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千里霜行早
徐恪自京城千里南下江南,一心想著重回自己闕干巷的舊居中一看,卻直至昨日才終於成行。
只是,他踏入闕干巷之後的一番奇遇,卻是他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st🍒o9.com提供最快更新
他先是沒想到自己闕干巷的舊居中,主室竟被人收拾得如此齊整,仿佛一直有人居住。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在舒恨天的提議下,兩人去黃家山墳場掘開王富貴的墓查看,非但見墓中空有一副衣冠,而且竟真的遇到了「王大爺」本人!
而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在「王大爺」與「老伯」的詳盡敘述下,他終於知曉了自己的身世。他竟然是當今皇帝李重盛與妖界三聖使綠雨的私生子,這意味著他非但是皇帝的兒子,而且還是妖族的後代。
得知了這一切之後,徐恪心頭不禁湧起了千種情緒,驚奇、意外、感慨、激動、悲傷、痛苦、憤怒、仇恨、矛盾、自責、感激……種種情緒就如潮水起伏一般撞擊著他內心,這一個夜晚,對於徐恪而言,註定是難以忘卻的一夜!
而最令他久久揮之不去的,依然是悲傷,難以撫平的一股悲傷,他的眼眸,已無法受控的流下淚水……
他的生母,妖界三聖使綠雨如今已然不在這個世界!
他青梅竹馬的香梅,如今已然長眠於楊家墳場內,屍身已完全朽爛!
這一切,難道都是命運嗎?
命運仿佛是一座凌駕於眾生之上的高塔,他遙遙在上,令下界眾生高不可攀,卻可以為所欲為,隨意決定眾生的生死……
非但是人類,哪怕是妖族,但凡下界眾生,都受命運擺弄。
這一切,仿佛都不可改變。
徐恪辭別郎千山與苟富貴之後,即匆匆下山,回到府衙之後,便悶悶不樂呆在房中,只是一個人靜坐枯想。
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命運,真的無法改變嗎?
會不會有一種法子,能夠改變眾生的命運?讓它按照各自心中所想的方向發展?
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神王閣中的經歷。
在神王閣的雲影樓中,徐恪借雲影珠之力,竟能夠隨意穿梭時空,來到另一處命輪,而在那一處命輪中,每個人身上命運的變化,竟與原先的命輪大不相同!
會不會有一種命輪,自己的娘親依然活在世間,而香梅姑娘也得以不死?
……
……
就這麼呆呆空想著,不覺間就已是黃昏。
魏嘉誠前來叩門,說道知府大人有請,請徐大人去府衙內院的「景炎樓」中共聚,大伙兒共用晚膳。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十三、酉時、杭州府衙內院、景炎樓】
屠青青在細湖旁的「景炎樓」中擺下了一桌盛大的酒宴,席間坐著的,除了有徐恪、舒恨天、魏嘉誠之外,還有剛剛被屠青青救出分水堂的方蓉與方婉。
原來,江南道經略使湯山劭果然守信,今日傍晚就已命人將一百二十萬兩紋銀專程送到,這樣一來,徐恪次日即可動身回京,這一頓晚宴,也算為徐恪等人餞行。
席間,屠青青就說起將分水堂交由方蓉來接掌之事,出乎徐恪意料之外的是,方蓉並未有任何推辭,而是一口應允。
徐恪看著這位稚氣未脫的女孩,心道她才十六歲,一般的女孩在這個年紀只是呆在閨中學些針線活罷了,實在看不出她竟有如此決心與氣魄,敢去接手一個四千餘人的江湖大幫。
再仔細瞧方蓉的模樣,秀麗的外表下卻藏著一股豪俠之氣,隱約有乃父之風,他不禁暗自嘆道,方二哥,你的女兒絲毫不輸於男子,如今方家的分水堂重新交還於方蓉、方婉之手,你在泉下亦可瞑目了!
