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寂寂孤墳往事沉(二)
眠香樓內,那位被逐出師門的滄山弟子依舊隔三岔五來到那座精雅閨樓,三年後的一天卻被閨樓主人的貼身丫鬟給推搡而出,「常大俠,秦姑娘說了多少次,望你好自為之,天底下哪有你這般似狗皮膏藥之人,堵在這大門口,一會若是讓宋公子看見他會有何做想?」
常客朝著屋內惶急辯解道:「秦姑娘,我並無冒犯之意,我知道你要離開眠香樓出嫁他人,可為何挑選這般庸才,我可是聽說,那宋公子……」
他話剛說一半,便被那丫鬟重重喝斷:「我說你這人,宋公子一表人才,樂善好施,是虞縣赫赫有名的大善人,你堂堂滄山弟子,比不得人家卻要百般詆毀,怎得心胸如此狹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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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不待常客開口便重重將房門關上,拂袖而去。
原來這位眠香樓的當紅花魁不知何時起已然與當地富賈宋公子好得蜜裡調油,二人眉來眼去,這位虞縣豪客前幾日正與嬤嬤談論著斥巨資要將秦花魁贖出身來,而秦花魁自己本身也是打定了主意跟定這位宋公子從良。
既是這般好事,也從四鄰八舍間傳了開來,這段姻緣甚至在眠香樓傳為一段佳話,而秦花魁本人也成了眠香樓中各個姑娘追效羨慕的對象,須知這些世家弟子頗為看重門閥,平時只是不過抱著玩樂的心態,鮮有恩客真正想把青樓女子贖身從良,至於迎娶進門,那幾乎是更不可能的事情了。
雖說,這常客曾作為滄山劍宗的天驕弟子,心思靈透,悟性慧根皆為上乘,但於這兒女情長的微妙事,不親自經歷一番又豈是光憑詩書上三言兩句能夠參悟的?
如今這位滄山棄徒只道是眼下這秦花魁與那宋公子正是兩情濃熱,全然是一縷愛意牢牢拴在了她情郎的身上,真箇是耳色目盲,又怎麼聽得進去旁人的半句逆耳之言。但尋常來這風月場所鬼混的公子哥又能有多少付出真心的,俱只是為尋個樂子,又有誰會真正願意費錢費鈔,相敬如賓?
常客足足在門口站了兩個時辰,未曾挪動一步,此刻卻忽聽那朱色門扉響動,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小丫鬟又奪門而來,將一封書信遞到了他的手中。
原來那小丫鬟閉門之後貼著門縫左挪一步,右挪一步,遲遲不見常客離開,直到她告訴秦花魁常大俠還在門外候著,卻見後者面沉似水,片字不語的拿起筆硯,小丫鬟心中才已然得知自個兒主人看來真的是要和常大俠一刀兩斷,只待到秦花魁將紙收緊信封,開口對那小丫鬟說道:「你且將這封書信交予常大俠,切記叮囑他回客棧獨自一人後拆看,其中原委他到時自會知曉。」
——
常客獨坐在梨木椅上,收起思緒,還未來得及關上門窗,便迫不及待地從懷裡取出秦花魁信箋,小心翼翼翻開。
有些事情,來自東雲洲的年輕俠客其實心中早已知曉,也料到秦花魁大抵想說什麼,比如當年柳家莊的真正始作俑者,比如當年那晚的露水之歡為何會被宗門知曉,使得這位深受掌教信任的滄山天驕身敗名裂,又是怎樣流落在花街柳巷之中,直至成為棄徒。這些此時已是一五一十的將這些罪證陳述在常客眼前。
是如今已過三年,秦花魁卻與宋府的公子親近起來,反倒對他這個舊人避之不及。
常客之前不知為何,但今日看到秦花魁所寫的信箋,他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這看似風光的麗人,竟也是個苦命人!」
信中說道:秦花魁本是眠香樓的坐下客,但這麼多年,平日在眠香樓靠著皮肉向賓客討歡,暗地裡又要換上一副冷漠的臉去無情奪人性命,她厭倦了這種皮肉之下多情,劍鋒之下無情的日子,眠香樓不應該是她一生的歸宿,她要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歸宿。
只是入了眠香樓的人,個個都會在供奉堂內設置魂牌,要想脫身又豈是那麼容易?
