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亂局
小鎮西口,客棧雲海間,三樓天字號客房,也是整個客棧的唯一一間天字號,其餘客房都是從地字號開始往後排的。
這間客房的內里中間位置擺著一套雕龍紋花的矮腳板凳和八仙桌,靠後窗的位置則放著一排成套的花桌靠椅,花桌面上擺放的古董擺件、時令瓜果一應俱全,進門右手靠牆的位置擺著一排書架,上面碼滿了經史子集古冊善本,書架前還配有一張書案,文房四寶鎮紙筆掛一應俱全,應有盡有,與之相對的是,在進門左手靠牆邊則是一張造型古樸考究的架子床,看造型應是出自某個皇家之物。
這間客棧內唯一冠以天字號的客房之中,所有的家具清一色全部由價值千金的名貴南海梨花木打造,而其他一應陳設擺件則全部都是來歷極大的名家珍品,無一例外皆是出自於九洲之內各大頂尖帝國的皇家貢品之列,放在外面就屬於有價無市,想買都買不到的那一類,比當初柯玉贄在朱氏摔掉的那一套清雲杯還要更甚一籌。
並且,朱氏全族代代相傳了多少年,總共也就只有那一套清雲杯而已,可雲海間的這間客房裡,諸如此類卻並不是只有一套,由此可見這間客房是何其的奢華闊綽!自打雲海間在小鎮開門迎客至今,這間客房安排入住賓客的次數不超過一手之數!
但最近這兩天,雲海間的這間天字號客房開門了,而入住其中的那位貴客乃是一個滿頭白髮寬袍大袖的瘦高老人,與老人一同進入客棧的還有一男一女兩名年歲不大的少年人,他們則分別被客棧的范老掌柜安排在地字一號和地字二號客房中。
今天,這一對少年人也都在天字號客房中,其中那個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少女,此刻正趴在那張寬大的書桌邊打著盹,那柄一貫被她背在身後帶穗長劍,就靠放在書桌邊的桌腿旁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而那個年歲看起來稍大一些的同行少年,則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將配劍橫放在端正併攏的雙腿腿面上,左手按著劍鞘,右手中握著一個紅透了的蘋果,但他並沒有吃,就只是那麼握在手中隨意晃來晃去,似乎注意力也不在那果子上,只是眼神空洞地看著客房中的那張八仙桌,一言不發,怔怔出神。
此時,被少年盯著的那張八仙桌上正放著一張棋盤,縱橫各十九道,黑白棋子間隔擺放在不同棋位,星羅棋布,百折千回。
這盤已經持續了好多個時辰的棋局,執棋人是兩位年歲各不相同的老人,一位自然是這間客房的房客,也就是那位滿頭銀髮的瘦高老人,姓秦名顧溪,是號稱「非儒即墨」的諸子顯學之一墨家的當家二掌柜,也是大名鼎鼎的墨家初代祖師爺墨子的座下首席弟子,這個身份,在九洲之內已經幾乎是到頂的那一批人之一了。
與他坐在對面的,則正是這雲海間的那位體型富態的圓臉老掌柜。
兩位老人棋至中盤,手執黑子的白髮老人捻著棋子將落未落,突然又收回手來,有意無意抬頭看了眼對面的富態老掌柜,笑道:「范先生,這一局棋走到這裡之後再看來,似乎是各有先手不分勝負,不知先生覺得,下一步計將安出?」
被問話的老掌柜手裡同樣捻著一枚白色棋子,已經來來回回地摩挲了良久,正等待著對手的長考結束,聞言抬起頭看了眼對面的白髮老人,笑著搖頭道:「秦先生這話可是高抬於我了,老朽一輩子也就只是會打個算盤而已。」
說著話,他看了眼手中那枚棋子,復又笑道:「雖說這棋子與那算珠的造型有些相仿,又非要讓老朽在這小小的棋盤上擺弄一二,倒也勉強還能應付,可要是這棋盤再放大一些,到了更大的棋局上,那老朽就決計是擺弄不清楚的嘍!」
對面的白髮老人聽著這個老掌柜如此說話,有些無奈地失笑搖頭,繼而將手中那枚黑子在棋盤上落子生根,同時又看著老掌柜道:「范先生這話說的怕是過謙了太多,九洲仙家四品以上幾乎無人不知,當年在石磯洲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國運之爭,你范先生雖非真正的執棋之人,但這一方謀主的名分必然是當仁不讓的!可現如今先生卻說自己不精通棋局,那恐怕這天下間,敢說精通二字的也剩不下幾個了!況且先生可不光是打算盤的,若老夫記得不錯的話,這武廟陪祀的頭銜,你可是還戴在頭上的吧?」
圓臉富態的老掌柜聞言只是笑笑,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跟在白髮老人落子的動作之後,也跟著將手中那枚白子放在他早已算好的位置上,老神在在,不發一言。
