得近了會扎到自己。

  他們只拿仙考當做一個節日,一個人生中重要的節點。仙人規定,只有經歷了兩次仙考的人,才可婚嫁、科考和離鄉遠行。

  所以,仙考之後提親,就成了年輕男女間表明心意的俗語。他們早已默認了仙考的失敗。

  雲依依和夏景今年十六歲,他們六歲時已經歷了一場仙考,下一場仙考就在最近。


  「明天你會通過仙考。」夏景對少女說道。

  在雲依依聽來,這話太誇張、太夢幻,從未有人這麼對她說過,她也從未這麼想過。

  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通過仙考,就會被仙人帶走。

  雲上太冷,少年的胸膛溫熱。

  她抬起頭,望著少年的眼,認真而堅定:「通過了我也不去!」

  夏景拭去少女臉上的淚水:「我也會去。」

  雲依依閃著淚花的眼呆住了。

  仙人選中一人,已是縣裡百年未有的事情,少年居然說仙人會在這小小的村落里選中兩人?而且就是他們兩個?

  她嘟起嘴,認定少年是在騙她,是不想回應提親的事。

  「我聽說,百年前被仙人帶走那人有著皇室血脈,我什麼都沒有,就是個小村姑,怎麼可能被選中!」她嘟囔道。

  「修行的資質並非由仙人賜下,皇室血脈也不是開啟道途的鑰匙。」

  雲依依滿目茫然,修行是什麼?資質是什麼?道途又是什麼?

  但語言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就算看不懂其中的幾個詞彙,也能通曉整句的含義。

  「不看血脈的話看什麼?仙人憑什麼選中我?」她的話里含著一股怨氣,怨那仙人不識好歹,過來壞自己的好事。

  夏景凝思許久,思考怎麼用通俗的話語來解釋。

  他看著雲依依的臉頰,說道:「因為你很好看。」

  這句話如同暖陽,將雲依依心中陰濕的焦躁、不安和委屈統統驅散了,她欣喜地笑。

  「仙人哪裡會這麼膚淺。」少女不信這句話,讓她歡快的是夏景的誇讚。

  她有些羞。

  這讓夏景感到苦惱,他早知道自己解釋不清,所以剛剛才皺眉遲疑那麼久。

  他只能保證:「若仙考未能通過,我便讓伯父去你家提親。」

  終於等到這句承諾,雲依依摟緊了夏景的腰,歡喜得要朝著亭外喊出聲來,與天空、湖泊和遠處的山脈一同分享這份喜悅。

  羞赧緊隨著到來,她的雙頰紅得像十月的柿子,燙得像炎夏的石面,她從夏景的懷裡起身,不敢去看少年的臉。

  她快控制不住自己唇角的上揚、喉嚨的歡歌了,她怕夏景覺得自己不矜持,怕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承受不住。

  她想要逃跑,但她還有一件事要做。

  抓向夏景的衣襟,她扯下少年胸口的灰玉,忍著羞道:「這是我們的信物,如果你不來提親的話,我就不還給你了!」


  她的威脅沒有絲毫力道,像幼獸的嗷嗚,惹人惜憐。

  拿起斗笠和蓑衣,她匆匆跑進了雨里,跳到了船上,消失在了雨簾中。

  凝望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夏景習慣性地抬起手,在胸前碰了碰。

  他摸了個空,灰玉已被少女拿了去。

  霧徹底散去了,雨也漸漸停息,湖摘下了面紗,向夏景露出真容。雲層間灑下的日光如同被雨洗過,在湖面上鑲出道道炫目的金紋。

  夏景望著湖,他發呆時總喜歡望著湖。

  春天他看湖畔初生的芽,夏天他看湖底瘋長的草,秋天他看湖面飄零的葉子,唯有冬天不看,冬日太冷。

  不少人偏偏喜愛凜冬,風越刺骨,雪越凍人,他們愈是歡欣,村頭的趙石頭是他們的一員,夏景不是。

  冷天,夏景更喜歡躺入溫暖的被窩。

  他望了十六年的湖,在這十六年的湖景中,面前的一幕都算得上壯美。

  日光從天穹灑下,驅走雨、驅走霧,在世間詠唱它的光輝,地上的水窪是被它所擊敗的黑暗的殘軍,倒映著它的偉岸。

  因處在今天這個特殊的節點上,面前的景色又在夏景心中添幾分逍遙快活,這是他這一生見過最美的湖景。

  他眯起眼睛,目光痴迷且永無饜足,因為他知道,今天之後,他很難再這麼專心、這麼自如地去看一片景、一汪湖。

  他想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他捨去那具破敗的身軀,消去千年凝聚的法力,散去所有修行者夢寐以求的仙元,轉生在這座小漁村,成為一個凡人,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農民的兒子。

  做凡人比做仙人更苦,苦的是肉體,做仙人和做凡人一樣苦,苦的是精神。

  從仙人變成凡人,曾經讓他苦惱的事情暫時可以放下,凡人那些欲望之火一時沾不上他的精神,他得到了一段難得的平靜時光。

  明天,扶光宗的外門長老就會到來,他會隨對方去山上修行,這十六年暫且退去的那些潮水,又將席捲過來。

  他不是個愛吃苦的人,轉世前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扶光宗有他的一張牌,可以幫他順利度過前期的修行。