幸虧嬤嬤顧影自憐,留下了解除之法,入門時,便會取一縷丹田生生之氣置於魂牌之中,要想脫離,只需要廢除氣海,再一步踏入鬼門關,便可抹去生氣。
此事說來容易,但也十分不易,常客心想要廢除氣海之後,再一步踏入鬼門關,而至不死。這對於力量的把控要求十分嚴格,若是稍不注意,只怕這鬼門關有進無回。
常客深深的嘆了口氣,窗外刮進的寒風凜冽刺骨,像是風中夾雜著許多細如牛毛的冰針,毫不察覺的就刺進人的血肉里。
常客再酌了一杯酒飲下,待身子稍微暖和一點,這才細細的往下看去。
那信箋被風颳得在手中顫動,信上的字觸目驚心。
就算是抹去了魂牌的生氣也並非就此結束,沒有了生氣,生機受損,還能再存活在這個世上多久,誰也不知道。
秦花魁思慮再三,她還是接受不了一輩子被束縛於眠香樓。
她嚮往自由!
她決意脫離眠香樓,就算她生機受損也在所不惜。
為此,她與眠香樓的貴賓,宋府的公子密切往來,那宋家公子本就風流,她又怎會不知,但為了贖身,她只能百般勾引。
要說她與常客沒有情愫那是不可能的,這三年來,常客時常來到她的閨房,一來二往,倒也是關係親近,勝過他人。
只是脫離眠香樓並非小事,她也不願意將他牽扯進來,這才避而不見。
「常大俠,你的情意紅娘心知肚明,但紅娘不願連累你,你我情意今日恩斷義絕,願常大俠保重!」
字無聲,語無言,卻叫人淚漣漣。
常客抬手拿衣袖擦掉了眼眶溢出的淚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平復自己心中起伏的情緒,只是胸口的那股不甘之氣依然堵在那裡,哽得讓人難受。
常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滿口的灼烈卻不比心中的疼痛,他呲著牙,擰著眉,不知是被酒辣的還是被秦花魁這些話給傷的。
其實對於信箋中說的這些事,他都知道,不是傻子,他能看出別人對他有沒有企圖,有沒有惡意。
三年前,他來到眠香樓,被她的傾城之姿所吸引,但很快他也察覺到眠香樓的意圖,只是他沒有說破。
秦花魁到底是與他有過魚水之歡的,不管是出於任務還是情意,這都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而他也是真的為秦花魁動了情,不然也不至於在眠香樓滯留三年之久,更不會因為她而被逐出師門,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但,那又如何?他不在乎這些。
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心上人開不開心,高不高興,喜不喜歡!
