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女
月落日升,一夜又過,天高氣爽,春風將近。
大清早,天剛蒙蒙亮。
小鎮東口再往東一步就要出了鎮口的街道盡頭,一個紅色斗篷罩身的白衣少女背對著南側楚家的院門站在那棵老槐樹下,神情清冷,天生麗質。
少女此時已將昨日背在身後的那柄帶鞘長劍掛在了腰間。
遠遠觀瞧,那連鞘長劍鑄藝簡樸,劍首略顯方正,無穗,造型硬朗,不像是小姑娘喜歡的風格,卻穩穩噹噹成了這少女的佩劍。
少女此時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那口掛在老槐樹上的大銅鐘上,鐘形古樸,紋理斑駁,鐘體上隱約可見獸面紋、雲紋、龍鳳紋之類各鍾紋飾不下十幾種,交相錯雜。
銅鐘內壁上亦刻有銘文,少女微眯起雙眸仔細辨認,但依舊看得不太清晰,似乎是有「天罰」二字,其餘的就看不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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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因為過於專注,少女似乎都沒有聽到身後院落開門的響動。
西涼地界氣候嚴寒,萬物生發的時節來的比較晚,此時的鹽官鎮方圓剛剛開春,綠意尚薄,顯得略微有些荒涼,一襲大紅色的身影在這樣的景象里就顯得分外惹眼,猶如青龍睜眼,又像是荒野開春之間的第一抹生機。
小鎮少年開門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楚元宵有些猶豫要不要開口搭話,又覺得這樣會打擾到那個姑娘的認真觀賞。
正自猶豫間,那個少女大概是也察覺到了身後有人,她轉過身來看到少年的面容時微微愣怔了一下,又有些恍然,用依舊不太熟練的河西方言開口道:「你住在這裡?」
少年點了點頭。
少女也跟著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眼那棵老槐樹和那口銅鐘,再回頭時眼角還掛著一抹若隱若現的嚴肅意味,她仔細打量了一眼已經出門來站在門口的少年,隨後才有些猶豫地開口:「你……」
少年很自然地將對面少女的表情變化看在眼中,但他莫名覺得這個外鄉人不像是個壞人,緊接著又不由在心裡暗嘆:難怪對面茅草屋裡那個邋遢漢子總愛念叨,說是好看的人天生讓人討厭不起來……
以前不覺得,可此刻看著眼前這個姑娘他又覺得這話……好像也沒毛病。
少女最後還是沒有將話說完,她簡單同少年打了個招呼之後就轉身往鎮子西側那邊去了。
少年站在門口目送少女緩緩走遠,他莫名其妙搖了搖頭,隨後轉身鎖上院門,緊一緊身上單薄的舊衣裳,提起斜靠在門口的扁擔出鎮進山。
千說萬話都無益,餬口過日子才是正經生計,他昨天還跟雲海間的范掌柜商量好了今天要往客棧送幾隻野味過去換錢的。
說到生計,過去的這些年裡,少年一個人幾乎已經跑遍了鹽官鎮周圍方圓數十里的所有地方,包括那幾十口已經半荒廢的鹽井附近,自然還有周圍的山山水水。
小鎮出東口順著官道再往東三里地,有一座挺拔峻峭名叫蟄龍背的高聳劍山堵在官道盡頭,因為山勢高大,官道跨不過去就只能從山腳下繞過去才能往更東的方向延伸。
帶大少年到十歲的那兩個老人現如今就都埋在蟄龍背的山腳下,與另一側的官道一山相隔。
這座山頭的上半截高聳入雲,常年都隱藏在一片迷濛的雲層之中,沒有人知道那裡有什麼,也沒有人敢爬上去。
鹽官鎮上有個世代流傳的說法,不能隨便爬那座名字裡頭有個「龍」字的山頭,否則就會觸怒龍王爺然後落一個死於非命的下場!
前些年鎮上有個姓徐的年輕人不信這個邪,不顧旁人的勸阻執意上山,結果一大群人盯著他進了那半山腰的雲層,卻再沒見他下來,後來這許多年,山還是那山,雲還是那雲,但那個姓徐的犟種卻再沒有回來。
不光如此,後來那個失蹤了的徐姓年輕人留在家裡的一家人全部病的病瘋的瘋,沒能剩下一個囫圇的!
至此,鄉民就更加篤定地認為這肯定是那位坐在蟄龍背山頂上的龍王老爺生氣降罪了!
當然也就更沒有人再敢去那雲層裡頭瞧一瞧,更是連提一嘴的勇氣都不再有!