之前,徐恪也曾向屠青青建議,待除掉康銘博之後,索性將杭州分水堂就地解散,所有堂眾各歸原籍,務農的還是去務農,跑腿的也還是去跑腿,如此一來,既能讓江南鹽場的買賣不再被分水堂壟斷,又可還杭州府百姓一片太平。
然而,屠青青卻不這麼看。他認為,整個江南鹽場的生意規模龐大,如果一下子解散了分水堂,那麼這麼大一批鹽交由誰來販運?官府里的人不過空有一副嘴皮罷了,若全數交由民間鹽商,則勢必引起眾多鹽商一哄而上,鹽商們若各自為營、惡意競爭,到時候,局面反倒不受控制,而受苦的還是江南百姓。
杭州分水堂畢竟經營鹽業數十年,加之幫中還有大小船隻近百艘,幾乎掌控著整個江南與江北道的水運,若驟然將之解散,非但杭州府的鹽場生意會大受影響,就連整一條運河水路的貨物運送,也將無人無船可為。
而最重要的,分水堂中雖有不少欺男霸女之徒,但多數堂眾卻是附近的農人與水手,強行解散分水堂無疑也是斷了這些人的生計。
依照屠青青的想法,凡事均在人為,分水堂在方文昭與康銘博手裡的時候,就算壞事做盡、臭名遠揚,但是之後到了方蓉與方婉的手中,焉知不會痛改前非、變惡為善?
徐恪知道屠青青的用意,讓方蓉接任分水堂的總堂主只是個名頭,其意不過是為了服眾而已,真正掌控分水堂內外諸務的,自然是杭州府衙了,也就是說,今後的分水堂,將盡數聽命於屠青青。
另外,魏王交代給屠青青的重任,也並非只是一年上交一百二十萬兩白銀,還有明年、後年……這之後,自然每年的鹽稅數目只可增多不能減少,若沒有杭州分水堂這樣一個江湖大幫供其驅使,只靠知府衙門裡的那幫人,叫屠青青如何能完成魏王的重任?
明白了屠青青的良苦用心之後,坐在席間的徐恪,不禁對這位新任知府頻頻點首。
然而,徐恪心中隨即又生出一股疑慮。
屠青青身為修行千年之上的大妖,不但心智超群、手段高明,且還精擅「勾魂大法」,能迷惑人心智,她如此不遺餘力地幫助魏王,到底是圖謀的什麼呢?
不過,他這一番心思自然也就心裡想想,絕對不會當面去問屠青青。
眾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方蓉與方婉趁著大家高興,突然就朝徐恪上前下拜,懇請徐恪能收她們兩女為入門弟子。
徐恪心下頓感驚詫萬分,他忙起身離座將兩女扶起,再偷眼去望屠青青,卻見她笑意盈盈,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心知這定是屠青青早就與方蓉、方婉商量好了,就等著桌前看徐恪會如何反應……
徐恪怎能答應方家二女之所請?他心道休說我如今就這點微末武藝,就算我學武有成,又怎可做你們的師傅?
你們的祖父死在我手,你們的父親因我而死,我何德何能,如何做得了你們的師傅?
無論方蓉方婉如何求肯,徐恪只是搖頭堅辭,沒辦法,在屠青青勸解之下,兩位女孩只得怏怏作罷。
徐恪為表歉意,遂從腰間解下自己的那塊「鑲金虎牌」,將之遞給了方蓉。
舒恨天見狀大驚道,無病老弟,這可是代表著你千戶身份的青衣衛虎牌啊!你怎可將它隨意送人?!
徐恪擺手笑道,無妨!這塊牌子就留在蓉兒身上,將來到了萬一之時,或可派得上用場,你們也無需擔心,待我回京之後,只說腰牌被我路上遺失,叫吏部幫我補辦一塊就是。
魏嘉誠心道,遺失腰牌可是不小的罪名,你徐大人說得倒是輕巧,讓吏部幫你補辦一塊,吏部銓選司的那幫人,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不參你一本就算萬幸了!這件事往小了說是有失官體,往大了說就是怠忽失職,若是被言官藉此彈劾,搞不好就得丟官去職啊!