「你以為你說的這麼絕情,我就看不出你的想法了嗎?」
「若你真的絕情,又怎會給我這封信箋?」
「你終究是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既是坦白明言,一側說明秦花魁也希望能常客能回心轉意,其實以他的出眾天資,只要能向掌教低頭認錯,將柳家莊的罪魁禍首就地斬殺,重回師門自不是問題,那秦花魁可以說甚至願意用性命來補償常客這些年所遭受的白眼。
窗外庭院寂寥,刮入的臘月寒風拍在臉上卻是散著熠熠灼痛。常客一直低頭望著那封信箋,神色並無異樣,沉默了半晌,再次自酌了杯酒嘆了口氣。
——
這一日,虞縣城中逢喜事,令周邊縣城無數男人趨之若鶩的眠香樓花魁秦花魁出嫁虞縣第一富賈宋家,門前花團錦簇,鞭炮高掛,噼里啪啦地炸響,招來全城的百姓圍觀。
眠香樓張燈結彩,那嬤嬤揮舞著手帕高聲呼喊:「新娘子出閣咯!」
秦花魁身著一襲大紅色的喜服,身上配飾著金銀珠寶,華貴艷麗,頭上蓋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在另一位姿色婀娜的姐妹攙扶下,款款走來。
「新娘子!新娘子!」
人群中不知誰家的孩童興奮地大喊著,高亢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其中也不乏有以往對秦花魁滿懷愛慕的紈絝子弟,見到心愛的女人嫁給他人,忍不住嘆息,往後再來眠香樓便再沒有那麼多樂趣了,倒是一大憾事。
只是便宜了宋家公子,竟僥倖得到了秦花魁的青睞,願意花重金將她娶回家門。這秦花魁艷絕天下,藝驚八方,往後卻只能讓他宋公子一人享受了,真是令人又氣又恨。
「請新娘上花轎咯!」
摻雜著喜悅的聲音響徹在每個人的耳朵里,秦花魁坐上花轎,宋家公子轉身騎上額頭掛著大紅花的高頭駿馬,一揮手:「走!」
樂師吹奏起歡快的喜樂,娶親隊伍起程迴轉宋府,走在花轎後面的送親隊伍是眠香樓最受歡迎的十二位頭牌,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奼紫嫣紅,如百花齊放,美得絢麗而又燦爛。
她們並成兩列,每一人手中都提著一個精緻的竹籃,上面綁著紅花,貼著囍字,跟在花轎的後面,一路向兩旁的百姓散發橘子糖。
「秦花魁出嫁,這是給大家的喜糖!」
百姓們無不拍手叫好。
而在人群中,一個素衣的男子一路跟隨著宋家的娶親隊伍,目光一直緊緊盯著那由八個人共抬的大花轎上,大紅色的轎簾後面,是他心心念念的所愛之人,而他此刻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
想起前幾日看到那封信的內容,常客的心中便不由再痛了幾分,他將一顆橘糖拋入嘴中,甚是酸澀。
此時此刻,他的腦海里儘管有千般思緒閃過,但心裡卻只留下了遺憾。
或許,這已經是命運最好的安排了。
紅娘,你的書信我已看到,我知道你一心想脫離眠香樓,你想擺脫那一直束縛著你的身份,我不怪你嫁給了宋家公子,我只恨我自己幫不了你。
常客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之中,偷偷的跟隨著娶親隊伍,但眼尖的丫鬟卻是一眼就發現了他,畢竟跟隨秦花魁多年,與常客也算是老相識了,他就算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認出來。
「秦姑娘,我看見常大俠了,他一直跟著我們。」丫鬟將腦袋湊近花轎,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發現的事情告訴了花轎里的人。
「嗯。」花轎里的人語氣並沒有什麼波動,就像是一口波瀾不驚的古井,沒有任何起伏。
「他要跟,便讓他跟吧!」秦花魁透過轎簾吩咐丫鬟,似乎她對此事早已知曉。
雖然秦花魁的話不多,情緒也沒有任何波動,但跟了她這麼多年,貼身丫鬟早已對她的行為了如指掌。
丫鬟知道其實這兩人也對彼此心有情愫,這三年來她也見到過許多次常大俠來眠香樓後院秦姑娘的閨房過夜,兩人徹夜長談,也不知道幹了些什麼。
但越看越能發現,兩人對彼此的那份情意,根本藏不住。
只可惜,命不逢時,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無可奈何之事,身在江湖飄,半點不由人。
她也不知道為何秦姑娘會突然轉頭跟宋家公子親近起來,也不知道她為何會對常大俠避而不見。
但前幾日那一封書信,她便明白秦姑娘的心中還是有常大俠的。
只是,或許她有什麼苦衷,不得已要嫁給宋公子。
管他呢,她只是個小丫鬟,管那麼多也沒有用啊!
她收斂自己的好奇心,嘆了口氣,悠悠地說道:「秦姑娘,您這又是何苦呢?」
轎子裡沒有回應。
丫鬟想或許秦姑娘也不知該怎麼說吧。
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問了。
娶親隊伍浩浩蕩蕩一路從眠香樓走到宋家,宋家此時也是張燈結彩,高朋滿座,喧囂之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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