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藥

  第33章 藥

  封花背上蘇真,穿過關押人料的草棚,穿過終年不散的霧氣,於一片淺草灘前停下。

  灘前橫著條溪,溪流銀白如練,寒氣涌動。

  醫師止步,指著前頭,說:「前面就是苗母姥姥隱居之地,無病無傷不得入谷,你帶她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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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水沒有橋,只有零星幾塊凸出水面的石頭,封花剛剛躍到第一塊石頭上,寒氣就讓她打了個冷顫。

  低頭望去,這條溪流里竟然有大量的魚群。

  老匠所中,人料鍛造的器物是最上等的,專供大人物使用,但老匠所不只鍛造人,每隔一段時間,黑皮馬車都會拉來大量貨物,裡面運送的是蛇蟲蠍鼠、豬狗牛羊等活物。

  這些物料缺乏靈氣,卻也遠勝鐵礦,它們會被打造成次一級的東西,紫袍殺手的佩刀,就是這樣鍛造而成的。

  這便是老匠所的詛咒,生靈活物皆無法逃脫,只有雜草和灌木可以低矮生長。

  這些魚是怎麼活下來的?

  封花懷著疑惑躍過溪流,前方是一片雜草灘,撥開半人高的雜草,東倒西斜的房屋出現在了視野里。

  這些屋舍看似平平無奇,走近了才能瞧出古怪。

  連接枋檁椽梁的不是釘子,也不是榫卯之類的結構,它們竟是被一針一線縫起來的,結合處針腳綿密,不僅如此,這些房子連地基都沒有,木頭與地面直接縫在了一塊,令人匪夷所思。

  封花環視四周,發現這些房屋早已空落,裡面灰土成堆,野草瘋長,受潮的木板裂隙里生滿黴菌,擠出一圈圈細毛。

  看得出來,這裡已經很久沒人到訪。

  她一度有種錯覺:住在這裡的主人早已死去,她所進入的,是一座早已荒廢的陵園,這些草都是墳頭上冒出來的。

  沿路向前,行至盡頭。

  封花終於看到了一個黑漆漆的洞穴,洞穴門口趴著一隻白貓,走近時,白貓棉製的耳朵動了動,警覺驚醒,弓起背對著封花齜牙咧嘴,發出威脅般的叫聲。

  這貓不是活貓,而是用布縫成的玩偶,但它凶態栩栩,又不似作偽。

  「什麼人來找我這老太婆啊?」

  山風吹起草浪,洞穴里傳來了問話聲,蒼老的聲音難以形容,像是在屋子角落發現的腐爛鼠屍。

  封花對著洞口躬身,說:「姥姥,晚輩是來求醫的。」

  「求醫?你這右腿的殘疾有十多年了吧,我倒是可以給伱縫條新腿,但你是個料人,最多一個月的壽命,老婆子懶得在死人身上費功夫。你要想聊聊天,大可在這坐坐,若想求我,磕破頭也免談。」苗母姥姥慢慢悠悠地說。


  「不是我的病,是她。」

  封花將少年從身體上放下來。

  苗母姥姥咦了一聲,說:「老婆子真是眼拙了,你背上的大活人竟沒瞧見,怪哉怪哉,她是什麼病,放洞口我看看。」

  封花將蘇真抄腿抱起,蹦跳著搬到洞口。

  貓圍繞著蘇真踱步,時不時嗅一下他的身體,像是在判斷肉質。

  「原來是丟魂兒,這病的確罕見,但我十年前治過一例,同樣的病我不會治兩次,把她帶回去吧。」苗母姥姥語氣平淡。

  丟魂?