可他雖心中焦急,但見徐恪面上一副雲淡風輕之狀,自也不敢上前阻攔。
方蓉眼見腰牌上刻著「徐恪」兩字,又見整塊腰牌雕工精美,一個虎頭栩栩如生,立時愛不釋手,但她也不敢就這麼隨意接取,而是轉頭看向屠青青,見屠青青點頭默許,頓時無比欣喜地接過腰牌,貼身藏於懷中。
是夜再無別事,眾人對著府衙內院中的細湖月色,把酒臨風,自在飲酒,不勝洋洋之喜。
屠青青雖已從舒恨天口裡知曉了徐恪的離奇身世,但看徐恪不語,她也只當不知。
不過,屠青青心裡也覺著奇怪,徐恪既已知曉了自己的皇子身份,如何面上神情還是如此平靜,就仿佛今日今時的徐恪,與昨日昨時的徐無病,並無半點區別。
……
……
酒宴罷,徐恪回到自己的慶元居中休息。
他什麼都不再多想,只管倒頭就睡。
匆匆一夜,便已過去。
翌日天明,徐恪記掛著姚子貝的病情,遂卯時初刻便率隊出發,屠青青與方蓉、方婉一直送行至杭州城北門外。
徐恪與屠青青當先騎馬而行,後頭緊跟的是魏嘉誠與舒恨天,後面馬車內坐著的是方蓉與方婉,再後面就是滿載著鹽稅官銀的車輛,最後的一輛囚車內,則綁縛著兀自渾渾噩噩的康銘博。
徐恪從京城裡帶來的一百多名青衣衛健壯衛卒,此番自然也盡數跟著千戶大人回京。如此一來,車轔轔、馬聲聲,一百多人馬押著車陣從杭州城的大街上列隊而過,這一番浩大聲勢,自然也吸引了無數路人前來圍觀。
圍觀的百姓們也隨著議論紛紛了起來:
「聽說是欽差大人回京了,這位大人好年輕啊!嘖嘖嘖,模樣還這麼俊!」
「前任知府吳大人的案子,查清了?」
「查清了,聽說兇手不是別人,就是分水堂的總堂主方銘博,瞧,就在那囚車裡押著呢!」
「這麼快就查到了兇手!欽差大人還真的是厲害呀!我看這方銘博就不像是個好人,聽說他一直想除掉吳大人,這次老天開眼,欽差大人一舉破案,吳大人在天有靈也可安息了!」
「車上那一箱箱的是什麼呀?」
「是官銀!這次咱們杭州府上繳的鹽稅,聽說有一百多萬兩呢,都在那些箱子裡頭!」
「乖乖!一百多萬兩啊!要是給我用,得用多少年才用得完!」
「呸!你想得美!小心你有命拿沒命花!」
……
欽差隊伍行進至杭州北城門外,徐恪忽見又有一大片人群早已在城門外候著,正等著與他們道別。
這送行的人群中,多半是杭州知府衙門內的屬官,其餘則是杭州城有名的富戶鄉紳,這其中就有新任杭州府通判的楊儉祥。
徐恪下馬之後,並未與他人多言,而是徑直上前抓住了楊儉祥的手,神情甚是懇切,然而他想說句什麼,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
楊儉祥見徐恪對自己竟如此看重,不禁有些受寵若驚,忙拱手施禮道:「徐大人,下官此番蒙李大人破格提拔為通判,下官感愧於心!請徐大人放心,下官此後定將恪盡職守,為我杭州府百姓竭盡駑鈍!」
徐恪點了點頭,可他原本想說的是楊家被焚的那件案子。
縱火焚燒楊家的兇手已然查明,可是,該怎樣向楊儉祥交代?
「嗯!好好干!!不要辜負李大人和朝廷對你的厚望!」
「是!下官今後絕不敢稍有懈怠!」
徐恪轉身上馬,卻又望見一路奔來的徐有容。
徐有容被繼母誣告,若非徐恪全力施救,如今早已被當眾處斬。
「徐大人!!民女來為您送行了,這是民女一點心意,還望大人收下!!」
徐恪笑了笑,隨即策馬而行。
「心意我已領了,禮物卻不必!」
徐有容望著手裡自己親手縫製的荷包,神情有些木然。
那荷包里放著自己的一小撮頭髮和徐家祖上相傳的一塊貼身玉佩,是她心中最為珍貴之物。
「徐大人,珍重!!」
徐恪就在眾人的道別聲中,與屠青青等人騎馬往北而行……
出城十里之後,徐恪遂與屠青青拱手作別。
屠青青將一封密信交到徐恪手中,叮囑他回京之後,當即刻面呈魏王。
徐恪最後回看了一眼身後的杭州城,隨即策馬北行。
仲秋時節,天氣徒然轉涼,卯時初刻之時,地面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霜露,秋風吹來,令人不免心頭微冷。
魏嘉誠見欽差大人已啟程,隨即向眾手下揮手道:
「出發,回京!」
(還有更新耶)