秦姓老人見他如此也不失望,再次按下一枚棋子後又笑道:「既然范先生不願談局勢,那不妨聊一聊朱氏的那個小傢伙如何?在老夫看來,敢憑著一腔意氣,就當面拒絕那個處在暴怒邊緣的水岫湖少宗主,這個小胖子的膽量也不算小了。」
老掌柜準備落棋的手在棋盤上方微微一頓,沒能順利將棋子按下,他先是抬眸瞥了眼對面的老傢伙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隨後坐直身子點了點頭,坦然一笑道:「老夫在此地已經數百年了,每隔幾十年就換個身份,這雲海間也重新再開張一回,前前後後看著這小鎮百姓十幾代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也就唯獨那個小胖子酷類其祖,是個做買賣的好苗子。」
對面的白髮老人聞言暗笑,心道果然,但轉頭說話卻又像是拆台一樣故意道:「可我瞧著那小胖子的心思,可不像是他那個自作聰明的家主爹一樣那麼直白啊,你就不怕走了眼?」
老掌柜知他故意也不戳破,反倒又平靜地解釋了一句:「我們這些算計錢財的買賣人,從來都沒有穩賺不賠的說法,下了本出了力,能不賠就有賺,即便賺不到實打實的銀錢,也總能賺個經驗教訓,終歸還是划算的。」
說罷,他將手中白子落在棋盤上,目光順勢一轉,在客房內的另外兩處一趴一坐的兩個少年人身上一掃而過,轉了個話題繼續道:「時隔六年,我還一直在猜墨家會是誰來涼州?卻不想這幾日一睜眼竟是秦先生親自到了,不知你們墨門中對那鎮東口的楚老頭那檔子事可有定論?」
老掌柜三言兩語把話題轉到此處讓白髮老人有些始料未及,原本還有笑意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他一邊觀察著盤中的盤中局勢一邊皺眉沉聲道:「三教一家四方坐鎮的聖人之一,堂堂的練氣士問道十境,卻因為意外而亡,讓人實難置信!」
這話等於是變相承認了沒有定論。
范掌柜聞言瞭然,但他此時的表情也不太好看,聽著秦老頭的話也跟著點了點頭,緩緩道:「幾天前,風雪樓的那位紅蓮祭酒曾經到過那座院子,老朽也是事後從那邋遢更夫處聽來的消息,說當初楚老頭搭上一條命的原因,並非是因為這鹽官鎮,而是因為那個孩子……如果此言不作偽的話,那麼諸子百家之前一直紛紛揚揚的各類說法,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找錯方向了……」
原本有一半心思還放在棋盤上的老人聞得此言未免一怔,再顧不得思考棋勢走向,看了老掌柜好一會之後恍然大悟道:「難怪老夫進鎮時,看那少年人一身氣息駁雜卻看不出個出處由來,後來還刻意與他搭了一句話,卻又發現他毫無修為……難怪,難怪!」
老人連續說了兩個「難怪」,但沒有說下文。
老掌柜瞥了眼老人驚愕未消的神情,笑了笑道:「還是那句話,如果這個消息真實不虛的話,只怕咱們腳下這座鹽官鎮的局勢,就要更加的複雜難解了。」
「鹽官鎮一直都是諸子目光緊盯的地方之一,敢如此明目張胆朝著鎮守聖人下手取命的,想必不會是九品之內的宗門了,他們沒這個膽量!」白髮老人神情凝重,半帶思索語氣凝重道:「可那些不入流的也沒有這個本事……」
說到此處,他驚異抬頭看了眼對面的老掌柜。
范掌柜點了點頭,伸手將一枚棋子放到棋盤上最後一處棋位,淡淡道:「兩種可能,一是四大王府,至於二嘛……」
老掌柜並未講話說全,說到一半後看了眼對面的秦老頭。
二人眼中,皆有墨雲翻覆。
——
鎮東蟄龍背山腳下,與那兩座墳塋相對在另一側的官道上,準備離開此地回返金釵洲的水岫湖主僕三人正駐步回望。
此地已經算是出了那座小鎮籠罩的範圍之外,不在那幾位聖人的監管之內了,所以此時在他們眼中的鹽官鎮,就顯得有些若隱若現,看不太真切。
少宗主柯玉贄的面色很不好看,一臉陰沉。
那個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人鄭醇柔從遠處小鎮上收回目光,看了眼身旁的兒子後柔聲寬慰道:「不必太過憤懣,雖然那朱禛不入水岫湖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但其實也不算全然對我們不利。」
說著,她突然轉頭看了眼身後默默無聞的年邁老嫗,輕笑道:「辛嬤嬤以為如何?」
柯玉贄側頭看了眼母親,然後將目光看向那老嫗,等待她的解答。
老婦人躬身默了默,猶豫一瞬後點了點頭緩緩開口:「公子,其實從那朱建棠在十多年前選擇與咱們水岫湖合作的那一刻開始,屬於咱們的勝局結果,基本上就已成定局了,這與他們今日突然變卦與否,關係都不太大。」