  「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丟魂?」封花問。

  「怎麼不可能,光是被送來老匠所這件事,就足夠嚇得很多人屁滾尿流了,這小丫頭面相柔弱,性子估計也軟,驚丟了魂不無可能。」苗母姥姥說。

  封花本想解釋什麼,心中的千言萬語最後都變成了:

  「她是太巫身!」

  「太巫身?」

  苗母姥姥語氣微變,她說:「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洞穴中,十餘只蒼白的手從黑暗中一齊爬出,宛若白蛛傾巢而動。

  它們抓住蘇真的四肢,一溜煙就將他抬進了洞裡,封花想追上去,卻被守門的貓凶住。

  它瞪大綠眼,炸毛的尾巴像根豎起的桅杆。

  「你在外面候著。」苗母姥姥說。

  洞窟里許久沒再傳出聲音。

  封花幾次想問話,又怕打斷問診,只好在外面和貓大眼瞪小眼。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苗母姥姥再度開口,聲音透著疲憊:「你進來吧。」

  封花走入洞穴。

  穿過長長的黑暗石廊,前面閃動起火光,一個老太婆坐在石墩上,面容模糊,像收攏雙翼的蝙蝠。

  蘇真就躺在她面前,地上爬行的白手按著他的手足要穴,不斷移動方位。

  「你與她認識多久了?」苗母姥姥問。

  「大約十五個日夜。」封花如實回答。

  「她平日可有異常?譬如偶爾會六神無主,又譬如偶爾像換了個人似的。」苗母姥姥繼續問。

  「換了個人似的?」

  封花皺起眉頭,說:「這倒是有,一入夜,她就會變得冷淡異常,而且好像會忘記些事。」

  入夜後,封花和余月沒有過多交集,提供不了太多信息。

  「這就對啦。」


  苗母姥姥手掌一拍,高興地說:「老婆子今日尤為眼拙,差點要成庸醫了,這丫頭的的確確不是簡單的丟魂,她的魂魄單薄異常,比孤魂野鬼還不如,與這副身體也極為不合,她不像這身體的原主人,更像是奪舍來的。」

  「奪舍?」

  封花搖頭道:「不可能,從來只有強者奪舍弱者,她可不厲害。」

  「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世上掌握奪舍之術的,多是名震一方的大魔頭,這丫頭的魂魄太過孱弱,風一吹都會散,讓她奪舍別人,實在天方夜譚了。」

  苗母姥姥嘖嘖稱奇,百思不得其解:「這丫頭藏著秘密,肯定藏著什麼大秘密。」

  上方的黑暗裡,一隻紫色的手掌蜘蛛般吊了下來,五指在蘇真的額前彎曲,想要抓取什麼,如是重複了幾次後,苗母姥姥臉上的困惑之色更深,皺紋擰成一團:

  「怎麼什麼也抓不到,不應該啊……」

  苗母姥姥的一系列動作令蘇真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哪怕意識昏迷,身體依舊如遭電擊,抽搐不止。

  「姥姥,你在做什麼?」封花眉頭緊皺。

  苗母姥姥已經入迷,根本聽不進去封花的話,兀自自言自語:「不對,這也不對,咦,難道她早就死了……」

  「別折磨她了!」

  封花喝止,道:「太巫身生來詭譎難測,姥姥何必強求答案?她是來求醫問藥的,不是來上刑架的,姥姥先將她治好,再問這些也不遲。」

  「也有理。」

  苗母姥姥知道太巫身的珍貴,猶豫之後暫時罷手,她看著地上不斷抽搐的少女,說:「她的癥結我已經找到了,不是其他,就是魂魄太弱,她的身軀結實得遠超常人,魂魄又孱弱得像個嬰兒,尋常的大夫診不出問題,因為他們對魂魄一無所知。」

  苗母姥姥一邊說著,一邊從披著的灰布中探出瘦骨嶙峋的手,她尖長的手指捻著一根針,針細如毛髮,若非燭火的反光,根本無法看見。

  「這段日子,她應是飽受折磨,也未得到充分休憩,思慮成疾,又受這老匠所詛咒影響,驟然病發。

  但她身體夠結實,她精神的病症竟沒有在肉體上反應出來絲毫,她的脈搏、心律皆與常人無異,連氣色都紅潤飽滿,與其說這是她的軀體,不如說是她的鎧甲,即便人死在鎧甲里,也影響不到鐵甲一鱗半羽。」

  一隻只蒼白的手又像老鼠一樣從黑暗中爬出,它們托住蘇真的四肢,將他舉在苗母姥姥面前,老太婆仰起頭,白髮下的眼睛迸射出幽藍精光。

  「所以,她真正的癥結,便是魂魄與肉身不夠契合,你找的幸好是我,其他人可治不了這病。」


  苗母姥姥將手臂探到蘇真面前,將細長的針一點點捻入他的身體。

  這看上去像針灸,與針灸不同的是,這根細針從他胸口插入後,又從他的背心刺出,來來回回,更像在縫紉。

  一邊縫,苗母姥姥一邊念念有詞:

