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春秋
山谷中,長滿了參天的古木。
草木環繞之間,是個雨水匯集而成的水塘。數十丈方圓的水面上倒映著天光白雲,漂浮著片片青萍。
這是一處遠離人煙的地方,甚為僻靜。
某日深夜,忽然水聲震天、浪花飛濺。
次日清晨,水塘邊多了一人。是個年輕男子,披頭散髮,衣衫破碎,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如今過去了半個月,任憑晝夜更替、風去雨歇,他依然趴在地上昏迷不醒,彷如陷入遙遠的夢鄉,遲遲不願醒來。
又過去十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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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籠罩山谷,清涼的雨水帶來了初秋的寒意,也打濕了岸上之人的臉龐。他的眉梢微微聳動,兩眼輕輕開啟一道縫隙。他的半個身子已浸泡在雨水之中,而他的眼光卻在盯著水塘的漣漪。那跳動的水花,彷如飛翔翅膀,在風中呼嘯,在雲間舞動……
雨霧,漸漸遠去。
男子掙扎著坐了起來,猶自盯著水塘。
透過青萍覆蓋的水面看去,水底躺著一個龐大的身軀,它破爛的翅膀依然在伸展,而它的頭顱已深深扎入淤泥之中。
那是六翅金螈,暱稱二妖。
它在天上疾飛三日,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或許天賦神通,或許它來自水域。在它臨死之際,選擇了葬身水底。
一頭靈智未開的妖物,既不懂人性,也不識善惡,卻忠誠護主,至死不渝……
男子慢慢爬起,懷中墜落一物。
赤紅的甲片,巴掌大小,布滿龍紋,當間卻塌陷一塊,見證著曾經遭受過的致命攻擊。
龍甲!
幸有龍甲護體,不然他已死在當場。他賴以活命的寶物,為何從胸口脫落?神識怎麼沒了,體內的法力也蕩然無存……
男子的雙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他怔怔看著破損的龍甲,恍惚記得在昏迷之時所聽到的一段話——
「你連遭重創,致使妖氣噬體、玄關逆行,與師父當年喪失修為的情形相仿。哎呀……你的氣海即將封禁,我已難以現身,快快恢復修為……」
那是青蘿最後的話語聲。
而他未及回應,便被拋在岸邊。當他從昏迷中醒來,已沒有神識,也失去了修為。那麼他是誰,來自何方,又經歷了什麼……
於野在地上跪了許久,依然渾渾噩噩。他雙手支撐著慢慢站起,禁不住慘哼了一聲。
胸口一陣刺疼,肋骨應該斷了幾根。喘氣也甚是艱難,想必臟腑傷勢慘重。
嗯,活著便好!
那兩個騎乘惡蛟的高人並未追來,僥倖!
於野撿起龍甲,帶著滿身的泥濘一步一挪走向林子。林子深處散落著幾塊大石頭,他躲入石縫中,顫抖著蜷縮一團,昏昏沉沉睡去……
秋去冬來。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降。
短短几日,偌大的山谷已是銀裝素裹,便是水塘也覆蓋著寒冰,天地一片蕭殺的景象。
雪,終於停了。
林間走出一人。
是於野。
他的傷勢已有好轉,卻變成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模樣。
沉睡了一個月,肋骨與臟腑的疼痛緩解之後,便嘗試著吐納調息,竟然徒勞無功。他又撐了兩個月,再也撐不下去。
活著,雖好。
而活下去,並不容易。
失去神識,便無法使用戒子收納的靈丹妙藥與隨身物品。沒有法力護體與玄功的運轉,難免感到寒冷飢餓。挨凍倒也無妨,一時凍不死人,卻怕飢餓沒有力氣,唯有撿取野果充飢。而如今天寒地凍,已找不到充飢之物,所幸手腳已活動自如,憑藉他獵人的本事,應該能夠填飽肚子。
於野走到水塘邊佇立片刻,默默嘆息一聲,然後佝僂著腰身,慢慢奔著山上走去。
他不知道置身所在,也不敢走出山谷,在恢復修為之前,他就是一個饑寒交迫的凡夫俗子。
好大的雪。
當年的靈蛟谷,大雪封山之時,常有野狼、麋鹿覓食。此地是否有野獸出沒,有隻野兔也好啊!
於野趟著齊膝深的積雪,一步一步尋覓往前。
翻過了一道山崗,他倚在樹幹喘著粗氣。樹枝的積雪撲簌而下,他禁不住縮起腦袋、閉上了雙眼。當他再次睜開雙眼,一抹黑白光芒閃爍即逝。他慢慢低頭看去,可見小腹深處凝聚著一團霧氣。
那是他的氣海,因傷勢過重,妖氣吞噬真氣,致使玄關逆行,從此隔絕了天地氣機,封住了修為神通,阻斷了青蘿的神魂維繫,即使縱目也看不透那層層的封禁。
嗯,縱目神瞳竟然無恙。
不知該是欣喜,還是沮喪。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谷中,他的縱目神瞳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所幸還有一身力氣,奈何傷勢遲遲未能痊癒,且待填飽了肚子,撐過這個寒冷的冬日!
