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爭渡
天地大道,萬物有靈,五行衍百物,道在萬方。
按照諸子百家某一脈的說法,天地萬物皆屬五行,金木水火土,對應到人身小天地中就是肺肝腎心脾,對應到天地之氣也是同樣的道理,東南西北四靈對應金木水火,中宮則對應為土。鹽官大陣吸收而來的天地靈氣,被四靈各自食用之後轉化為各自對應的氣韻,東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艮辛金,北方壬癸水,除了中央戊己土已被大陣本身用掉了之外,其餘四方各有留存,作用於人身之後就會讓其人更親近於天地大道,也就是江湖仙家們常說到的大道親水、大道親火一類的說法。
當然,關於如何才能得到這四份氣韻的青睞加身,在過往的無數年間,九洲江湖上也曾有過各種五花八門的說法,取巧的,求親的,硬搶的,不一而足,但到最後也基本如出一轍,都被驗證了未必可行,不是說任誰簡簡單單跳了一趟水岫湖,就都能穩穩噹噹拿到手的,所謂「有緣」二字,冥冥之中玄玄妙妙,不可名狀。
五方亭一側糕點鋪子內,章錦淮看著對面的韓元賦,嚴肅道:「按照過往多數甲子之期的成規,這四份全靠福緣的潑天富貴,未必一定會在甲子之約結束、小鎮關門前各有歸屬,有些如果尋不到有緣人,就極可能繼續蟄伏,靜待下一次的甲子之約,小鎮開門。即便是有人得手,也會因其價值非凡,故而在得手之後三緘其口,由各自身後的仙門手段迭出,千方百計遮遮掩掩,力求將之平安帶回山門。」
「但是?」韓元賦聞言也不覺得意外,平靜地問了兩個字。
章錦淮有些失笑,搖了搖頭笑道:「你猜的不錯,這一次確實出了個例外。」
說罷,他側頭看了眼身側的供奉長老何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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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仙風道骨的何長老自然收到了少年的眼神,從善如流解釋道:「過往之中,為人所知的那些得此大機緣之人,大多都是此地天賦極佳的仙道種子,各自氣韻加身時大多也都已經談妥了買賣,背後會有仙門大宗作為靠山,所以不太害怕旁人搶奪,更可能從最開始就施加手段遮掩了那一份氣韻外化,直到平安回到山門、煉化完畢之後才可能會不經意漏出些口風來,但是唯獨這一期卻出了個意外,屬於北方玄武的那一份水韻落在了一個無依無憑的少年身上,且時至此時依舊毫無遮掩。」
「楚元宵。」韓元賦幾乎瞬間就猜到了那個所謂的「無依無憑」指的是誰。
章錦淮笑著點了點頭,「所以這就是個極好的消息,你們鎮東口的那個少年人,無依無靠,加之也沒有哪家仙門願意將四成宗門氣運花在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外鄉人身上,所以現在從他手裡搶東西就是最簡單的。」
「簡單?」韓元賦看了眼對面那兩位仙家,嗤笑道:「或許在你們到來之前,我也認為他就是個普通人,至多就是命格有些硬,容易剋死親近之人,但是經過了水岫湖一事之後,難道你們到了現在,還依舊認為他簡單?」
富貴章錦淮聞言也點了點頭,道:「是,能搭上西河劍宗的線,還能勞動此地坐鎮聖人親自出手幫其平事,確實是不算簡單。」
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搖頭嘲諷道:「但是,我認為水岫湖之所以落得那樣一個結尾,不是因為那個落魄少年有多剛強厲害,而是水岫湖那個傻子出手的方式有問題,狂妄無知,自以為是,更可笑的是他那股自作聰明又端不上檯面的小家子氣,違背江湖道義還硬要占個理字,簡直就是蠢到家了。」
坐在富貴少年對面的韓元賦看著他臉上的那一股輕蔑之氣,並沒有出言附和他話語中的意思,模稜兩可,只是道:「所以呢?」
「我一貫認為,施以重威,不如許以重利,現如今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與人打交道,總要知道『貨賂公行』、『政以賄成』這幾個詞,給他足夠的好處,於我們而言損失其實並不算大,反過來還能拿到一份難以想像的機緣,何樂而不為?」章錦淮到底是沒有愧對自幼的仙門培養,說這話時的做派姿態拿捏的恰到好處,但表情卻有些古怪,他看著對面那個一直不願意表露太多情緒的韓姓少年,笑道:「尤其是你們這個地方,吃軟不吃硬的人,看起來要比貪生怕死的人更多一些。」
對於這最後的一句話,韓元賦只當未聞,他也沒有貿貿然回話,反而開始垂下眼瞼,眼神深沉,心中算計。
坐在對面的章錦淮也不著急,好心情地從面前的茶几上捏起一塊賣相還算不錯的糕點,一邊開始細細品嘗,一邊好整以暇等著對面的結果。