  雲散了,太陽的偉力未曾衰減,卻因雨霧的退去而變得尋常,夏景轉過頭,看亭子裡的草垛。

  草垛晃動兩下,鑽出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壯實少年。

  「你為何說那種話來哄騙雲依依!」壯實少年的拳頭緊握著,盯著夏景的目光如狼。

  他就是村頭的趙石頭,他的父親曾是縣城一家武館的成員,傳了他武藝,每日清晨都能見到他舉著石鎖,揮汗如雨。凜冬也不例外。


  風雪混著趙石頭的汗水,鑄就了他結實的肉體,他的目光像狼,不只是因為神情,還是因為那虬結的肌肉。

  去年,趙石頭隨著父親進山,打死了一頭黑熊。

  村民們從此都畏他,唯有三人可以在他的怒視中保持平靜,夏景是三人之一。

  「我沒有騙她。」夏景說道。

  「沒有騙她?」趙石頭抬高了嗓音,他眼中的怒火更盛,「你們怎麼可能被仙人選中!」

  「不是被仙人選中,來人並非仙人,他也沒有選中誰就是誰的本事。而且……」

  「而且什麼?」

  「你明天也會被帶走。」

  夏景的語氣真誠,趙石頭卻只覺得好笑,他冷笑道:「我什麼樣子我自己不清楚?我配嗎!」

  仙人,長生久視,呼風喚雨。凡與仙便是地與天,泥土豈能觸碰天空?卑微的泥土只是仰望白雲,便是大不敬和大滑稽!

  他做夢時,只敢想自己是縣太爺的私生子,從不敢想他能被仙人選中。

  他隨父親去過道南縣,縣裡像他這般能敵虎豹的年輕人有十多個,他憑什麼是最特殊的那一個?他覺得自己不配。

  夏景嘆口氣:「倒也不用這麼貶低自己。」

  他的安慰未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成了火油,澆旺了趙石頭的心火。

  「你是不是根本沒準備去雲家提親!」趙石頭大跨一步,質問夏景。

  「是的,」夏景如實回答,「因為我和她都要去山上修行。」

  趙石頭沒有聽後半句,他認定夏景根本不打算回應雲依依的心意,那被仙人選中的話也只是拙劣的推脫話術。

  他手臂的肌肉隆起,憤怒化作力道,積在他的拳頭上:「所以你都是在騙她!你根本不想娶她!」

  夏景明白,今天已無法與趙石頭講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懶得再浪費口舌,冷冷地回道:「關你何事?」

  趙石頭張開口,他想要用最嚴厲的詞句,最正義的道理來駁斥夏景,但他很快發現他記不得評書里的詞句,他也沒有正義的道理。

  雲家是二十年前遷來的,他和雲依依沒有關係,夏家是更早前遷來的,與他也沒有關係。

  他張開的嘴又合上了,心中的野火卻已旺到了頂峰。

  這件事和他沒有關係,他是在多管閒事,這個事實刺痛了他。

  他管這件事,是因為他喜歡雲依依,所以看到兩人走近亭子,他才會躲進草垛,所以看著夏景欺負了雲依依,他才會走出來斥責。


  更讓他惱火的是,他站出來,不是要揭開夏景醜惡的面紗,讓對方遠離雲依依,而是想讓夏景迷途知返,對雲依依好一些。

  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如夏景,遠遠不如。

  夏景從小就是天才,他捕魚必定滿載而歸,他編出的竹籃可賣入朱門,他讀書先是被村里請來的老秀才稱讚,隨後又被縣裡的舉人老爺讚賞。等仙考過後,舉人老爺就會將他收入門下。

  趙石頭不懂科舉,但他聽雲依依的爺爺說過,以夏景的才學,起碼能中個舉人。雲依依的爺爺便是村里請來的秀才。

  更讓他悲憤的是,他的父親十年前給夏景摸骨,驚呼夏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若是練武,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父親叫來師門的長輩,想要收夏景入門,夏景卻拒絕了他們,說練武太苦。

  趙石頭因此覺得自己遠遠不如夏景。

  趙石頭因此覺得只有夏景配得上雲依依。

  他當然不是評書里大度的聖人,他也會感到屈辱,這份屈辱壓在他的心頭,一部分化作了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動力。

  還有一部分在他的胸口瀦留,並於此刻,被夏景的一句簡簡單單的反問點燃,在他的胸口炸開!

  他抬起拳頭,打向面前可惡的少年。

  他的拳頭很快,很重,帶著風聲和他的吼聲,像奔馬、似雷鳴!

  一年前在山上,他便是用這樣堅硬的拳頭和這樣奪人心神的吼,兩拳打死了那頭黑熊。

  一年過去,他的力量更加雄渾,他的力道更加凝練,如果再遇到那頭黑熊,他只要一拳就能打勻黑熊的腦漿!

  他不想打勻夏景的腦漿,夏景死了,雲依依豈不是要守一輩子的寡?

  他沒用全力。他瞄準的是夏景的肩,不是右肩,右肩連著右臂,右臂要拿筆、要撫雲依依的臉。他瞄準是夏景無用的左肩!

  在他的的拳頭觸到夏景肩膀的時候,夏景動了。

  夏景出了拳,他的拳很慢、很輕,不帶任何聲音,像細雨、似和風,等趙石頭察覺到夏景的拳,雨已落在了他的臉上,風已吹過了他的身體。

  他倒在水窪里,疼痛從腹前傳來。他這才知道夏景的拳頭打在了何處。

  疼痛澆滅了他的怒火,盯著少年遠去的背景,他的心中生出一道疑惑,一道感悟。

  讓趙石頭疑惑的是,夏景是如何擊敗了他?

  他能感覺到,夏景的力道只比普通人強了少許,這層次的力道本該只能給他撓痒痒,如今卻讓他倒在地上,痛得動彈不得。

  他隱隱察覺到,原因出在夏景出手時機和位置上。

  趙石頭感悟到的是,原來夏景打起架來也比他強。

  果然只有夏景配得上雲依依。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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