鎮中五方亭往北的主街道出了鎮子打頭有一座望不到對岸的大湖名叫玄女湖,據說是古時候天上玄女種荷花的地方。
傳說玄女湖的水是從更北邊的大山裡頭流過來的,到了玄女湖停上一站後再通過一條名叫蓬英的小河向南彎彎繞繞流過鹽官鎮,再繞過鎮子南街正對著的那一大片紅楓林之後流向更南邊的遙遠地方。
楚元宵小時候會去那座玄女湖裡或者是從湖裡流出來的那條蓬英河裡摸魚拿去鎮西的客棧雲海間換錢,雖然前前後後攏共也沒換到幾顆銅板,但倒是讓他練出來了一身好水性。
不過,以前老酒鬼和老梁頭都曾先後特意囑咐過他,那條蓬英河水淺,他想怎麼摸魚都無所謂,但是那座玄女湖的水太深,他想摸魚可以但絕不允許離岸超過九丈以上,一次都不許!
少年並不是個犟種,所以自然一直都是聽話照辦的,而且實際上玄女湖裡的魚有很多,也不需要他離岸太遠,但他有時候坐在湖岸邊也會好奇那個玄女種荷花的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反正老酒鬼還活著的時候每每聽見旁人這麼說就總是嗤之以鼻,罵一句胡說八道、狗屁不通!
官道從鎮西口的雲海間門口出鎮子再往西三里地有一座孤零零山崖石名為金柱崖,長寬高各有上千丈但四面全是斷崖,人根本上不去,活像個攔路虎。
官道繞過這座山崖石就是直通涼州的平坦大道了,據說到了涼州城站在城頭往東看,還能瞧見這座金柱崖和更遠一些的那座劍山蟄龍背,遠遠瞧著像極了登天的天梯。
少年以前雖然上山下河哪裡都去,但從未細心多想過,可自從上次那個打著紅色的油紙傘跳上他家牆頭的年輕人來過了之後,少年才開始留心起一些東西。
他沒讀過書,也不懂風水易理之類的講究,但好歹腦子還算活泛,想起那些在小鎮上流傳多年的說法,還有那個姓徐的年輕人一家,包括帶大他的那兩個老人以前對他反反覆覆的某些叮囑,還有鎮中心的那座在那個說書匠口中不合規制的五方亭……就隱隱約約有了某種莫名的感覺,是不是這些事情也應該是有些什麼別的說法?
……
告辭離開的佩劍少女漸行漸遠,走出去幾十步之後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緩緩回頭看了眼那個已經出鎮東去的少年背影。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她在小鎮李氏那邊聽說的那個外鄉人撿回來的外鄉孤兒應該就是他了,還說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最好不要接觸太多。
少女不信這些,她一貫覺得拿「命該如此」這類的胡話糊弄人是最沒出息的說法。
與其如此,她更願意相信手中那柄三尺長劍,誰不服砍死誰!老天爺又如何?
她又看了眼那個已經快要看不見背影的少年,然後轉身離開。
鹽官鎮的得天獨厚,照不照顧外鄉人,見仁見智。
這裡面包括他們這些最近才來的,也包括那個來了十幾年卻命途多舛的貧苦少年。
——
小鎮鄉塾的塾師崔先生今天破天荒沒有忙著給學生們開課講書,這位習慣性手提摺扇的中年儒士今日少見地走出了那條名為「桃李」二字的街巷,看他步履的朝向應該是去往鎮子中心的那座五方亭。
學塾里,一個彎腰駝背住著拐杖的老先生一邊在心裡罵罵咧咧,一邊給端端正正坐在學堂里的小鎮少年們講書:「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心以得之……」
走出桃李街的中年儒士身後還跟著個少年,衣著樸素,面容平靜,應該是學塾內的學生之一。
儒士走到那個占地極廣的十字路口,側頭看了眼東北角上那個一貫捧著一把小巧紫砂壺賣書的說書匠。
兩個讀書人,一個教書,一個賣書,平時並沒有怎麼見過面,今日倒是互相對視了一眼,點頭致意,別無多言。
隨後,中年儒士繼續領著學生前行,最終停在了路口中間的那座五方亭前。
崔先生看了眼亭口上那一副勝跡聯,側頭問那個隨行而來名為韓元賦的學生道:「你對這副聯可有什麼看法嗎?」