大約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直到那位站在鋪子門口的老闆娘柳玉卿都開始有些尷尬著急的時候,沉默許久的韓元賦才緩緩抬起頭,看著對面吃完了糕點就開始靠在椅背上發呆的仙家少年,輕聲道:「也可以,但我有幾個問題需要提前問清楚。」
「請。」章錦淮靠在椅背上並未直起身,意態閒適,只是抬了抬一隻手,示意對方直說便可。
小鎮少年微微沉默了一瞬,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詞,隨後問道:「第一個問題,這份水韻最後會落在誰身上?」
這個問題早在對面兩人的預料之中,那個錦衣富貴的少年笑了笑沒有直接開口,是他身旁的那位供奉何長老開口給的解釋,「這一點你完全不必擔心,若是放在鹽官鎮之外,這一類五行氣韻的爭奪往往都屬於是亡命一級的爭鬥,為了一份機緣屠人滿門都是家常便飯,但是在鹽官鎮之內,這個問題就不是問題,因為你們跟那些氣韻同出一源,所以這個地方像是大道規矩一樣早就定好了,那四份氣韻只能由參與買賣的小鎮少年才能帶離小鎮,其他人無論做什麼都是白費功夫。」
說完,他看著對面的韓元賦還要發問,於是先一步抬了抬手,補充道:「只要你拿到手之後直接將其煉化融入己身,它就註定了是你的東西,即便之後再出了鹽官鎮,別人也是搶不走的。」
聽到那何長老說的如此直白,韓元賦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你們準備要怎麼拿到那份水韻,以及我們拿走了屬於那個…人的水韻之後,他又會如何?」
過往的這些年間,韓元賦一直都知道鎮口那邊有這樣一個落魄少年,也聽過小鎮上瘋傳他天生命硬,說他會剋死至親,好像多少年來印象中也的確如此,偶爾還會在門外五方亭對面的某個街角邊看到他,遠遠站在人群之外聽說書的路先生講故事,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看一眼就能讓人想起來「孤苦伶仃」那四個字,他對他的印象大概也就是僅此而已了。
說實在話,那個少年會如何,其實與他關係不太大,但是韓元賦自忖是讀過些聖賢書的,覺得只顧自己不管旁人這樣的事,不是個光鮮體面的做法,也無法跟那位教他懂禮的先生交代。
章錦淮聽著這個問題,抬頭深深看了眼對面的少年,淡淡道:「氣韻一事,其實簡單,只要他沒有將之煉化,我們自然就能拿出來,這一趟來之前我曾恰好跟宗內長輩那裡領了幾顆丹藥出來,只要讓他服下,再輔以仙家手段,就能把那些水韻從他體內剝離出來。至於拿出水韻之後他會如何…其實也不算很嚴重,最大的可能就是自此以後,天地大道於他而言如鏡花水月,基本再無修行的可能,其他的倒也沒什麼影響,若無其他災禍,活到個壽終正寢也不算難事。」
這個結果…韓元賦的面色並不好看,大約是有些不忍,皺著眉頭有些不太贊同,「這樣不太好吧?所謂君子不奪人所愛,他本就貧苦,此舉又要斷了他修行路,豈不等於是搶了他改頭換面的最寬前程?恕我直言,此舉實非君子所為!」
這個話說出口,場面不出預料地靜了靜,包括還站在鋪子門口的老闆娘柳玉卿都有些焦急,本想張口說話,可話音還沒出口就瞧見了那位老神在在的仙門供奉何長老淡淡瞥過來的涼薄眼神,嚇得她一句話憋在口中,面色漲紅。
章錦淮並沒有看見前二者之間的眼神變故,只是靜靜看著對面的韓元賦,有些可惜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道:「我原本看你天生聰慧,還覺得你我算是同道中人,但你這話卻又讓我覺得我是高看你了,要不然我再給你講個故事?」
韓元賦聞言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靜待下文。
章錦淮也跟著笑了笑,再開口時臉上的表情又帶上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嘲諷意味,只聽他淡淡道:「你猜之前在鎮東蟄龍背的山腳下的那一場,那位鄭夫人為什麼剛一現身就要毫不講理,痛下殺手?絲毫不顧及作為江湖前輩名宿的姿態風度和名聲?」
「難道不是因為她兒子受辱了嗎?」韓元賦在這種時候面對這個問題,心中自然有猜測,不然就枉費了他那麼好使的腦子,但並沒有直接出口,而是說了個擺在明面上的事實。
章錦淮意味深長看了眼韓元賦,勾了勾唇角笑道:「是,仙家江湖歷來都有習慣,就是打了小的來大的,打了大的來老的,祖祖輩輩,前仆後繼!可你要知道,咱們腳下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叫鹽官鎮!坐鎮此地的三教聖人都不止一兩位而已,她一個區區九境的仙人,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地有規矩當頭,小打小鬧不打緊,殺人越貨不可取,卻偏偏還要明知不可為而強行下殺手,你以為她當那水岫湖一宗主母那麼多年,是白混的嗎?」