  「三魂入心火,七魄走腎水,明神常庇佑,萬事稱心意——合!」

  她邊念邊手舞足蹈,神色癲狂,不像給人治病,更像是在跳大神。

  「小姑娘,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這是在縫她的魂魄,門口那隻白貓看到了吧,它的肉身早已成了破銅爛鐵,我將它的魂魄抽出,縫到了玩偶裡面,要不然它早隨著它的肉身一道死滅了。」

  苗母姥姥誇耀著她的得意之作,意外地健談。

  「縫合魂魄?這是裁縫的法術?」封花忍不住問。

  「裁縫的法術?」

  苗母姥姥哈哈大笑:「也可以這麼說,裁縫的血裔生來就會針線活,庸碌的一輩子縫些衣服,弄弄繡花,稍有天賦的則能給人治療傷口,拼接肢體,再厲害些的譬如我,能對魂魄動針,也譬如我一個師妹,能將人縫進夢裡,要說更厲害的……

  聽說裁縫的手藝練到極致,不僅能用針線困住颶風,還能將兩段毫不相干的姻緣縫在一起,令其如膠似漆,我甚至聽聞,當年榆上國兩位大王爭帝,勝負既分的情況下,一位先祖將兩人的結局裁下,縫到了對方身上,本該成為帝王的功敗垂成,落敗者卻成就霸業……當然,這種事只是傳說,真假不論,說出去也沒人會信。」

  封花很小就被陸綺帶去了九妙宮,十多年精研刀法與刺殺之術,自認為對其他武功法術了解不算少,今日聽苗母姥姥講述,依舊感到神乎其技、嘆為觀止。

  血裔尚且如此,當年那四尊神匠不知該是何等成就。

  「神即形也,形即神也,陰陽列位,神形合一!」

  針化作幾縷流光,收回苗母姥姥手中。

  蘇真的身體停止抽搐,神情漸漸歸於平靜。

  苗母姥姥從袖中取出筆管,寫了副藥方,說:「她用不了多久就會醒,這是安魂湯的方子,一日一劑,別忘了。」

  封花接過方子,謝過了苗母姥姥,背起蘇真離開洞窟。

  走之前,封花回過頭,最後看了眼這個古怪的老婆婆。

  十餘只蒼白的手掌已盡數收回身後,雙雙合攏,作虔誠拜謁狀,老婆婆則垂著筆錐,在一張黃皮捲紙上寫著什麼,口中念念有詞。

  封花原路返回,躍過溪流時,她低下頭,驀地瞥見了水中的倒影。


  她是殺手,常常要帶上各種各樣的人皮面具,她見過形形色色的臉,卻很少凝視自己的面容。

  今日,透過寒氣森森的水面,齊頸短髮中埋著的憔悴臉龐撞入視野,封花感到一瞬間的陌生。

  她的一生就要結束了。

  嚴苛的訓練,冰冷的刺殺,過往十年的經歷在她意識中閃過,顯得遙遠又短暫。

  銀白的魚群衝散了倒影,它們也是縫製而成的,魚鱗在陽光下透出皮革的質感。

  ————

  蘇真醒來的時候,他依舊睡在乾草堆里。

  內臟腐蝕成水的噁心感已經消失,但他仍然感到頭暈目眩。

  「醒了就喝藥吧。」封花重歸冷漠。

  「藥?」

  蘇真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封花將帶他去找苗母姥姥的事大致說了一遍,還順口問了一句:「你怪我麼?」

  「怪你?怪你什麼?」蘇真問。

  「打斷了你的死亡。」封花說。

  老匠所中,活著就是折磨,眼睜睜看著身體被腐蝕成物料,倒不如死個痛快。

  「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我感恩都來不及,怎麼會怪你?」蘇真認真地說。

  「老匠所里沒有希望,等到咒發之時,你連自盡都無法做到……罷了,喝藥吧。」封花嘆氣。

  藥盛在石頭盞中,汁水黑亮稠濁,氣味濃郁如實質,極為刺鼻,蘇真稍稍一嗅,立馬有了嘔吐感。

  「這是苗母姥姥親自給的藥方,別嫌苦,藥到病除。」封花說。

  「藥方?你記得方子?」蘇真問。

  封花點點頭,她看過方子,原封不動地記著,此時給蘇真背了背:

  「灶下黃土三指撮,和酒煎之,水銀二兩、母白花蛇皮、再取成對的蟾蜍為藥引子,須初成對的,續弦的不可,雞屎半兩,和牛乳熬出白沫,塗蟾蜍上,蒸熟,搗成肉漿,與前面的藥材放在一塊,以雨水煎熬成粥。藥成。」

  別說喝這藥湯,光是聽到藥方,蘇真已驚出一身冷汗。

  封花見他臉色煞白,以為是病又發作,問:「你怎麼了?」

  「這藥方子絕不能吃!這分明是毒藥,我現在只是頭暈的小症,若服了這藥,命都沒了!」蘇真急切道。

  「這藥方我看過,沒什麼問題,你何必大驚小怪?」封花不理解他的恐懼。

  「你們也吃這些?」蘇真驚詫。


  「小時候家裡人病了,我幫著煎煮過,什麼井底的淤泥,野雞的指甲,成對的蟋蟀……醫師開什麼,就煮什麼,不過還是符水更管用,但道士行蹤飄忽不定,又貴,一般人家請不動更請不起。」

  封花點點頭,生怕他不信,又說:「凡人命苦,所以藥也是苦的,不苦不治命。」

  「你別說了!我絕不會吃這種東西的!」蘇真抓起那藥碗就要砸。

  封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問:「你怎麼這麼倔?」

  「不是倔,這藥就是不能吃!」蘇真心急如焚。

  「那你以前得病吃什麼?」封花問。

  「我……」

  蘇真腦子裡閃過了最近醫生給他開的碳酸鈣顆粒等藥物,不知如何解釋,一下啞口無言。

  「你們自古以來都是吃這些?」蘇真又問。

  「古時候的藥好像與現在不同,但那時候的藥方幾乎全部失靈了,這些都是新藥。」封花說。

  「藥怎麼會突然不管用?」

  「強大的咒語會突然失效,普及甚廣的秘籍會突然變成廢紙,大招院苦修佛法的和尚也會集體入魔,世上之物變幻莫測,誰說得准?」封花發問。

  「……」

  蘇真沒想到,這個世界比他想像中還要古怪,「反正這藥我絕對不吃,它不可能管用!」

  「余月,你還真是奇怪,要是這些藥沒用,那吃藥的人是怎麼好的?」封花問。

  「他們是自己好的!人自己也有免疫……就是,會產生抵抗疾病的東西……」

  蘇真還在思考怎麼說清楚時,背脊突然發涼,兩個童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他們本身就是負責太巫身安危的,太巫身有病就帶去治,自殺就阻止,不肯吃藥就硬灌。

  蘇真的雙臂被瞬間擒拿,扭到了後頭,另一個童子掐著他的臉頰,令他的嘴巴強行張開,說來也怪,這兩個童子看上去還是稚兒,雙手卻也鐵鉗似的,根本掙脫不了。

  他眼睜睜看著童子端起藥碗,將黑糊糊的藥汁往他嘴巴里灌。

  濃稠帶腥的藥汁像一隻濕滑的手,沿著他的喉管往下鑽,一直鑽到了胃裡。

  蘇真嗚嗚地叫著,最終放棄了抵抗。

  等到兩個童子鬆手時,這碗藥已經灌了下去,童子鬆手離開,蘇真精疲力竭地倒地,大口喘著氣。

  「感覺怎麼樣?」封花問。

  蘇真緩緩撐起身體,虛弱道:「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有用,我明白了,苗母姥姥想殺了我,她想……」


  蘇真話到一半,卻是頓住了,他捂著胸口,震驚地發現,他頭居然不暈了,胸口的沉悶感也消失不見,不僅如此,他的精神也一片清明。

  過去,無論他怎麼適應,都覺得自己和這副身體之間存在裂痕,難以真正契合,但現在,他們嚴絲合縫。

  蘇真舒展著身體,越來越不敢置信。

  他,康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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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讀者朋友們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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