韓元賦有些緊張,他以前從未跟著先生單獨出來過,平時能跟著先生進出的大多都是大姓陳氏的那個嫡子,姓陳名濟的書呆子。
在鄉塾讀書的這些年裡他一直都很羨慕陳濟,但卻從沒有料到過有一天會是他跟著先生出門,還被先生考校了這樣的問題……因為生怕這個問題自己答得不好,所以少年有些猶豫,面色遲疑。
中年儒士見狀溫和地笑了笑,「無妨,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即可。這個問題不算考校,所以你不用擔心答得不好,先生也不會生氣。」
少年稍稍鬆了口氣,但依舊還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畢竟這樣的機會不多,他從心底里還是暗暗希望能讓先生記憶深刻一些,「先生,學生覺得這副聯取字取意力求廣大,目的自然是為了營造氣象,只是這聯在橫豎之間……不太搭,放在這小小的五方亭……似乎……也不太襯。」
他儘量地想要說得委婉一些,所以到後面就顯得有些磕巴。
中年儒士一邊聽著少年的說法一邊緩步走進了那座涼亭,坐在亭中石桌邊的圓形石凳上,對於少年的回答只是笑了笑沒有評價,等他說完之後又轉了個話題問道:「你知道那些外鄉人為什麼會來鹽官鎮收徒嗎?」
少年若有所思,緩緩點了點頭,「有些猜測……」
「說來聽聽。」儒士笑著點頭示意,手中摺扇指了指石桌對面,示意少年可以坐下回答,「還是老規矩想到什麼說什麼,你也可以說說你對此事的看法。」
少年恭恭敬敬朝先生行了禮,隨後輕輕坐在先生對面,屁股只略微挨了少半邊石凳,身姿板正,認真回答道:「鹽官鎮的布局,並不像是任意排布,或者任由住民隨意建造,更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雖然是有以原來鹽田為界的緣故,但依舊不太合常理。」
儒士輕輕點了點頭,但沒有出聲。
少年看了眼先生的表情,繼續字斟句酌:「小鎮方位很正,四方物象如蟄龍背、玄女湖、金柱崖和紅楓林等,雖然名字叫法不一卻暗合了四象,而這座五方亭好像是取自九宮『中五立極』一說,還有那條蓬英河……」
中年儒士笑了笑,制止道:「嗯,可以了,理不可說全,多說無益,你可以直說結論。」
說著,他手中摺扇輕輕推動石桌上擺放的那盤象棋中的某顆棋子換了個位置。
炮八平五,最常規的開局。
五方亭中石桌的桌面上刻有一副棋盤,一副木製象棋常年累月擺在那棋盤上供在亭中休憩的人們對弈打發時間,也沒人會收錢,只要臨走時再擺放回原位即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坐在對面的少年下意識伸手,馬八進七,但並沒有忘了還在說的話:「學生猜測,鹽官鎮應該是個什麼陣法,對鎮上一定歲數的鎮民有好處,而且是關於仙家修行方面的,仙門收徒主要的目的可能也是因為這個。」
儒士並不說話,只是不斷加快手中摺扇撥動棋子的速度。
坐在對面的少年沒有辦法,只能一邊理清言語思路,一邊又不得不分心照顧棋局,跟上先生手底下不斷加快的弈棋速度。
心分二用,心猿意馬,少年很快就額頭見了汗,氣息粗重,狼狽不堪,但他依舊咬牙堅持,力求棋局不落下風,而之前回答先生的問題已經順流而下說到了他對之前見過的幾家外鄉仙門各自的印象和猜測。
「……有一群來自一個叫作水岫湖的宗門的仙家落腳在鎮南的朱氏家中,朱禛昨日告假沒來鄉塾應該就是被他爹留下迎接仙門貴客的……」
「還有鎮南的趙繼成他們家裡好像也來了人,學生之前曾有過猜測,趙繼成他爹當年獨自一人離開涼州之後可能就已經進過仙門,但是為什麼瘸著腿回來,還有趙繼成他娘為什麼有些……痴傻,應該都是與那座仙門有關,但他家昨天來的那些仙家是不是來自他爹當年去過的那座仙門,還看不出來……」
少年說到此處時終於有些堅持不住,手下弈棋的動作微微一頓,面色潮紅,氣息不順。
中年儒士面無表情,只是手中摺扇在棋盤上微微一點一挪,炮六平五,馬後炮,將!