這基本都不是個問題,所以這位仙家公子也沒有等對方回答的意思,直接道:「實際上,水韻一事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的,要當個明白人,修為至少也得是八境起步,她最開始大概只是掠陣,但在真正看到那個少年之後,應該是瞬間就起了殺心的,所以才會一現身就不管不顧要直接下殺手!但可笑的是,最後的結果是她既沒能成功殺人越貨,那個大概是被她打算用作承接氣韻的器皿的朱氏小胖子,也沒有如她所預料的一樣跟著他們去往水岫湖,所以說水岫湖的這趟買賣,從老的到小的全都是丟人丟到家了。」
章錦淮越說嘲諷之意越重,到最後更是直接毫不遮掩的嘲諷嫌棄,但這當然並不是他的本意,只聽他話鋒一轉,目光直直盯著韓元賦,語重心長道:「韓元賦,我還是得承認你確實很聰明,但你在某些事上又確實不夠大器,既然你說『君子不奪人所好』,那我也得說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當然你的幼稚並不能怪你,因為你過往最大的見識都來源於那座草堂,但是你得明白,照著書本讀書與真正的見識是兩回事,等你一隻腳踏進江湖就會發現,萬卷書和萬里路,從來都是天差地遠,人間殊途。」
說到這裡,這位自信滿滿得仙家少年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某些話說得有些過火,尤其是在眼下這個地方,於是小心翼翼側過頭看了眼身旁的何長老,在見到那老人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之後,才放心長出了一口氣,卻也謹慎地沒有再繼續說先前的話題,只是沉默了一下,補充道:「再說一件事,按理說那個落魄孤兒身負如此大的一份機緣,早應該有人不再在意他那個不倫不類的身份,上門去與他談買賣了,可你見到有人登門了嗎?並沒有!為什麼?因為他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雖然誰都覬覦,卻沒有人真的敢捧入手裡,因為所有人大概都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幕,既沒有預備剝奪他那一身水韻的手段,也沒有把握讓他直接將其煉化,還沒辦法沒膽量能把他安全帶回山門,所以他就到了如今這般,被高高掛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得了機緣,卻斷了仙緣,你說這該叫什麼呢?這就叫時運不濟!可好巧不巧,這些手段我們都預備了,萬無一失,那麼你說這又該叫什麼呢?」
他笑了笑,上身從靠椅上直起,又微微前傾,看著韓元賦笑道:「這就叫天命所歸!而你卻還在這裡瞻前顧後,前狼後虎?要我看,你就該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了!」
——
老槐樹下,貧寒少年有些表情不太自然地看著身旁的邋遢漢子,他大概能理解他說的那句「送出去金鑲玉,抱回來狗頭金」是怎麼個意思了,可是這又該怎麼辦呢?
侯君臣感覺自己最近唉聲嘆氣的時候比他過往多少年加在一起都多了,他不由地有些懊惱,好好當個混吃等死的鄉下更夫不好嗎?何必非要插手這傢伙的這檔子爛事?可自己吃了人家三年間的過半口糧,這個人情欠的,就跟那個姓李的小姑娘說的一樣,覺得值不值和實際值不值,那是兩回事!
沒有辦法,他就只能提醒那少年道:「按照江湖上慣行的辦法,要搶你這一身水韻,方法大致分兩種,一種是直接取了你的狗命,那時候本來屬於你的一身水韻就成了無主之物,只要在它沒有回歸天地之前的一定時間裡,用仙家手段收走再放到合適的人身上,便算是得手了!」
「那另外一種呢?」楚元宵好奇問了一句。
「還有一種可能是不需要取你的命,雖然效果未必如前一種好,在外面大多也不時興,但放在這鹽官鎮就恰恰好,辦法就是利用仙家手段削弱你的氣血命數,然後將水韻強行剝離!」
楚元宵乍聽這個方式還有些慶幸,好像不用送命?
但是還不等他有所放鬆,就聽那邋遢漢子淡淡道:「這種方式確實不需要你一時三刻就賠上性命,但是自此以後,你的大道之路就算是斷了頭了,而且你的壽數少說都得減半,極大概率活不過三十歲,至於你還想著什麼諸如找某些幕後人報仇之類的…等下輩子吧!」
……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