鄭夫人笑著點了點頭,看了眼柯玉贄依舊不太明白的表情,於是又特意啟用了仙家傳音入密的手段,詳細解釋道:「朱氏作為鹽官四大姓之一,本身就是這座大陣的其中一塊柱石陣腳,這也是為何朱氏能一直富貴長青的重要原因,但是可惜那朱建棠一葉障目違背祖訓,保了富貴不知足偏還想爬上青雲,豈不知一旦他們不願再安於現狀,開始起意脫離此地,那麼咱們眼前這座鹽官大陣就註定會不穩了,並且無論那朱禛進入水岫湖與否,朱氏離開的局面也都已註定了,再加上你臨行前給他們施加的壓力,也會成為他們更加努力脫困的動力之一,如此種種到了最後匯在一起的結果就是,他們為此努力越多,這座大陣就會崩塌得越快!」
這一刻,一直自認為城府聰明的柯玉贄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很多事,難怪當初他剛到朱氏時與那小胖子結怨,母親只是皺了皺眉卻並未阻攔,也難怪他說想帶走那柳清秋,母親也不反對。
鄭夫人一眼就看清了自家兒子心中所想,抬手摸了摸柯玉贄的頭頂,溫柔一笑道:「無關大局,我兒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你是為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又哪有阻攔你的道理?」
柯玉贄聽著這話,原本糟糕至極的心情終於才透亮了一些,想了想後又可惜道:「可惜那個姓楚的泥腿子沒能死在我手裡,要不然這一趟就真的算圓滿了。」
鄭夫人點了點頭,想了想後又無所謂道:「也不必強求,當初你父親與那邊談妥了買賣之後,那邊只是附帶著提了一句,讓我們對那個少年人照顧一二,但並未明確說過必須要拿了他的命,所以成與不成,都無礙大局。」
聞言的柯玉贄思索著緩緩點了點頭,「那就算了吧!反正這一趟鹽官鎮之行,該做的我們都做過了,接下來就等著那邊兌現承諾便是!」
鄭夫人笑著點了點頭,「嗯,如此一來,只要對方不食言,則我水岫湖就能有把握,在十年之內由五品晉升為四品宗門,到了那時,今日損失的這一成氣運,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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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東口的大槐樹下,一大一小兩個窮鬼肩並肩蹲在那口大鐘之下,各自手裡捧著一隻藍瓷碗,碗裡滿滿當當裝著一碗紅燒肉。
邋遢漢子還是那個風捲殘雲,連狗都羨慕的吃相,反倒是一旁的少年好像沒什麼食慾,手裡的筷子有一下沒一下扒拉著碗裡的肉,卻沒怎麼下嘴。
侯君臣往嘴裡扒拉了幾筷子肥肉,狼吞虎咽,滿嘴流油,轉過頭瞧見少年這動靜,鼓著腮幫子翻了個白眼,一邊嚼著嘴裡的東西,一邊含含糊糊道:「難過、發愁有個逑用!打架也好,動腦子也罷,都不得先吃飽了?難不成你把自己餓死了,仇人也能跟著你陪葬?」
蹲在一旁的少年聞言苦惱地撓了撓後腦勺,隨後長吁出一口氣,又側過頭看了眼漢子,有些難過道:「老猴子,我主要是有些感嘆,咱倆這認識也有個三四年了,這可是我頭一次見到回頭飯呢!」
漢子本來扒拉了滿滿一嘴紅燒肉,好險被這話噎得差點嗆死!
他低下頭看了眼手裡的飯碗,然後一邊用手護住瓷碗邊沿,防著肉掉出去,一邊抬起另一隻手,一巴掌拍在少年後腦勺上,張口罵道:「你個狗東西,老子看你心情不好,想著給你買碗肉吃解解饞,你倒還有說道了?不吃拉倒,給老子滾一邊去!」
少年被一巴掌扇了個趔趄也不生氣,側眼看著漢子嘿嘿一笑,「老猴子,你都白吃了我三年的飯了,咋的還不能讓我說一句了?我以前覺得你個老光棍只是摳門,但你今天要是這麼說話,我可就要開始再加一條,覺得你是小氣了!」
漢子在少年說話的這個時間裡,又扒拉了兩口肉,聞言翻了個白眼,斜眼睨了少年一眼,似笑非笑道:「小子,現在是你欠我十頓飯,可不是我欠你!你個狗東西現在端著這碗肉都得倒給我錢,少他娘的在這兒陰陽怪氣,不然小心老子一介堂堂武夫大高手,忍不住揮手出拳打死你!」
貧寒少年聞言只是笑了笑,也不反駁,回過頭望著小鎮東側的方向看了一會,然後深吸一口氣開始低頭跟碗裡的紅燒肉較勁,一邊往嘴裡扒肉,一邊含含糊糊地嘟囔:「還得是客棧里的大廚親自下手炒出來的肉好吃,咱自己動手就總是差些火候!」
漢子似乎是懶得理他,只管低頭吃肉。
兩人頭頂是那口鏽色斑駁的老舊銅鐘,在兩人低頭期間,偶有清風吹過,鐘身隨之搖曳,沒有鼓槌,也有回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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