少年的面色有些難看,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
與此同時,五方涼亭的亭口之外,小鎮東街上有一個紅色斗篷的少女緩緩從鎮東側往西而來,路過那位陸姓說書匠的書攤時她還特意從主街南側走到了北側的書攤前停下腳步。
說書匠臉上蓋著一本「天工制略」四字封面的書本用以遮陽,躺在晃晃悠悠的竹製搖搖椅上神遊太虛。
少女到了書攤前,那說書匠睡夢中大概也能感覺到有人光顧自家生意,一骨碌從搖椅上坐起身,同時趕忙將扣在臉上遮陽的書籍拿下來,隨手攤放在面前書桌上,坐直腰板,身子微微前傾看著這個粉雕玉琢的外鄉小姑娘,笑著拉攏生意:「這位客人可是看中什麼書了嗎?您別看我這買賣不大,但我保證所有書籍都是官刻正本,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少女笑了笑並沒有說話,視線從桌上碼放的書籍中間一一掃過,在那本攤放的《天工制略》上微微停頓,翻開那一頁上正講到:「宋子曰,首山之采,肇自帝始,源流遠矣哉……」
少女視線並未過多停留,隨後又移動到說書匠放在桌上的那把小巧紫砂壺,這一次好像是有些興趣,又多看了幾眼。
說書匠買賣做久了,自然也精通察言觀色的本事,知道少女對他精心擺放在書鋪外書攤上的這些書籍沒什麼興趣,於是又趕忙起身,殷勤禮讓,邀請少女進書鋪裡頭去瞧瞧。
少女順著說書匠的指點看了眼那店門大開卻空無一人的書鋪,隨後朝他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要進門的打算,而是反手隨意從面前桌上碼放的書本中抽出一本薄薄的書冊,付了錢之後就那麼隨意提在手中,緩緩轉身離開。
說書匠大概是終於做成了最近幾天來的第一筆開張生意,有些高興,可能又有些辛酸,面色也有些古怪,拱手笑著朝那已經轉身的少女致謝,還請人家讀書滿意的話下次再來。
少女沒有回頭,右手很自然地握住掛在同側腰間佩劍的劍鞘,拇指輕輕抵在劍鏜上,左手提著她隨意買來的那本書冊,緩步往路口中間的五方亭門前閒逛過去。
涼亭中,中年儒士側頭看了眼石桌對面有些呆滯的學生,略微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少女走到亭前,認真讀了一遍掛在亭門兩側的那副對聯,又抬頭仔仔細細端詳了一遍掛在亭口上方的「五方揭諦」四字,左手一翻,那本書冊莫名消失不見,抵住劍鏜的右手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長劍尚未出鞘,已有絲絲縷縷的劍氣緩緩從稍有鬆動的劍鞘口中溢散開來。
坐在亭中石桌邊的中年儒士微微起身,側行兩步擋在呆愣的少年身前,隨後朝那少女拱手微微行了一個儒家揖禮。
少女微微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鬆開右手,繼而雙手抱拳,回了一個武夫禮數,這就算是雙方打過招呼了。
儒士目送少女轉身緩緩走遠,身後傳來少年有些擔心的聲音:「先生?」
中年塾師轉身,看著已經起身的學生,笑道:「下回想挨打的時候還是看人家姑娘的臉比較好。」
少年沒懂。
塾師摸了摸鼻子,面色古怪:「江湖規矩,盯著仙家修士的兵器尤其是劍修的,意同問劍。」
少年聞言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隨後還是止不住某些好奇心思,又問了一句:「先生,她是哪家的?」
中年塾師轉頭深深看了眼這個歷來腦子比較活泛,功課也很優秀的小鎮學生,隨後轉身面朝涼亭門外,視線穿過長長的小鎮東街看著鎮外那座直插雲霄的孤絕劍鋒,張口輕輕吐出了四個字。
「西河劍宗。」
……
鎮南,無名巷,北靈觀門前。
從五方亭那邊閒逛過來的紅斗篷少女緩緩從東往西路過道觀門前,在那座刻有「道法自然」的石碑前與一個衣衫華貴、身後跟著一名彎腰駝背低眉垂眸老嫗的富家公子擦肩而過,那少年嘴唇微微動了動。
少女突兀停步,驀然轉身!
在五方亭那邊鬆開的右手這一次直接握住掛在腰間的長劍劍柄,毫不猶豫抽劍出鞘,劍柄在手中轉了半圈,而寒光凜凜的劍身則是直接在少女身前畫出半輪滿月,最後劍尖直指那華服少年!
一直跟在富貴少年身側的老嫗則在少女拔劍之前先一步一把抓住少年肩頭,隨後驟然腳下發力,一老一少兩個人在一瞬間前沖數步,隨後一起轉身看著那個毅然拔劍毫無猶豫的少女。
少女看著對面那個轉危為安之後一臉玩味的富貴少年,眼神冰冷:「你說,我要是在這裡砍死你,算不算壞了聖人規矩?」
只消片刻,無名巷內,劍氣四溢,如有龍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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