走下山崗,古木更為密集。
再去百丈,冰雪高山阻擋。
山腳之下,竟有一個積雪遮掩的洞口。
狼穴?
於野躡手躡腳走到洞口前,吞咽著口水,像是一頭飢餓許久的猛獸,期待著一場饕餮大餐。而他未敢莽撞,伸手從雪堆里撿取一塊石頭,然後悄悄越過積雪,慢慢走入洞口之中。
洞口倒是不大,一人多高,洞內卻漸趨開闊,透著濃重的血腥。三五丈之後,便是山洞的盡頭,地上趴著一物,並非野狼……
於野正在凝神辨認,地上之物忽然嘶吼一聲,猛地沖他撲了過來。
這是什麼怪物?
竟有一人多高,異常強壯,利齒獠牙,氣勢嚇人……
於野被迫後退躲閃,而暴怒的怪物迅疾如風,鋒利的爪子已抓住他的肩頭,他急忙舉起石頭便砸,「砰」的一聲石頭粉碎,千鈞之勢輾軋而至,「撲通」將他壓倒在地,一張大嘴咬向他的脖子,他只得揮拳擊打。而怪物更為瘋狂,一時抵擋不住。他傷勢未愈,饑寒交迫之下漸漸力乏。而他非但沒有絕望,反而怒火中燒。
本為覓食而來,卻成了怪物口中的美食。
而即使沒有修為,他也是獵人,哪怕是死,也要死在獵物之前。
許是憤怒所至,一股雄渾力道霍然爆發。
於野「砰」的一拳擊中怪物的獠牙,趁勢掐動劍指,「噗、噗」插中怪物的雙眼。怪物頓時咆哮了一聲,帶著利爪的前掌瘋狂揮舞。他藉機腰身一縮滾到一旁,飛身撲到怪物的後背之上揮拳便打。怪物吃痛難耐猛然一甩,他「砰」撞上石壁,恰見地上有塊石頭,遂抱起石頭凌空躍起,拼盡全身的力氣衝著怪物的腦袋狠狠砸去。「喀嚓」血光迸濺,怪物龐大的身軀緩緩倒地。他依然抱著石頭猛砸,砰、砰、砰。片刻之後,他丟下石頭,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又一個清晨來臨。
於野從沉睡中睜開雙眼。
天光透過洞口的積雪映照而來,使得洞內朦朦朧朧。
他稍稍定了定神,急忙爬起,又腳下踉蹌,不得不伸手扶著石壁,並帶著痛苦的神情呻吟了一聲。
肋骨的陣痛,表明未愈的傷勢又加重了幾分;破爛的道袍已難以蔽體,裸露的四肢與前胸布滿了一道道血口。
他卻顧不得查看傷勢,而是怔怔看著地上的怪物。
怪物長約丈余,形體碩大,怕不有千斤之重,且遍體黑毛,巨齒獠牙,令人望而生畏。不過它的半邊腦袋已被砸得稀爛,旁邊還丟著一塊沾滿血漿的石頭。
並非豺狼,亦非虎豹,而是山羆。《萬獸經》有記載,一種罕見的猛獸,冬眠之時極為殘暴,卻偏偏被他於野撞入巢穴之中!
於野緩了口氣,慢慢走了過去。他抓起山羆的前掌,想將它拖出洞外,而嘗試了幾次,根本拖不動。
嗯,昨日累脫了力。
於野轉身走向洞外,他在洞口找尋片刻,返回之時,手裡多了一塊石片。他坐在山羆身的旁,揮動石片切割起來。山羆已死了一日一宿,不僅皮毛堅硬,屍骸也凍如寒冰,當夜色降臨之時,終於將整頭山羆扒皮大卸八塊,卻已累得他氣喘吁吁。他抓起一塊帶著冰碴的凍肉咬了一口,又「哇」的張嘴乾嘔。
他不是茹毛飲血的野獸,他是人……
隨後的數日,於野一指在忙碌不停。
他撿來乾柴,以獵人的手段燧木取火,在洞內燃起了火堆,切割獸肉燒烤。填飽了肚子,又有火堆取暖,便嘗試著吐納調息,依然遲遲沒有進展,他索性倒頭便睡。
身為元嬰修士,熟知靈氣的存在。
而此地雖然不乏氣機,卻與靈氣迥異。難道是所謂的妖氣……
漸漸的積雪消融。
山洞內,一頭山羆僅剩下白骨與一張寬大的獸皮。
於野將屍骨丟出洞外,並加以掩埋,他是怕其他野獸尋來,平添無妄之災。接著繼續撿取枯柴,將獸皮反覆燒烤、摔打、晾曬。待堅硬的獸皮變得柔軟,便以石塊切割成片,又揉搓繩索……
又漸漸春暖花開。
洞穴內,於野的身上裹著簡陋的獸皮袍子,腰間繫著繩索,他面前的火堆里燃燒著道袍的灰燼。他拿起石片,在石壁上用力刻下了一道印痕。
他不知道此地位於何處,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卻記得他已活了一百五十歲,並在異域度過的第一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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